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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16 12:01:36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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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有数的宏伟工程《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序刘硕良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作品的译介,不自今日始。早在二三十年代,一些获奖作家的作品就介绍到中国来了。我们久已熟知的文学名著,如《约翰克利斯朵夫》、《静静的顿河》、《布登勃洛克一家》等等,都是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代表作。不过,以往这些译介都没有特别着眼于获诺贝尔文学奖这一角度,甚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它,而且所介绍的数量有限,大部分获奖作家还不为中国读者所知晓。适应改革开放大潮推出的这套壮观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不同以往的零散译介。它以系统介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作品为己任,凡是这个头号国际文学大奖的得主,都要尽量为之单独选出卷,体裁不限,长短不拘;每卷均有译序和授奖词、答词、生平年表、著作目录,力求给读者提供一个能真实地反映诺贝尔文学奖及其每一得主的风貌的较好版本。不仅过去译过的获奖作家的若干名著要适当选入本丛书,更要深入地介绍许多尚无译文、尚未在中国展露其庐山真面目的获奖作家的代表作。即使过去已有译介的作品,收入本丛书后,译文作了更新或校订,并增加了前言、附录,其译介的深度和精确度也已胜越于旧译。为什么要如此兴师动众,有计划有系统地出版这么一套大
型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呢?当年丛书头种问世时,就有人表示过怀疑。随着社会改革开放的深入,随着丛书各卷的陆续推出,随着人们视野的逐步开阔,在经历过从简单否定到一味推崇两个极端之后,对诺贝尔文学奖持客观的有分析的科学态度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这套丛书的价值和作用也已为文学界、新闻出版界和越来越多的读者所确认了。但人们的认识的发展总是不平衡的。直至现在,仍然有人不很理解:“诺贝尔文学奖不是资产阶级的吗?不是带有地域和政治偏见的吗?为什么我们要以它为标准来划线呢?⋯”为了更清楚地说明丛书的出版意图,回答关心它的同志的疑问,趁丛书加快出版进度、力争两三年出齐卷,并采用统一的封面设计,各卷逐步纳入新的外形框架的机会,增写了这篇总序,谈谈这套丛书的缘起和设想,以进一步和广大读者沟通,并就教于各地方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不久,年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在长沙召开,首次确定了地方出版社“立足本省、面向全国”的方针,涉足外国文学领域的出版社很快由两三家增加到几十家。年冬才挂牌的漓江出版社面对并起的群雄,面对人民文学、上海译文两家最具权威的老牌出版社,感到要在众山夹峙的缝隙中走出一条生路来,非另辟蹊径不可。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推出了以《保尔和薇吉妮》、《白夜》、《巴黎的忧郁》开头的小开本“外国文学名著”系列,也正是基于要自成特色、要开拓新领域、要出一批名著而又少重复和不重复“人文”、“译文”足印的考虑,当郑克鲁和金子信两位先生年联合建议推出诺贝尔文学奖丛书时,我们很快就接受了。不错,文学不同于自然科学,文学奖的颁发往往会和一定阶级的意识形态相联系。诺贝尔文学奖既生发于资本主义社会,就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包括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烙印。意识形态的不同,价值观念的不同,常常导致人们对文艺作品及其评奖工作的认识上的歧异。大家看到,一年一度的诺贝尔奖的评选,物理奖、化学奖、医学奖的得主,一般都众望所归,极少异议,而文学奖就比较麻烦不时会引
起这样那样的诘责和批评。是不是一有非议就证明评委们评错了呢?恐怕还不能这么看。文学作品的特性本来就容易使它人言言殊,不像自然科学成果那样有比较统一的、公认的、可以量化的鉴评标准,加之诺贝尔文学奖本身虽以张扬“理想主义”相要求,实际衡量和掌握时却有很大的选择空间,外人无从得知其内幕详情即使是评委也不得透露近年的有关档案,所以,在批评意见和评奖理由之间有时很难径情直遂地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但抛开这些因素不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工作主观上存在某种局限,有时囿于视野或偏见,以致较次要的作家获奖,更显要得多的作家却名落孙山的情况,是确实有过的。以地域来说。诺贝尔文学奖从年开始颁发,到年止,中间有年因战争未授奖,有年每年授予位作家,实际得奖作家共有位(萨特未领奖)。他们分布在大洲个国家,而主要集中于欧美,其中法国人,美国人,英国人,瑞典人,德国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俄苏人,挪威、丹麦、波兰各人,爱尔兰、瑞士、智利、希腊各人,比利时、南斯拉夫、捷克、冰岛、芬兰、以色列、尼日利亚、埃及、南非、印度、日本、危地马拉、哥伦比亚、墨西哥、澳大利亚等国各人。尽管评委会近几年第一次颁奖给非洲和阿拉伯世界的优秀作家,受到舆论的广泛好评,人们仍然觉得还有一些地区和国家的杰出作家理应更早更多地进入获奖行列。就拿亚洲来说,获奖作家迄今仅有位,而北欧却有位,悬殊如此之大,无论就各该地区的文学状况或就其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来说,都未必与实际相副。造成这种悬殊显然不单纯是亚洲文学翻译介绍少所能解释得通的。以作家来说。一方面,托尔斯泰、博尔赫斯这样一些文学大师未能获奖,总使人不免有遗珠之感(受损害的决不会是这些大师本人),特别是拿他们和某些获奖作家的实际成就与历史作用相比较,更让人难以理解评奖的天平究竟是怎样倾斜的。另一方面,某些对社会主义持反对态度的作家,包括社会主义国家的流亡作家得奖,除了他们文学上的业绩外,明眼人都不难看出其中政治因素所起的作用,不然为什么不授给那些文学成就显然更高而思想比较进步或者比较持中的著名作家呢。凡此种种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缺陷和不足。其实,任何文
学奖的颁发都有一定的政治倾向和侧重角度,都受一定的价值观念和价值取向的制约,不可能十全十美、皆大欢喜。我们无意苛求诺贝尔文学奖,要它绝对公正,完美无缺;指出诺贝尔文学奖的局限,只是要如实地对它加以评价,不盲目地把它看得至高无上,不唯“诺贝尔”马首是瞻,不患“诺贝尔情结”。对任何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及其获奖作家作品在内,我们都应该有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独立的评判。盲目崇拜是最没有出息的。明乎此,我们还要出版诺贝尔文学奖丛书,我想至少有三层考虑:一、诺贝尔文学奖毕竟奖励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杰出作家,他们的优异产品已成为世界文学宝库和人类共同财富的一部分,值得我们认真地研究和借鉴。许多举世公认的名家,如罗曼罗兰、法朗士、莫里亚克、纪德、萨特、加缪、奥尼尔、福克纳、海明威、吉卜林、肖伯纳、叶芝、艾略特、贝凯特、托马斯曼、海塞、伯尔、肖洛霍夫、皮兰德娄、显克维奇、阿斯图里亚斯、聂鲁达、马尔克斯、帕斯、塞拉、拉格洛夫、汉姆生、泰戈尔、川端康成、索因卡、马哈福兹、戈迪默⋯⋯荣膺了诺贝尔文学奖桂冠,使这项大奖当之无愧地拥有不凡的品位和隆盛的声誉。有些获奖者在世界范围内影响不算很大,但在其所在国或所在地区仍然占居重要的位置。至于有些作家获奖时呼声甚高过后则影响减退,这在某种意义上应该说是正常的。中外文学史上都有一些作家如彗星划过天空,不能把光亮久留人间,但这并不排斥他们的价值有朝一日又可能重新得到人们的发现和承认。文学现象纷繁多变,我们很难简单地从获奖者一时声名的盛衰来断定其当年获奖是否允当。二、诺贝尔文学奖毕竟是本世纪以来国际上最重要、最持久、最有影响的文学现象之一,它对各国各民族众多作家的吸引力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即使从它有时授奖欠公而引起种种议论也能得证明证明它为世人为文坛所普遍关注。对于这样一项大奖,这样一种辐射面宽广、渗透力深远的国际文学现象,世界各国都颇为重视,我们中国作为文学大国,理应对它有尽可能如实的客观的了解,理应在占有丰富资料的基础上对它进行科学的审视和独到的评析,如果我们不系统出版其作品,又
有什么根据对它发出这样那样的指责和议论呢!三、出版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不等于不加分析地全盘肯定这个大奖和所有获奖者及其作品。如前所述,获奖的不见得完全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未获奖的并不因此而贬损其价值。我们组编诺贝尔文学奖丛书,无非是在新时期改革开放潮流的促动下,从新的角度多开一扇窗口,对北京、上海已出的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和世纪外国文学丛书起一点补充配合的作用,丝毫没有以诺贝尔文学奖为标准来对外国文学作品划线的意思,当然也就谈不上以它来识鉴和取舍所有外国文学作品了。即从漓江出版社来说,我们在出版《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的同时,还推出了一系列其他外国文学名著和《法国世纪文学丛书》、《域外诗丛》等众多的外国文学作品,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尽管如此,作为新时期我国翻译界出版界一项有数的宏伟工程,《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仍以它新颖的角度、诱人的色彩,受到了广大文学工作者和文学爱好者的欢迎和关注,得到了社会多方面的支持和鼓励。全国“八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包括了这套丛书。在新闻出版署主办的首届(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评奖中,这套丛书有种福克纳卷《我弥留之际》、莫里亚克卷《爱的荒漠》、阿斯图里亚斯卷《玉米人》同获一等奖,占一等奖图书总数种的。许多作家赞扬和购藏这套丛书,一次邮寄数十元、上百元到书店、出版社成批购买的不在少数。历届全国书市和在香港主办的中国书展,都把这套书作为重点陈列的展品。新华社多次用中外文向国内外播发丛书出版消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解放日报、文汇报、《读书》、《世界文学》、《中国翻译》等大报刊以及中央电视台、国际广播电台等新闻媒体,多次介绍这套丛书。唐弢、李文俊、彭燕郊等知名作家都撰写过评论。丛书的影响甚至越过了国界,一些国外人士将这套丛书的发行,视为中国坚持对外开放、重视洋为中用、对诺贝尔文学奖持郑重态度的一个标志。瑞典诺贝尔图书馆收藏了丛书精装本,文学奖两位评委会见过丛书主编,谢尔埃斯普马克教授并专程访问了漓江出版社,瑞典驻华大使馆和瑞典有关机构还在提供版本等方面给予了友好的帮助。丛书的出版无疑有利于文化交流,也有利于瑞
典皇家学院更多地了解中国的文学。出版大型丛书,通常会有一个庞大的编委会,而编委会真正起作用的未必很多。《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的出版,不仅在书的内容和形式上有所开拓,在书稿组织上也希望做点新的尝试:不重名而责实,一切以质量为依归,以实效为依归。首先确定总的构想和框架:在研究的基础上翻译,翻译与研究相结合,力求使每一卷成为了解该作家的优良选本并起一定的向导作用。这个总目标主要是通过四个方面的工作来实现的一、篇目:由于诺贝尔文学奖绝大多数是表彰某一作家的整体创作而不特指其某部作品,译本选目必须从授奖词中提名赞扬的作品和史家公认的作品中挑选,首先侧重其代表性和影响力,保证选目的权威,同时适当顾及篇幅、可读、整体平衡和少与其他译本重复等因素。二、译文:尽量从原语种较好的版本直接移译,即使是译者寥寥可数的小语种作品仍绝大部分译自第一原著。由于组稿困难,个别需要转译的,或采用原著者自己翻译或认可的译本,或设法以原书进行参校,力求忠于原文,接近原文。译作以新译为主,少数旧译在收入丛书时作了必要的校订。希望较多地保持丛书的新鲜感,并传留一部分已有定评的佳译。三、前言:务期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对作家作品进行科学的分析和评论。强调占有丰富的第一手资料,融入国外最新的研究成果。只要言之有物,决不吝惜篇幅。福克纳卷的译序就长达万余言,等于一本出色的福克纳导读或研究福克纳的入门小册子。四、附录:尽量收齐授奖词、答词、重要访谈录和生平年表等有关配件,给读者提供较多的信息,提供据以作出自己评判的原始材料。这部分文字名为附录,实乃凤尾,读者对它的兴趣决不在正文之下,而且不可不读。我们设想通过这些安排,在各卷有限的篇幅内扩充容量,提高质量,并共同形成特色,树立整体优势,不独使我国首次译介
的作家作品引人注目,即使我国介绍过的作家作品也能显示出新的翻译水平和出版水平,让购置了其他版本的读者仍然会对诺贝尔丛书中的新版本发生兴趣。总的框架和构想确定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遴选和延请对获奖作家研究有素并能胜任译撰工作的专家来主持各卷译事:提出选目,组织翻译,撰写前言,辑录附件。这些工作有的由主持者一以贯之,有的则由他组织同道合力进行而最后总其成。实践证明,各卷主事人选准了,工作做到家了,整个丛书的质量就有了最基本的保证。值得庆幸的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名气和中国知识分子赤诚的事业心使我们顺利地得到了语种齐全、实力强大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以及北京、上海、南京、杭州、重庆、广州等地许多专家的大力支持,先后共襄此一盛举的老中青优秀翻译工作者多达余人。像董衡巽、冯亦代、赵少伟、吴劳译海明威,李文俊、陶洁译福克纳,巫宁坤译斯坦贝克,施咸荣译贝凯特,柳鸣九译萨特,罗新璋译纪德,桂裕芳译莫里亚克,林秀清译西蒙,高年生译伯尔,刘习良译阿斯图里亚斯,吕同六译皮兰德娄,力冈译肖洛霍夫,高慧勤译川端康成,李野光译埃利蒂斯,林洪亮译显克维奇,绿原译米沃什,文美惠译吉卜林,杨武能译海泽,郑克鲁译杜伽尔,郭宏安译加缪,章国锋译豪普特曼,王逢振译赛珍珠,吴岳添译法朗士,倪培耕译泰戈尔,邵殿生译索因卡,裘小龙译艾略特,刘星灿译塞弗尔特,申慧辉译肖伯纳,黄梅译高尔斯华绥,石琴娥译拉格洛夫,李之义译海顿斯坦姆,林桦译延森,朱炯强译怀特,宋兆霖译贝娄,荒芜、汪义群译奥尼尔,潘庆舲译路易斯⋯⋯都可说是恰当其人,有些人选甚至是国内再好不过的人选。他们长期研究所译的作家,熟悉其全部作品和风格,了解外界有关的评论,自然最有条件选准篇目、把握译文,也最有条件写出高水平的前言来。丛书起初是分辑出版的,每辑各书在年代、国家、体裁上稍加搭配并有框架统一的封面,但辑与辑之间年代交叉,封面各异,读者保存和查找感到有些不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特邀著
名装帧设计家陶雪华女士统一进行整套丛书的设计,各卷封面统一,书脊上标明获奖年份,便于读者按年代先后排放。平、精装本均有前后环衬、作家肖像和丛书总序、总目,精装本还增加了彩印函套。过去已出的各卷,重印时将统一调整,个别卷为两位作家合出的也将单独分开。预计到年,如果还有两位作家获奖,丛书就将恰好排满卷,以后新增位增出卷,《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这项系统工程也就大功告成并能不断增加活力了。与丛书配合印行的还有正在编辑的《诺贝尔文学奖词典》和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回顾诺贝尔文学奖的权威著作以及分类选本等。相信丛书出到八九十卷以至上百卷并有各类相关产品相继问世时,一座座华美的文学殿堂将吸引更多的读者一道跨入充满希望的世纪的壮丽征程。衷心感谢译者、读者和社内外同仁的携手合作!衷心欢迎来自各方面的批评指教!年月日瑞雪天于桂林
译本前言现代冰岛文学的杰出代表张福生冰岛是欧洲最北端一个富有神秘色彩的岛国。虽然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全岛大部分是荒漠、沼泽和冰川,人口仅二十余万,但却有着悠久的文化历史,是一片古老的文学沃土世界文学中的奇葩埃达”、“萨迦”就产生于这里。因而冰岛又有诗之岛、诗人之岛的美誉冰岛文学的黄金时代是它的古典时期,相当于西欧的中世纪。不同的是冰岛文学从一开始就用冰岛文写成而那时的西欧只是流行用拉丁文创作,北欧诸国的文学还是一片空白。对整个北欧乃至西欧文学产生重大与深远影响的“埃达”、萨迦”便是这一时期最辉煌的成就。然而,这种脍炙人口的描述北欧民间生活的诗歌和故事创作到了十四和十五世纪开始衰落。十六世纪以后,由于宗教改革的影响,冰岛文学偏向了宗教作品的创作。直到十八世纪,冰岛民间文学再也没有恢复当初那种生机勃勃的创作活力。现代冰岛文学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后发展起来的。虽然当时文坛异常活跃,有大批优秀作家涌现但相当一部分作家仅用挪威文或丹麦文创作。他们对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表现自己的生活丧失了信心。始终坚持用冰岛文创作的是深受冰岛人民喜爱
的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他怀着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为继承和发扬本民族的文化事业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小说和戏剧,使冰岛文学重又走上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正轨。为表彰拉克斯内斯这种振兴祖国文化、恢复冰岛文学光彩的精神年瑞典文学院将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他。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本名哈尔多尔古兹永松年生于首都雷克雅未克一农民家庭他的童年是在郊区一座农场里度过的。这为他了解、认识民间百姓生活以及后来真实而又生动地反映冰岛人民风貌打下了良好基础。拉克斯内斯曾一度失学,做过挤奶工,后来在首都一所普通中学补习学业。十七岁时,他就表现出文学创作才能发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说《自然之子》。随后,他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国外旅居生活。他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出发游历了德国、奥地利、法国,接触到西方各现代派艺术,大大开阔了眼界,同时对宗教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曾到伦敦、罗马专门研究宗教。后来他又到了美国、加拿大受到激进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影响,写了一些赞扬社会主义的文章。年,他回到冰岛,定居首都雷克雅未克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拉克斯内斯是一位多产作家,著有三十多卷的文集。主要成绩在于他的小说:描写农民为土地而斗争的《独立的人们》,反映知识分子悲惨命运的《世界之光》,表现冰岛人民反抗丹麦统治斗争的《冰岛之钟》,还有讲述冰岛渔民生活变迁的《萨尔卡瓦尔卡》。《萨尔卡瓦尔卡》写于作家结束国外旅居生活后回到祖国的第二年。此时正是他精力旺盛、创作欲望强烈、对各种社会问题最敏感的时期小说以宏大的气魄、史诗般的语言描写了冰岛当时面临的各种重大的社会问题,真实地再现了冰岛人民的生
活所以一经发表便引起了文学界的瞩目,成为拉克斯内斯赢得国际声誉的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小说描写的是本世纪初二十年间发生在冰岛沿海一偏僻渔村的故事。当时,正是冰岛在经济、政治等方面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年,冰岛与丹麦在雷克雅未克通过了共拥一君的联盟法案,从此,冰岛只是通过国王个人与丹麦结成联盟。尽管该法案规定冰岛仍属于丹麦,但这毕竟使冰岛人民朝着彻底自由和独立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同时,这也加剧了各派政治力量的角逐。年,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共产主义思潮也波及了这个靠近北极圈的岛国,在这个连上帝都不知晓的渔村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经济上冰岛当时的捕鱼业正处在由木桨帆船向机械化捕鱼过渡的阶段机械化使得冰岛由近海捕鱼驶向公海作业,大大促进了冰岛资本王义的发展这就是冰岛渔业史上第一个大发展时期。大小渔业主、银行家、政治家以及国外渗透力量你争我夺,斗争十分激烈。所有这些历史事件都被作者那深刻犀利的笔充分而又真实地反映到小说里小说是以母女俩坎坷的命运展开的。主人公萨尔卡是个私生女。她十岁的时候母亲被迫带着她南下求生,不想途中路费耗尽只得下船到一偏僻的小渔村落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们被单身汉斯坦托尔带到一对孤苦年迈的老人家里留宿。斯坦托尔是个土生土长的恶棍,不仅占有了萨尔卡的母亲,玩弄她的感情,摧残她的肉体还强行奸污年幼的萨尔卡在教区的压力下,斯坦托尔同意与萨尔卡的母亲结婚。但是在举行婚礼那天斯坦托尔却逃走了。尽管萨尔卡的母亲笃信上帝,习惯了忍辱负重,但悲惨的命运、残酷的现实使这位被社会扭曲了心灵妇女完全崩溃了,终于投海身亡。萨尔卡是伴随着“杂种”的骂声和背着被奸污的名声长大的,但她没有像母亲那样屈从命运,向
恶势力低头,而是勇敢地站起来保卫自己,奋力抗争。她从小就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性格留短发穿长裤,全村同龄的男孩子没有一个不怕她的。她自幼就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清洗鱼的女工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成年人差最后,她终于成了令全村人敬慕的合股渔船主但她的爱情生活却似乎在重蹈她母亲的旧路。这是最叫她害怕的。她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躲避她母亲那种悲惨的命运。先是斯坦托尔追求她软硬兼施,花言巧语,她也曾一度对他钟情。但她真心爱恋的却是童年好友,破落子弟社会主义激进分子阿尔纳杜尔,并且与之同居。尽管他们的爱情天真无邪,建立在为劳苦大众谋福利的基础上,但阿尔纳杜尔是个空想社会主义者,他那套理想的说教和宏伟蓝图不能被祖祖辈辈没见过现金、只靠鳕鱼过活的渔民们接受,最后被赶出了村子。小说的结尾更令人不安,随着阿尔纳杜尔的离去,萨尔卡的爱情结尾成了不解之谜让人联想到的只能是她母亲的悲惨命运因为她母亲的情夫,就是她的生身之父也曾是个浪迹天涯的革命者。小说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冰岛大变革时期母女两代人悲惨的命运,反映了当时民众的疾苦借以控诉那个不平等的社会。与此同时,作者又以一种社会批评家的目光,冷静而审慎地注视着历史的变迁。尽管作者创作这篇小说时已抛弃了宗教,改信社会主义,但是从小说看,那时的拉克斯内斯首先是个人道主义者。他最关心的是人的命运人的价值,人民的冷暖,人民的前途。而这种关心似乎源于他那种深深扎根在他心灵里的带有浓重宗教色彩的博爱思想。他描写政治运动、政治派别、政治人物甚至十月革命,采用的是一种幽默中透着冷峻、诙谐中带着讽刺的笔调。独立运动的代表像好斗的公鸡,总是声嘶力竭地叫喊,显得滑稽可笑。革
命运动的宣传员如死啃书本的书虫,只会不顾现实地生搬硬套,让人觉得那么无知。王人公萨尔卡代表了作者的思想。她对宗教信而不迷对社会主义拥护而不鼓吹她注重的是眼前的现实如何使广大的穷苦渔民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爱是作者的核心思想。爱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不爱的人,爱一切,甚至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他笔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存有一份爱或多或少,时隐时现。萨尔卡是爱的典范。她同情人,关心村民疾苦。无论谁有困难,她都倾囊相助。为了民众的利益,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爱情。她领养那些被抛弃的孩子,为的是不让他们遭受自己遭受过的苦难。她是个私生女,是爱的结果但是又被爱抛弃父亲离她而去母亲在她被调戏后最需要心灵抚慰的时候从她身边偷偷地溜走,去找刚刚调戏她的人寻欢作乐,使她在蒙昧无知的童年便痛感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而对待这样一位母亲,萨尔卡仍旧充满了爱。她母亲与姘夫生的私生子她的小弟弟之死也同样使她痛不欲生。甚至渔场主的儿子对妈妈那投海身亡、咽了气的死尸踢了几脚,也被她的爱心所原谅。萨尔卡是爱的化身。渔场主利欲熏心,盘剥百姓,但他也不时迸发出恻隐之心。他把素不相识的因母亲偷用了她以血汗换得的工钱而悲伤哭泣的小萨尔卡领到自己家里,让丹麦籍的夫人给她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就连干尽坏事的斯坦托尔也对自己的故乡充满炽热的爱。无论他走到哪里,故乡的那片土地总是在召唤他。在作者的笔下,社会是爱与恨、善与恶相互扭缠同时又激烈斗争的复杂的矛盾体。他把爱和善归于人的本质,而将恨和恶归于社会制度,归于那个追逐资本而轻视人的不合理的制度。因而我们可以说,拉克斯内斯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是个充满人道主义对旧世界勇敢抨击的批判者。
冰岛特殊的历史、特殊的民族文化以及作家特殊的个人经历,使拉克斯内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这种带有其民族特色的艺术风格首先表现在他塑造的一系列生动的、令人过目不忘的形象中。他塑造人物形象注意人物的性格语言而且总是将人物首次出场放置在精心设计、精心铺垫的矛盾焦点之中,让人物在渲染得恰到好处的气氛中充分表演直抒胸臆甚至长篇大论地讲演间或穿插人物动作和手势的描写从而使塑造的人物带着他最具性格的语言和特有的动作渐渐印入读者的脑海使读者获得一个声情并茂、形神兼备的活的形象作者塑造的渔场主博格森就是典型的一例。小说开篇就提到这位冰岛赫赫有名的实业家,整个渔村的主宰者也是贯穿小说始终、牵动各种矛盾的重要人物。但作者并不急于让他登台表演而是先请形形色色的人物描述他,制造一些矛盾突出他,给人以初步印象。第一次非正式的露面是在一个傍晚路遇王人公萨尔卡时,只是简单地做了粗线条的描写其目的在于加强读者急于了解这一重要人物的迫切心理到第二部过半时,才让他在为孤儿寡母举行的募捐会上真正亮相。这时,作者不仅安排他用最符合其经历、身份的个性语言详尽地讲述自己的发家史还允许他尽情地演说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作者不惜笔墨一气写下三千多字加上用简洁的白描技法勾勒人物肖像及特有动作,间或刻画人物心理,将一位坚毅干练、外柔内刚、貌似通情达理、实为老奸巨猾的富有创业精神的民族资本家形象活现在读者面前小说巧妙的结构也是作品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作品共分上下两卷,每卷各含两部。上卷讲述母亲带着小萨尔卡背井离乡,落户在一个偏僻小渔村艰难度日,到最后母亲绝望而死描写了母亲后半生的悲惨遭遇。下卷从萨尔卡成人自立到爱情结束,描述了萨尔卡前半生的艰难困境。两卷合起来便是母女两代
人的写照。两卷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反映了冰岛那一时期妇女的普遍命运。小说各章节之间的联系也十分紧凑、严整,情节一张一弛,丝丝入扣时而波澜起伏,时而平静如画。这无疑对作品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起了重要作用。应该说拉克斯内斯的语言最能代表其作品的艺术风格:不仅具有浓烈的民族特色幽默风趣,而且富有诗歌的韵律优美凝炼,还充满戏剧的活力生动活泼。他能灵活运用生活本身提供的语言反映现实,得心应手地为情节和人物性格服务。冰岛是“埃达”、“萨迦”的摇篮,吟诗作曲讲故事这一古老的民族传统在作者塑造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斯坦托尔一言一行都证明他是个野蛮人,但是他出口成章,像狂放的诗人。渔场主博格森平时沉默寡言,但讲起话来铿锵有力,犹如能言善辩的预言家。老态龙钟的牧师喜欢故弄玄虚,无足轻重的小事也能说得绘声绘色。疯疯癫癫的医生数他的药名如诵经吟诗。双目失明的瞎老汉只要一张嘴,便会涌出掷地有声的至理名言。拉克斯内斯还善于描摹景物,酝酿气氛,借以衬托人物的内心活动。作者笔下那笼罩在神秘雾霭中的崇山峻岭有时会令人望而生畏,有时又令人赏心悦目。散布在山坡上的渔村茅舍随着人物的喜怒哀乐和情节的曲折发展而变幻莫测。雪花飘飞的晴空,绿草如茵的原野,咆哮汹涌的大海,怪石林立的峡湾,无不显示着冰岛这个国家那奇异的自然景色荒凉的灿烂,初始的美。总之,拉克斯内斯的《萨尔卡瓦尔卡》是值得一读的作品。无论从欣赏还是从借鉴角度看,它都不失为一部世界文学名著。读者不仅可以从中领略北欧文学独特的艺术风格,还可以了解冰岛这个国家的历史、风土人情和奇异的自然景观。
圣洁的葡萄树
第一部爱情一邮船在忽而狂风暴雨、忽而风平浪静中选定了方向,滑过礁石重叠的峡湾,依凭着星辰和山巅缓缓驶进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港。汽笛长鸣,雪花纷飞。乘坐一等舱的几位游客来自南方,衣着考究,好奇地望着小村子发出的昏暗灯光。一位游客说:“冬季夜晚路过这一带海岸,你会不由得想,世上不会有比这个山村更令人觉得凄凉茫然的地方了。只有上帝才知道这里有人居住。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怎么死的?每天早晨起来,他们都说些什么?星期天他们怎样交往?圣诞节或复活节会想些什么?我指的不是他们想说什么,而是他们想到了什么。比如,商人的女躺下睡觉时祈求什么?归根结底一句话,在这样昏暗的煤油灯下会产生怎样的苦乐忧伤?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大概彼此都能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存在的虚幻影像吧。任何人都明白,在这样一片没有正经耕地而仅仅是道道泥沙谷底的死寂土地上,生活是多么没有意义。财富和文明产生于平原。在这样一块处处受到限制,哪儿也去不了,更无陌生人交往的蛮荒土地上,生活是没有什么可指望的。比如,牧师的儿子不喜欢商人的女儿,
怎么办?是啊,遇到这种情况,我问你们,该怎么办?”这时,一只小船离了岸。划桨的是几个身强力壮、蓄着大胡子的男人。小船稳稳地靠近邮船。“邮件和旅客都上岸!”他们扯开喇叭嗓子大声喊,像是宣布一场血战开始。一位来自首都的商人向下拽了拽水獭帽子,把耳朵护住,又把大衣上所有的扣子扣紧,小心地沿着绳索吊梯下到小船上。随后,他们又接下了半口袋邮件。“还有别的吗?”“等等!”甲板上一个人喊“,三等舱里还有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也要下船。请等一等,别划走。她们马上就出来。”“我们可以等只是约翰博格森没跟我们交代过,因为两个女人就让我们等上一夜。”其中一个划桨的发牢骚说,大概是个领头的“,干吗不早准备好!”甲板上的人回答说:“她早不了,就剩下一口气了。她晕船。”“她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约翰博格森没给我们任何指示。”不管有没有指示,几分钟后,甲板上出现了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紧紧地裹着一块披巾。她母亲的穿戴对于严冬来这北纬地带旅行就显得太单薄了:上身是一件破旧的灰色大衣,紧绷绷的,勉强裹住身体,普通的粗线长筒袜,脚上穿一双歪歪扭扭的矮靿皮鞋,鞋帮仅到小腿肚,一条鞋带还断了。头上是一块旧头巾。这女人一只手牵着女儿,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的是这个世界给她的全部财产。这女人用惊恐的目光看了一眼在波浪上颠簸的小船。“大胆点,快下来,老太婆!”小船上的一个人喊。
“萨尔卡,上帝在帮助我们!看见了吧,我们命中注定要在这里落脚了。”“你还吊在那儿干吗?像捕鲨鱼的诱饵。快下来吧!”又有人喊了一嗓子。一位水手把小姑娘抱过栏杆,水手长又帮助她顺着吊梯下到小船上。“妈妈,我在这儿。”小姑娘说“,哎,真好玩!”男人们用同样的办法把那女人也送到小船上。抱起这个女人可不是件容易事。她的胯骨宽大,腰部很胖,两条腿也粗壮总之,这是个强壮健康的女人。的确,她的脸现在显出一种晕船浮肿的灰白色,似乎满面的红颜都涌到了手上鼓囊囊、红彤彤,像煮熟的腌牛肉。母女俩在划桨人对面的条凳上坐下。母亲把小包袱放到膝盖上,免得溅上海水。这是一个很平常的麻布口袋,从外表看,里面装着一个小匣子和一些柔软的东西。浪忽高忽低,小船上下颠簸得很厉害。那女人惶恐不安地望着黑沉沉的四周。小姑娘挨着妈妈坐,感到很安全。就在小船被推到浪尖时,小姑娘忽然开口问妈妈:“妈妈,咱们为什么不再往前走,去南方呢?为什么在这里下船?”小船又被抛到两排巨浪的夹缝里,那女人害怕地紧紧抓住长凳,扭过脸,避开飞溅的海水和扑来的雪花,回答说:“咱们尽量不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等春天一到,咱们就去南方。”“为什么咱们现在不去南方?咱们不是决定了吗?我是多么想去南方呀!”首先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小姑娘讲话的声音低沉、浑厚,
很像个男人发出来的。无论她讲话还是沉默不语,她总是不停地眯眯眼睛,皱皱鼻子,要不然,就咧咧嘴,甩甩头发好像一刻也闲不下来似的。这说明她仍有充沛的精力,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从上路那一天起,我一直盼着咱们到南方,看见漂亮的房子,高大明亮的房间,墙上挂着画,看到咱们说过的一切。你知道吗?妈妈,我就喜欢住那样的房子。我想生活在每天都可以穿节日衣服的地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是吗,妈妈?”“是啊,萨尔卡,亲爱的。咱们现在不能继续往前走了,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咱们在这里住一冬。等挨过这一冬,春天到了,咱们就去南方,那里气候好。”“那里的气候总是那么好吗,妈妈?现在咱们就去吧。也就是再走五天⋯⋯”“我很不舒服!咱们在这里住到春天,这有什么区别?咱们还像以前一样,紧紧地手拉着手,对吗?我的小萨尔卡,别因为妈妈不能往前走了就生气。咱们还是好朋友,对吗?”“是的,妈妈,可是我总觉得可惜⋯⋯”坐在她们对面的一位划桨人看了小姑娘一眼,生硬地说:“我们应该遵照上帝的旨意行事。”小船尾部的煤油灯光在小姑娘的脸上扫了一下。小姑娘抬起头,瞥了那男人一眼,做了一个鬼脸,但没说什么。这句话犹如送来了上帝的指令,结束了母女俩讨论是否继续南行的谈话。划桨人见自己的意见没得到答复,好像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插嘴似的,又说:“别以为我想留你们呆在我们这个穷苦的小地方。我不是劝你们,只是我一张嘴,这些至理名言就顺嘴说出来了。我们在哪里过夜,这是上帝的安排。当然,我们的村子很小,没什么可夸口
的,普普通通。我差不多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再过三年就整整五十年了。我在山谷里住,也在村子里住想一想,这么长时间了,我一件大事也没经历过。可是上帝并没有忘记我们,为了使我们能够赞美我们的救世主,他给我们派来了神圣的耶稣救世军。过去,我们这里有过一个牧师,可是他现在老了,不中用了。但是,无论地方多么偏僻生活多么平淡无奇、没意义,只要那里的人们跪拜耶稣受难十字架,那么,那里就永远是真理获胜。”“大概我是遇到救星了。”那女人心想,海水掀起层层巨浪,小船上下颠簸。她回答道:“我想请先生帮个忙,费心给我找个工作,我和女儿也好糊口度日。您知道这里有雇人的人家吗?”“您叫什么名字?”那男人问。“西古尔莉娜。”那男人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忖给叫这样名字的女人找人家当用人有多大可能。“到了夜里,天气很恶劣。”那男人说。“哎,妈妈,要是咱们不这么着急,我就能吃上豆炖腌肉了。”“是个机灵活泼的小姑娘。”男人又说“,请原谅我的好奇,您是寡妇?”“不。”“请原谅我提这样的问题,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去南方呢?”“我认为这里也有上帝,像南方一样。”女人用那男人的理论回敬了一句。“您在我们这里有亲戚吗?”“没有,不过我觉得能找到住处。我可以付房租。”“您到救世军那儿去试试,找个安身之处。可是,我不知道他
们是不是收留女人。”当小船还差几桨就靠岸的时候,那女人又问:“再麻烦您一句,去救世军怎么走?”“这样吧,等我们完了事,我送你们去。”一等舱的那位旅客很快上了岸,随便说了几句话,就朝小镇走去,不一会儿就看不见踪影了。那女人站在码头边,把口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拉住小姑娘,等候划桨人干完活儿,送她们去找救世军。这样一片毫无景致的海岸,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女人未必愿到这里来。那男人终于干完了活儿,冲母女俩招了一下手,示意跟他走。一路上,到处是一堆堆的积雪。根本没有像样的路。行走很困难。风夹着雪,抽打在他们的脸上。对这样的人还用客气吗?他们走过渔场的一排棚子,向左一拐,又朝岸边走去。渔民茅舍的小窗子里隐隐约约闪现出点点微弱的灯光。送她们的男人根本没有想帮那女人提一提小包袱的意思。最后,他们来到一间低矮难看、带有许多附属建筑的房子跟前。缕缕光亮从一些地方透出来。“咱们到了。”那男人说,“如果你在这里住下了,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古德蒙杜尔约温松吧。我自己不止一次得到过约翰博格森的恩惠。我要是您的话,就去找他妻子。她是个很令人敬重的女人。代我问候安德森大尉。晚安!如果您去找博格森太太,也代我问她好。她会马上明白,我是谁。她非常了解我。”母女俩走上阶梯,来到门厅,抖掉身上的雪。女人解下头巾,用手抚平淡黄色的头发。站在门外,可以听见里面刺耳和嘈杂的讲话声。那女人鼓起勇气,敲了敲门。从里面传出一串吼叫:“谁?见鬼!进来!”这女人迟疑地推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小姑娘把头探了进
去。屋里烟雾弥漫,酒气冲天,一张光板桌子周围坐着几个男人,桌上摆着几个贴有常见商标的酒瓶子。尽管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喝醉,但屋里的酒气说明,他们衣袋里装着烈性酒,度数要比桌上摆着的这几瓶高得多。其中几个人向她投来不满的目光。没有一个人作出想帮助她做点什么的样子。“我能跟你们的头头讲句话吗?”女人问。“把门关上,这里还没那么热,见鬼!”母女俩迈进门槛,随手关上了门。一面墙上挂着布斯将军的肖像和一张《醉鬼之家》的画。画上的母亲惊恐失色把几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保护他们不受发酒疯的父亲伤害,屋里的一切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张条幅,上面写的都是从丹麦文《圣经》中摘录的名言警句。女人又抬起手,抚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因为这样一来,就没人再怀疑她具有女性的魅力了。她长得不丑,几天几夜的海上航行磨去了她几分姿色,嘴唇苍白,尽管如此,她现在的样子还是可以让这几个带有醉意的渔夫动情。眼下气候恶劣,不能出海,他们只得这样闲坐着消磨时光。不过,她并没有这种意图。“她想干什么?”一个人问。“找头头。”另一个回答。“我想知道您有什么事?”第三个搭了腔。这人身材魁伟,年纪在三十上下,黑头发,铜红色的脸上有斑斑的麻点。他五官端正,线条显出一种刚毅,棕色的眼睛里闪射着桀骜不驯的炽热目光。他问话的声音低沉有力,但含着一种意外的温和,显得与他放肆粗野的外表不大相符。他穿着一条蓝裤子,上身是件毛线救世军的缔造者,担任救世军的最高司令。
衣,灰色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欢迎,朋友。”他迎上前,不顾小姑娘在场,伸手摸了一下那女人的下巴,“你是刚到这里吧?请坐,愿为你效劳。有什么命令就请发布,想禁止什么也请讲,我听着呢。”“您不大像这里的主人,我不跟您谈,请别打搅我。我要见头头。”“头头?”他反问了一句,快活地朝他的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好像邀他们一起讨论该怎样跟太太讲话似的,“您要见头头,是吗,太太?怎么说呢,我就是这里的头头。很难想象,没有我,这个渔村会怎么样。我在货船上混,游遍了全世界,到过纽约,在非洲捕过鲸。可是,说实话,还是这里对我有吸引力。是故乡把我召唤回来的。故乡离不开我,没有我它就活不了,我呢,也离不开它。所以,您在这个地方有什么事,就请跟我讲吧,很荣幸为您效劳。外来的,无论是什么人,到了阿克斯拉尔的奥塞里,都直接来找我。奥塞里归我管,奥塞里是属于我的。外国人兴动刀子,我从不碰那玩意儿;外国人喜欢使阴的,暗算人,我也从不干这个。我跟七个外国人打架都不用刀子,那次是因为一双鞋,对对,是一双高跟皮鞋,尖头,鞋面上还有条小皮带。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想喝杯啤酒吗?”西古尔莉娜不知所措。这个人到底是醉了还是疯子?是冒充的,还是确实是这里主事的人?他说到自己的权力时口吻是那样自信,很难让人认为是开玩笑。但同时,这一切又和他脖子上的红围巾很不协调。西古尔莉娜犹豫不决。“想必是一双绝好的皮鞋,”一个男人插嘴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鞋的主人,嘿,是个丑八怪!简直不是女人,是个大桃子!”“我要跟你们的头头讲话。有谁行行好,帮我一下?”
“等等!那双高跟鞋穿在一位混血姑娘的脚上。跟你们说真的,说那姑娘像黑人,其实更像白人。外国人就喜欢这样的。可是,我对自己说,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在盼望你。于是,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独占了它,就像它整个占据了我一样。”“你是不是想说,约翰博格森占有了这个小镇子?”“约翰博格森与我有何相干?我捕鱼,他付给我鱼钱。他干吗非要了解我?他没有我的经验,也没有我这副心肠,更没有我这把力气。我干吗要眼馋他的漂亮房子、他的孩子、他的女人、他的鱼!这里的山是我的,这里的谷地也是我的,还有这大海,这镇子,这里的百姓、房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在这里,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血液里。他是什么人?暴发户!外来人!他是靠外国银行倒闭,接着干人家的生意发的财。他拥有的一切只是一堆纸发票和银行收据。等着他的是什么?如果南方的一家银行垮了,他会变成什么人,啊?他就会变成流浪汉。可我还是我,就像这峡湾,这高山,这大海,这岸上的一切。你可能会认为,我也是这些可怜的恶棍当中的一个,这些人嫉妒他,因为他们不能像他那样过真正的生活,是这样吗?你是不是在想,整个峡湾都在嫉妒约翰博格森,连能在一个捕鱼季节经受住五十场飓风的阿克斯拉尔山也在嫉妒他?我是大海的主人,是这个镇子的主人,这天空的主人,而且在它之上。所有的风暴和天气也由我主宰。约翰博格森也属于我,别看他鼻子上架着眼镜,坐在沙发椅上计算我们的工资。”听了这席滔滔不绝的独白,西古尔莉娜更加心慌意乱,没了主意。没办法,她只得求助于在座的其他男人,告诉她怎样才能找到主事的。“别唠叨了。”那男人用主宰一切的口吻说,他的话令人感到奇怪,但是对在座的男人们却产生了巨大的感召力。他们似乎真
的开始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无论天空还是大海,一切都由他统治。男人们的眼睛里燃起了焦躁不安的野火。这是一种原本固有的、尚未觉到良心谴责的、不知懊悔过去也不知发现未来的野火。“能指望从这个笃信宗教的丑八怪身上捞到什么?我母亲读了一辈子布道的书,她能背诵七十篇祈祷文和《主祷文》。你以为这能帮助她安度晚年吗?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到哪里去,但是相信我,身处绝境的人会寄希望于谎言,这是书里说的。《福音书》里说,这种人永远绝望,你早晚会明白这个道理,小鸽子。好了,来找我吧,带着你的忧伤,跪在我的面前,不要跪在丹麦十字架或丹麦偶像前。如果你不把心里话全部告诉我,那你什么也得不到。我就是日夜撞击这山崖的大海。我就是游荡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的狂风。我一就是这峡湾里永不停息的怒潮。快来吧,我的情人,把你的头贴在我这有力而无情的胸膛上吧。我会立刻解除你的烦恼,实现你的梦想。”他说着一把将西古尔莉娜抱在怀里,吻她的嘴唇。这太过分了。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失去了忍耐,无法克制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放肆的举动。没等母亲挣脱开,她就挥起小拳头连打带骂地扑向那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你这丑陋无比的恶鬼、大傻瓜,你放不放开我的妈妈?松开你这肮脏的爪子!”“噢,你这小崽子,”那男人笑着向小姑娘了龇像马牙一样结实的大牙。他说着又抱起小姑娘,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引得他的同伴们哈哈大笑。“马拉尔布德家的大婶开晚饭了,我得走喽”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种明显的自信,认为他的离去定会使大家大失所望“。记住,美人儿,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招呼一声,我随叫随到。”
二有个人对这母女俩发了慈悲,告诉她们去找救世军的大尉。那个放肆的小伙子还没来得及躲到门后,房子的主人安德森已经出现在门口。这是位瘦弱而典型的上帝仆人既要料理家务,又要对自己主管的事情尽责尽职。他那刻满深深皱纹的额头证明他是个富有实践头脑的人,而那双布满细密皱褶的狡猾眼睛,与他那殷勤温顺的表情和甜蜜媚人的微笑又是那样不协调。大尉说,他很难收留女人,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说,这里全都是给海员提供的住所,根本没有为太太准备的房间。“我可以付房租。”西古尔莉娜说。大尉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他又向她介绍了这幢房子的布局。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是为海员准备的休息室,一扇门通向大厅,那里正开会,另一扇门通向厨房和大尉的房间。进了门前厅的一侧是海员的寝室,共有十个房间,现在都住满了。此外,女仆也把床位腾出来了,因为鱼汛期已到,渔民们将从四面八方涌来。“见习军官古德蒙杜尔。约温松向您问好。”西古尔莉娜轻声说,“他希望您能替我们想想办法⋯⋯”大尉也礼貌地请她转达对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的问候,不过得承认,还真看不出解决的办法。西古尔莉娜好像还没失去力争达到自己目的的能力,又接着说:“就算军队不能留我过夜,可是我不相信,谁有这么狠的心肠,能把我女儿萨尔卡这么可怜的小姑娘拒之门外,把她赶到大
街上,让她在严寒的黑夜中过夜。要知道,圣诞节才刚过去三个星期。”可是,大尉仍旧一筹莫展,想不出办法,只得求助于上帝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一夜母女俩将在什么地方过夜。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大尉只得说,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衷心希望在做祷告的时候上帝能想出办法。看到就要开晚饭了,大尉请她们母女俩留下来同上帝共进晚餐,说完他就走了。母女俩在角落里坐下了。小姑娘吃得很香。无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从来没什么能打搅她吃饭。食物对西古尔莉娜也产生了极好的效果。她那疲惫不堪的脸渐渐地有了生气,两颊和嘴唇开始恢复了红润。应该说,她整个脸显示出一种女性的自信。她解开大衣,露出一件花色上衣,虽然揉得皱巴巴的,但也确实给西古尔莉娜增添了许多魅力。她一边吃,一边不时地抬起头环顾邻桌的男人。那些男人贪婪地吃着,有说有笑,偶尔带出一两句咒骂,每次有俏皮话说出,他们便丝毫不加掩饰地把目光投向西古尔莉娜。萨尔卡把蒙着她的头和肩膀的披巾扯下来,扔到一旁。除了大自然赐予她的天真之外,她还不懂得饭桌上的规矩。她那两只本来就不干净的小手摆弄了半天油腻腻的煎鱼,变得更脏了。小姑娘长得有些笨拙,憨头憨脑,活像一头小马驹。只是她那准确而又果断的动作显示出她颀长但并不灵巧的四肢的优美。浅灰色的头发编成了两条小辫儿,那双明亮的、几乎像水一样清澈的眼睛没有一丝羞怯,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无论萨尔卡讲话还是沉默,两片肉鼓鼓、湿润润的嘴唇总是不停地嚅动。她一笑,便露出一排结实健康的牙齿,仿佛在做鬼脸,两只眼睛也变成了两条细缝。但这张充满稚气、尚未定型的脸上却透出明显的聪明才智和果敢的自信。若是小姑娘手里没摆弄什么东
西,两腿不再一个劲地晃动,两眼也不好奇地东张西望,那她就是在聚精会神地听别人谈话,或者毫无目的地挤眉弄眼、做鬼脸,或者对她头脑里一闪而过的问题点头作答。总之,她的整个身心充满了勃勃生机和无限的活力。晚饭结束后,会议室的门开了。里面的摆设很简单:十排无背长条板凳,正面靠墙是个不大的木台子。它的上方是救世军的浮雕标志。一面墙上挂着长胡子将军和他妻子的画像;另一面墙上是耶稣像,留着短胡须,只他一个人。台子上摆着几把椅子,坐着几位救世军的人和他们的朋友。他们正一本正经地交谈,气氛活跃而又愉快。西古尔莉娜和女儿在最后一排板凳上坐下。人都到了。大多数是从街上来的,也有一些是从隔壁进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仪表端庄文雅的先生,也有没戴帽子、不信教的汉子,更有身着平日普通便装的女人。大家默默地环顾四周,窃窃私语,或装腔作势地俯在对方的肩头格格假笑。女人们坐在板凳上,男人们站在她们背后,不失时机地捅这个一下,掐那个一把,发出得意的窃笑。处在这种虔诚肃穆的气氛之中,姑娘们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因此,她们的声带都提到了最高位,讲话时从她们嗓子里挤出来的就必然成了尖叫。她们极力想用发笑来掩饰。而通常,这种叫声是女人在对男人的无礼表示女性本能的腼腆或气愤时发出的。会场里正在传阅一种救世军总部编发的小报《战斗的召唤》。若是一次购买几份这种小报,可以到约翰博格森的小铺子里去记账。现在,这些报纸被一些人撕成小方块,叠成一个个小纸球,成了会议期间教徒间交往的惟一东西。男人们灵巧地把它们投向自己敬重的人。
赞美你,上帝,上帝,赞美你,我们时刻听从你的召唤。赞美你,上帝,上帝,赞美你,欢庆的快乐亿万斯年。为了事业之子,噢快聚到主的身旁,衷心颂扬主的宏恩慈爱。多么美妙的赞歌!难道这还不令人惊奇吗?经历了风风雨雨,严寒黑夜,海上颠簸,出现在这里,无着无落,前途未卜,现在又把自己的全部烦恼和屈辱融入这充满温情的歌中,这还不令人奇怪吗?是的,千真万确,这是上帝的旨意沦落到这群笃信上帝、手持乐器、高高在上的教徒中。除了大尉,所有在场的人,西古尔莉娜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她仔细打量每一个人,得出的结论是他们所有人都比她强得多,就连和她一样的女人也都备受上帝宠爱,因为她们也都了解基督。了解基督,获得弹曼德琳琴的权利,哪怕能敲一下鼓,也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啊。真难以想象,那个站在大尉身后、龇着犹如海象巨齿般大牙的细高个女人也了解基督,也有权站在显眼的地方唱歌!只是年轻人的举动有些古怪。小伙子们一刻也不让姑娘们安静。他们千方百计捉弄姑娘们,尽管姑娘们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唱歌,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但不难发现,她们对小伙子们的把戏远不是无动于衷。他们的歌声没有真正的庄严感,不时地冒出一两声尖叫,颂歌结束时,还带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小姑娘好奇地注视着每一个人的举动。她勉强坐在座位上,非常想推一把旁边一个丑陋不堪的黑头发小伙子。这小伙子总是不停地推搡坐着四位姑娘的长凳,想把它弄翻。小姑娘见到这种无礼的行为很不安。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
那几个姑娘毫无表示,既不斥责他,也不去告诉大尉。接下来就更不像话了。唱完第一段后,当大尉闭上眼睛,开始用不明白的话诵读感人的祈祷文时,几个小伙子竟发出了下流的怪叫。几个姑娘嘻嘻地笑出了声,另外几个姑娘气呼呼地向他们表示不满不可抗拒地向他们嘘了几声。如果乌云聚拢,风暴将至,狂风骤起,掀起滔天巨浪,如果世上的朋友离我而去,我将走向你,耶稣。如果我孤身一人迷途于荒漠,我向往幸福的灵魂备受煎熬,如果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我将走向你,耶稣。如果因渴望光明而感到寂寞,忧郁和烦恼无法摆脱,如果痛苦犹如重石压在心头,我将走向你,耶稣。唱完这段,一个纤瘦而头发稀疏、目光中带着饥饿神情的女人走上了台。她嗓音尖细,嘴角布满刀刻般的细密皱纹,这些皱纹像是在说“:啊,我的上帝,你是多么无情!”她学着自己长官的样子,在发言时两眼紧闭,面对荣耀王国之主露出幸福的微笑,这使她那谦逊的额头熠熠发亮。“感谢拯救我的上帝,感谢他将自己的血注入我的心脏。我
赞美他,赞美他把我领上通向他受难十字架的极乐之路。我深感幸福地告诉大家,每当我跪在耶稣像前,口诵祈祷文时,我的灵魂就充满了希望。他宽恕我,宽恕我所有的罪孽,同时,我的灵魂也充满信心坚信上帝平等对待他的每一个孩子。我知道,他从未拒绝过任何一个像孩子那样纯真仰赖他的人。他把给予我的这种信心也给予了所有的人。是的,他用自己的仁爱赐予了我们受之有愧的安逸和真正的世界。愿所有的人都寻找他,并且找到他,现在还不晚!”随后,大尉接过话来说,他们亲爱的姐妹,军校学员托尔迪斯西古尔卡斯蒂尔有几句话想对大家说。“托达科洛达,托达科洛达!”会议厅里响起一阵嘁嘁喳喳的低语声。一位身材高大、面色通红、龇着大牙的女人分出一条路,从大尉身边走了过去。就这几步路,她碰倒了两把曼德琳琴和一张鼓。她的鼻子翘得厉害而且鼻孔很大,若站成仰望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姿势,两个鼻孔可以收集到相当多的雨水。她身着一身冰岛当地的服装黑色短上衣,脖子上系一条鲜红的领带。从外表看,她很像个男人,而她自己又竭尽全力去发挥这种相似。“啊,多么快乐”她拖着长腔,双手在胸前叠成十字形,转动着眼珠,仿佛已置身于极乐世界,其实很像个喝醉了酒坐着皇家游船在海上航行的大主教。“啊,”她的声调更加激昂,“认识耶稣,扑到这位无所不能、至尊无上、总是充当祭祀羔羊的耶稣脚下是多么快乐!他为我流出了自己的心血。他像秋天被宰杀的无辜牲畜一样流淌出殷红的鲜血。啊,这颗心是为了你的利益才从胸膛里取出来的,意识到这一点是多么幸福!这颗心充满了正义和仁慈,流出来的却是血和水⋯⋯,,
她的演讲十分生动,充满了激情,真像个擅长辞令的演说家。讲完这段,她默默地闭上眼睛,面对上帝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然后,她又睁开双眼,把目光投向台下无动于衷、各行其是的罪孽人群,不满地撇了撇嘴,显出一副怪样,然后一握双拳活像个羊圈里准备拼命的汉子。这女人重又提高了嗓门,但这次她的声调由于神圣的愤怒而有些发抖。“可是你们,就是你们”她怒冲冲地吼道“,你们这些心灵丑恶、装满垃圾的人为什么来到这里,站在羔羊面前?你们能够用什么来报答主的五脏六腑流出的血和水?那五脏六腑流出来的是血和水啊!你们站在祭祀羔羊的供桌前,面对的是主的鲜血,这血可以洗净你们的罪孽深重的灵魂,使其摆脱瘟疫。你们是不是以为,支配我们五脏六腑的耶稣并不知道你们五脏六腑的全部奥秘?而你们,你们这些姑娘!你们来救世军这里,做出一副要把油灯的灰烬吹人大海,让闪烁着救世军荣耀的灯芯恢复光明的样子,可是实际上,你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消愁解闷。难道你们以为上帝是瞎子,看不见你们在这神圣的地方嬉皮笑脸地与男人打情骂俏?”“闭嘴吧,托达!”听众中有人冲她喊了一嗓子。这人还提醒她,就在前不久,也是在这个地方,她对见到的每一个男人,无论是外来的还是本地的,都涎皮赖脸地撒娇献媚。“嗬,是你这个骗子啊!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你这辈子做过什么好事?能指望你做出什么好事?你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尘世间的诬陷和中伤找不到我头上,我相信救世军会保护我免遭世俗的诱惑和魔鬼的阴谋。”她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讲起来,声音温和了一些,很有感染力。
“现在,当我回想起自己的罪孽,上帝眼中的弥天大罪时,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们中间有尽可能多的人能体会到,灵魂和肉体都被扭曲了的人站在十字架前体会到的那种自由,那种快乐。耶稣已接受了我,现在我已无所畏惧,不再害怕那伟大的时刻到来上帝降临,检验我的心、我的肝肺、我的胃中有怎样的变化。啊,还有你们,小伙子们,我差点儿把你们忘了。应该对你们说,你们一点儿也不比女人强。你们总是追逐花裙子,亵渎神灵,在上帝面前满口污言秽语,总是玩二十一点牌戏,在最后的审判前还吵吵嚷嚷,打打闹闹。你们喝了酒,就在圣神面前满地打滚,肆意呕吐。不过,你们还是要听好我对你们讲的话。我们惟一可喝的酒是我们的救世主。如果谁受喝酒的欲望折磨,就去向他讨要吧。看一看我们这位种植葡萄的园丁,这位耕耘者,万能的耶稣基督,我们的救世主吧。他在榨取上帝的愤怒的葡萄。汗水从他的前额上淌下来。到那里去吧,男人和女人们,加入他的行列,成为一名园丁,趁现在还不晚,快去吧。迷途的灵魂们,快从最后的审判席上站起来,走向上帝,立刻跪倒在他面前吧。否则,死后一切将悔之晚矣。到那时,地狱的烈火将把你们团团围住,吞噬你们罪恶的灵魂。阿门!哈利路亚!”萨尔卡瓦尔卡两眼眨也不眨地听完了这段慷慨激昂、充满世俗和宗教观念的演说。她的母亲像着了魔似的呆坐在那里。她目光痴迷、恍惚,岁月给她脸上留下的道道皱纹也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同时,她那富有思想的表情也消失了。此时,这女人一副茫然若失、孤苦无告的神情,犹如被世间的一切抛弃了,既感觉不到时间,也感觉不到空间,更体会不到痛苦。人只有在弥留之际才会显出这种超然物外的样子。还没等这女人清醒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厅堂里又响起了歌声。这是一首赞美圣洁的葡萄树的歌,之所以选定这首歌,大
概是因为托达科洛达把耶稣基督称为惟一可喝的神圣饮料的缘故。葡萄树千秋圣洁,万古长青,我是你的一枝幼芽,同根同蒂。无论在幸福还是痛苦的时刻,你总是敞开自己的胸怀,耶稣,我永远最心爱的人。葡萄树千秋圣洁,万古长青,你给我力量,供我浆汁。耶稣,我从你身上获得安宁,从你身上发掘爱的源泉。葡萄树千秋圣洁,万古长青,你是我的希望,是我的力量。如果我的激情像火一样燃烧,你会给我送来一片清爽的阴凉。“现在咱们大家一起唱。”大尉说。他满面通红,容光焕发,很激动。他的话音和眼神里含着一种豪放和粗犷,同时又表示热情的邀请。他的这句话完全可以理解为:“喂,让我们大家同干这杯芳香的美酒吧,一醉方休,管他明天如何!”大家齐声唱起来。甚至连那些并不虔诚的教徒和不信上帝的人也随声附和。歌声在独唱带领和各种乐器伴奏下是那样迷人、悦耳,高亢而激昂。
我赞美纯洁的葡萄树,我赞美神圣的耶稣。你我永不离弃,你我心心相印,血肉交融。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流落到这片平淡无奇的岸边,犹如一块被海浪冲上岸的小木片,不知从何方来,也不知到哪里去。当然,在这个充满艰辛、上帝给每个人肩上都放了一份责任的世界,像她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她处境艰难,显而易见,她心里压抑着深重的罪孽,回忆起来是很令她痛心的。她举目无亲,而且身负永远无法卸去的罪孽无论走到哪里,她都将拖带着无可辩驳的证据,爱情给她带来的恶果,这是她在那个荒僻的角落里亲身体验到的。现在对她来说,最美好的莫过于使她意识到过去已成过眼烟云,而将来是光明的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还有什么比耶稣用自己的血换来的神位更能给她带来欢心的快乐?在茫茫的、充满敌意的天地里,越是感觉自己卑微渺小(她的的确确微不足道),就越是渴望有人来拯救你。然而,既然有那么多的人在按照上帝的旨意拯救自己,她为什么不沿着他们的路走呢?这条路是惟一圣洁的、长青不老的葡萄藤,而今天晚上人们呼唤她成为这条葡萄藤上的一枝幼芽,吸吮它的浆汁和生命的力量。正当她在这片陌生的海岸上苦苦寻找栖身之地,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他出现了,对她敞开了胸怀,赶走了她所有的疑虑。这些疑虑像一窝蚊虫,被清新的东风吹得无影无踪。萨尔卡瓦尔卡的母亲似乎觉得自己忘掉了整个世界,全身心地依偎在上帝温暖的怀抱里。她迷迷糊糊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准备平生第一次向救世主顶礼膜拜。小姑娘仍旧站在原地。她微微张开嘴,两眼眯缝着,头开始眩晕。救世军中有几个信徒
也同西古尔莉娜一起屈膝跪下,开始默默地祈祷。他们陪她一起流泪,一起哀泣。可是就在这时,合唱队的人又高声唱起了颂歌。欢乐啊欢乐,我们歌唱胜利,我们用质朴的语言赞美耶稣。他以自己的血和爱拯救了我们,为我们开辟了通向天国的道路。(合唱)让我们跪拜在你的脚下,上帝,让我们再亲吻一次你的十字架,请接受我们的顶礼膜拜,上帝,让我们亲吻你为我们遭受的创伤。唱到这里,萨尔卡瓦尔卡看见厅堂里一阵混乱。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弄翻了坐着的板凳,一下子倒在两位姑娘中间。只见小伙子一把搂住了两位姑娘的腰。最让小姑娘吃惊的是,她觉得两位姑娘对小伙子这一举动并不反感,甚至很喜欢。在另一个角落里,一个男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一个姑娘的脖子,而那个姑娘却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唱歌。在教堂里干这种事,真是太可恶了!对萨尔卡瓦尔卡来说,这简直不可想象。正当教徒们的灵魂与救世主的神圣结合达到最高峰时,丑恶的势力再也无法忍受了。平时将嫉妒之心隐藏在心灵秘密深处的敌人,突然把自己卑鄙的念头放了出来。这些卑鄙的念头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歇斯底里大发作了。霉烂的秸草、腐臭的死鱼烂虾、肮脏的湿雪以及垃圾和海藻像暴风雨一样飞进屋里。这股肮脏的浊流是从半开的窗户和看门人刚刚打开的门涌进来
的,看门人也很想加入这祈祷和赞美上帝的行列。这阵卑鄙无耻的袭击吓坏了来做祈祷的人。歌声一下子中断了,乐器也一个接一个地沉默下来。大尉和几个男人嗖地站起身,朝门口跑去。他们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没弄清这非常事件的缘由。萨尔卡瓦尔卡的心怦怦直跳。她相信,这是上帝对那几个小伙子和姑娘的报应,惩罚他们刚才不检点的行为。而大尉心里也一清二楚,这是魔鬼在捣乱,在基督没有彻底捣毁地狱大门之前,公正的裁判是不会得胜的。三一个贫苦的来历不明的姐妹突然意想不到地信仰了耶稣,照这个地方的规矩,救世军收留她和她的孩子过夜就是义不容辞的事了。就这样,西古尔莉娜和女儿在工作人员的一间屋里住下了。第二天早晨,西古尔莉娜付房租时顺便打听了一下,这里是否需要一名勤快的女仆。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房间都挤得满满的,再多收一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人家建议她去找找商人、教师或者医生。此外,人家还对她说,如果她找到了住处,再到约翰博格森那里找个清洗鱼的差事就不难了。眼下,鱼汛期刚刚开始。今天,西古尔莉娜神色从容,信心满怀。经过休息,海上航行引起的那种头晕恶心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况且,她现在坚信,耶稣不会抛弃她。她期望着自己的救星出现,尽管世界对她来说并不十分美好。耶稣会保佑她免遭厄运。那美妙的、歌唱纯洁的葡萄树之歌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的梦中,那歌声总在她耳边回响。她时时处处都能感觉到它的神韵,嗅到它的
芳香。天寒地冻。到处是高高的雪堆,仿佛整个村子都被冻僵了。大部分茅舍是渔民住的破旧房屋。这种茅舍是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它的一面或两面墙是用泥炭堆砌成的。几乎每座茅舍的檐下都挂着一串串干鱼。家家屋里的窗台上都摆着锈迹斑斑的铁罐,里面种着发蔫的室内花草。偶尔,某家的窗子里闪过一张衰老的脸。错落不齐、拥挤在一起的座座房子总算还闪出一条所谓的街道。对于过路人和陌生人来说,这条街道如何反正无关紧要。难得见到一位好奇的女主人推开门,两只冻得红肿的手躲在围裙里,满腹狐疑地看一眼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这里没有人认识她,除了耶稣基督和她的私生子,这女人一无所有。这是一块很小的狭长地带。它倚山傍海,就是在这里,在这层峦叠嶂的高山和峡湾之间,散布着这些星星点点的小房子。还有些房子,就直接建造在山坡上。峡湾的另一面是陡峭的绝壁。山间有一片不大的谷地,紧靠着险峻的覆盖着积雪的高山。约翰博格森的货物仓库挨着码头。那条街道直通这仓库,仓库后面便是一排破旧不堪的渔民住的房子。博格森的仓库是一座两层的房子,散发着浓烈的汽油、煤焦油、鱼、烟草和食品杂物的气味。仓库管理员和他的一家就住在二楼。街道的另一侧,靠山坡矗立着主人约翰博格森的漂亮房子。这是一座用砖石建造的小楼,平顶,从上到下像山上的积雪一样白,两侧还带有几座古堡式的四角塔楼。窗子上装饰着冰凌花图案,里面半悬着黄色的丝绸窗幔。厚重的橡木门前有一条像《圣经》插图中那样宽大的石阶。西古尔莉娜不是那种可以从大门径直进入这座房子的人,得寻旁门进去。母女俩很快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厨房,两个姑娘正在忙碌。她们俩边忙边唱,有滚滚的蒸气从闪闪发亮的几个锅里冒出来。其中一个姑娘看见有人来,便停住口中的小曲,问客
人有什么事。西古尔莉娜说明来意,要求见女主人。“见女主人?看来,您是从远处来的。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起床?真有您的!上帝保佑!我可什么也没说。您是从约库尔达里来的吧?”“不,我是从北方来的。昨晚乘邮船到的。您觉得,我在这里哪座房子里能找到工作?”“在哪座房子找到工作?什么房子?这里总共只有一座房子,就是现在这座。我才不会把管理员斯蒂芬森住的那种地方叫真正的房子呢,尽管他也雇了一个仆人和一个小姑娘照看他的孩子。我是从东部来的,西里斯峡湾。我得告诉您,这里一座像样的房子也没有,连倒霉的救世军住的地方也算不上,都让人家笑话。这个地方真没法让人活,连跳舞的地方都没有。当然,这都怪博格森,他连一文钱工钱都不想付,只是在小铺里记账。这里的每个人在他那里都有账,明白吗?只有到了捕鱼结束的时候,才能跳跳舞,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见到几个钱。我和我的朋友的愿望倒是可以满足,什么时候需要就提出来,尽管算不上什么愿望!不过,我们还不想请男士。关于您的事,博格森夫人可能还需要一名女佣。可是,她不会在十二点以前起床。她是个丹麦人,明白了吧?就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请问,这是您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上帝保佑,我猜想,昨晚救世军那里又闹腾了一晚上。那些蠢货拨弄烛台上的灰时我看了一眼,其中有阿温甘吉尔我们商人的儿子,当然也少不了管理员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还有从科弗来的老约温松的孙子。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信仰能给您带来幸福。我衷心希望上帝能拯救我们大家,如果他真的存在⋯⋯”“别没完没了地唠叨啦,斯蒂娜。”另一个姑娘也不唱了,打断她的话说,“你干吗不把她们带到隔壁房间去?那里除了图利,
一个人也没有。图利正在做功课。也许博格森夫人能给她找点活儿,可是你却想这么仓促地把人家打发走!我看,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在十二点之前把夫人叫醒,夫人兴许不会说什么。”就这样,母女俩被带到紧挨着厨房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很大,贴着浅棕色的壁纸,摆满讲究的家具,整个房间显出一种豪华的气派,不由得让陌生人产生敬慕和胆怯的感觉。这房间如此漂亮,很难判断是专门用来做什么的。可能是饭后休息的地方,闲坐坐,读书看报抽抽烟。靠墙有几个书柜,里面摆满了书籍。房子正中央是一张厚重的硬木桌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抽烟用的器具。四面墙都挂着异国风情的古画。很自然,这些画能唤起客人无限的赞叹和惊异。其余的家具中最招人眼目的是两把宽大的皮面软椅和两张皮面沙发。还有一个蒙着盖布的红木餐柜。一排排集中供暖的暖气散发出令人舒适的温暖。一盏巨大的镶满电灯的枝形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使你产生一种置身于南方的感觉。在靠窗的一张小桌上摆放着几本教科书,旁边的软椅上坐着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对着一只毛色灰白的小猫做鬼脸。那只猫蹲在小男孩对面的一把椅子上,用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望着小男孩。小猫不时地闭上眼睛打瞌睡。显然,它很想睡觉。可是它每次睁开眼睛看见的都是小男孩扭歪的面孔。看得出,猫很讨厌这种把戏,因为它一个劲儿地伸出爪子喵喵直叫,表示愤怒。小男孩身穿一件蓝色的新上装,头发深棕色,白皙的皮肤,淡蓝色的眼睛。一切都表明,他是个生活在优裕环境中的健康孩子。有人走进来丝毫也没引起这孩子的注意。他仍在那里对着猫挤眉弄眼,根本没理会母女俩的问候。陪她们进来的姑娘环视房间,看是否有该收拾的地方,对母女俩说了几句客套话,尽管她与刚才那个姑娘很不一样,远不是个健谈的人,然后她又对那小男孩说:
“见到你很高兴,图利。你真对不起你父亲付给你的老师那么多的钱。你也真想得出来,不用功,倒折磨这只老猫!”“闭嘴,趁我还没狠狠揍你,赶快走开!”小男孩呵斥了一句,又继续干他的事。那姑娘气愤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出去了。母女俩在沙发上坐下。西古尔莉娜把自己那双红肿的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注视着正前方,仿佛准备照相似的穷苦人到了富人家常常是这个样子,好像发了誓,绝不动一动。在豪华贵重的家具衬托下,这两个可怜女人的身材显得微不足道,像是被丢弃在岸边的破碎木片。她们的表情与这环境也是那么不和谐。小姑娘不像妈妈那样深知严酷的社会法规,想象不出她们陷入了一个怎样的绝境。她睁大一双眼睛,新奇地打量整个房间。她很喜欢那盏枝形吊灯,但最吸引她的还是这座房子的继承人对老猫做出的怪模样。这张脸漂亮、稚嫩,生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怎么会做出如此难看的样子,这使她感到很惊奇。小男孩的脸左右拧动,瞪大的眼睛露出大部分眼白,嘴张得更大,嘴里的牙齿一目了然,连小舌头也看得一清二楚。最后,小男孩把手指也用上了,又是扒眼皮,又是撑鼻孔,把嘴巴都快扯到耳边了,还不时发出震耳的怪叫。小姑娘不解地看看妈妈,想知道妈妈对小男孩这种举动的看法。西古尔莉娜仍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正前方。她在呼唤耶稣的帮助。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对小男孩说:“哎,小男孩,你为什么非要逗这只猫?”小男孩万万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客人,着实吃了一惊,顿时把逗猫的事忘在了脑后。他睁大眼睛望着小姑娘。“为什么,小男孩?你敢这样对我讲话?塞住你的嘴!”“你才该把嘴塞住呢。”小姑娘回敬了一句。她考虑不到穷人
在上流社会人家是不许这样讲话的。“嘘,萨尔卡!”西古尔莉娜忙插嘴说,在别人家里讲话怎么能这样粗鲁?不关你的事别管!”小姑娘觉得很委屈。她一点错也没有,却命令她不要讲话,因而小姑娘不打算就此作罢。“是他先说‘塞住嘴’的,我一句招惹他的话也没说。”小男孩又对着老猫做了一阵鬼脸,然后起身站到房子中央,神气活现地看着小姑娘,露出明显的轻蔑神色。“我这就揍你一顿!”他说得很轻松。“那你就试试。”小姑娘毫不示弱。“狗!”“你才是狗。”舌仗打得很快。你出一言,我回一语,西古尔莉娜没来得及阻止。小男孩非常吃惊,话到嘴边又卡住了。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敢与自己对骂的人。他不知所措地吐出一句:“不准你跟我这样讲话!”西古尔莉娜一把捂住了萨尔卡的嘴,要她看在主的面上别再讲话了。那只猫跳到了地板上,弓身伸了个懒腰,张了张嘴巴。小男孩转身对西古尔莉娜说:“你到这儿干吗来了?”“我想同女主人谈谈。”她怯懦地回答说。小男孩走到母女俩跟前,对萨尔卡晃了晃拳头,又继续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小姑娘没有吭声。妈妈接过话,告诉他是从北方来的。“我是丹麦人。”小男孩说。“噢,是这么回事。”西古尔莉娜显出一种恭敬的惊讶神色。
“知道了吧,我是丹麦人。”小男孩又强调了一遍,看了小姑娘一眼,摆出一副挑战的表情。小姑娘还是没理他。“我妈妈也是丹麦人。我去过丹麦三次。我会讲丹麦话。”仍然是沉默。“我有马。”小男孩又说。小姑娘终于瞥了小男孩一眼,又把目光停在他那白得像雪一样的皮肤以及像波浪一样保养得很好的闪闪发光的头发上。“真了不起,你竟瞧不起我。”其实,她根本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相反,她很羡慕他。“我起誓,我有一匹真正的马,三岁。不信,你去问古德。”“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匹小马驹罢了。”“小马驹?你才是小马驹呢!傻瓜!”“我听得见傻瓜说话。”“看在上帝面上,别吵嘴。”西古尔莉娜赶紧插话说。“我有一千克朗。”小男孩转了个话题。“一千克朗?你有?”“千真万确,是我捕捞鲱鱼得的。”“你,能捕捞鲱鱼?”“是我捕捞的,真的,不信你去问爸爸。去年秋天,他给了我一张网,玩一个星期。这一千克朗是我挣的。”“你自己会捕捞鱼?”“我出过两次海,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都快出国了。我和船长坐在机舱里。”“我问你,是你自己亲自撒网捕鱼吗?”“真是个蠢货!”“我听蠢货讲话呢!”
“你是不是以为,网是谁的,谁就亲自撒网捕鱼?真是个呆子。是渔民为我干活儿。我是头儿。我爸爸从不撒网捕鱼,可是,这峡湾里的所有船、所有鱼都是他的。船长还请我抽烟呢。”“请你抽烟,你这么小!你也不害羞?”“我会抽烟,多了不起!”小姑娘吃惊地看了看小男孩。有生以来,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爱吹牛的家伙。“我常抽。昨晚还抽了呢。”“你这么小的孩子,难道可以抽烟?”“小?我比你大。你几岁?”“满十一岁了。”“可我快十二岁了。”“我才不相信呢!”“我和你的个子一样高。”“你肯定不是十二岁。”“要不然咱们比比个儿,就怕你不敢。”小姑娘走到小男孩跟前,转过身,两人背靠背,比起个子来。小男孩欠了欠脚儿,比小姑娘略微高出一点儿。“你欠脚儿了。”“胡说。”小男孩否认“,我就是比你高。”于是小姑娘也欠起了脚儿,又比小男孩高出一点儿。“傻瓜,我才六岁。我比你高一倍。”“六岁?”小姑娘非常惊奇“,那你就在船上当头儿,还抽烟?我更不信了!”“那好,咱们抽几支,看咱们谁抽得多。”“你以为我会把这种讨厌的东西放进嘴里,跟你一块儿抽?只有最坏的孩子才抽烟。”
“当然,一支烟就能把你呛得直恶心。”“根本不是。”“我知道我能抽多少支!可是你,连烟味都害怕闻。”“我?才不会呢,你拿烟来吧!”“你要干什么,萨尔卡?”西古尔莉娜阻拦说,“他是个好孩子。他愿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别插进去。”“听见了吧,”小男孩见西古尔莉娜向着他说话,很得意“,我是好孩子,你是坏孩子。我夏天就去哥本哈根,可你只能从北方到这儿。”“你根本去不了!只是吹牛。”“你才吹牛呢,尽管你没什么可吹的,没用的小丫头。”“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沉默。可是,小男孩却不想就此罢休,又发起了新的进攻。“我敢打赌,一杯白酒,你就得醉。”“白酒?你都喝伏特加了!”小姑娘大惑不解。她不知道白酒和伏特加的区别。“我要是想喝,也能喝伏特加,尽管这种酒是水手那类人喝的。无非就是乙醇或者变性酒精。可我是绅士派头,我喝白酒。我可以一口气喝干一杯,不,两杯,不,整整一瓶!我敢用一千克朗打赌,如果你跟我喝得一样多,你准会醉得像死老鼠一样。”“你真不害臊!你以为,小姑娘会跟你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嘿,我姐姐就喝醉过。她才十五岁。我亲眼看见她喝醉的样子,像老鼠似的。而且,她还跟男孩子来往。去年,我看见男孩子吻她。大概她现在正在哥本哈根跟男孩子闲逛呢。”“你这样说自己的姐姐不觉得害臊吗?”“傻瓜,她开心。这有什么呀?我也有一个小姑娘,在丹麦跟
她订了婚。真的,我说的是实话。她的头发很黑,像煤似的。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我在这里也有一个小姑娘。不过没和她订婚,只是拿她开开心。她叫比芭,是马具匠的女儿,长得不漂亮。妈妈说,冰岛的姑娘一钱不值。爸爸也这么说。”“我不想和你讲话了。”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转过身去。显然,小男孩的放荡使她很恼怒。可是,小男孩并不就此罢休。他搜肠刮肚,又想出一个话题。这次,他问小姑娘会不会骂人。小姑娘一声没吭,甚至连眼皮都没抬。“我会。”小男孩说。小姑娘还是沉默不语。“见鬼,鬼东西!”小男孩说起来。小姑娘只是让身子在沙发背上靠得更紧了。“你这该死的,天打五雷轰!”小男孩仍然喋喋不休地讲。小姑娘用手捂住了耳朵。“让你下地狱!”小男孩声嘶力竭地吼叫,吓得西古尔莉娜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连连呼唤耶稣基督相助。“咱们离开这里吧,好萨尔卡,赶快走,上帝保佑。得跑出这座房子。”就在这时,一个女佣走了进来,说女主人不可能这么早起床。此外,她也没什么可跟这个女人谈的。她什么忙也帮不了。“滚蛋!”那男孩子在她们身后大喊一声。就这样,母女俩又来到街上。凛冽刺骨的寒风钻进她们的衣服,扑打到她们脸上。长时间沉默之后,小姑娘终于说了一句:“真是个可恶的坏孩子!”“亲爱的萨尔卡,我相信上帝,期望他的帮助。尽管我一贫如洗,可是你从未嫌弃过自己的母亲。上帝把漂亮的房子、暖气以
及华贵的家具给了一些人,可是我身无分文。上帝的儿子游遍天下,但没有他的安身之处。上帝不需要优美的环境,给了我洁净的葡萄树。我会从它身上吸取力量,吸取无限的生命力。我相信,或早或晚,总有一天,我会和那个男孩的母亲一同站在上帝的高案前。”四这次她们打听的是如何去牧师家,因为有个女人对她们说,牧师是上帝的仆人。母女俩来到一座破旧的尖顶木房子前面。这房子的墙壁刷成了绿色,孤零零地立在斜坡的一块空地上。一个上了年纪、不很和善的女仆打开了厨房门,问她们来干什么。西古尔莉娜怯声怯气地询问能否同牧师或牧师的妻子谈谈。女仆很快就回来了,说她们可以进去。牧师坐在古旧桌子旁的一把单人沙发椅上,沙发椅里放着几个形色不一的靠垫。牧师留着浅棕色但已经开始发白的山羊胡,赤红的脸上布着青筋,外凸的眼睛下垂着松弛的下眼泡,眼睛里闪着他登上高高讲台俯视教徒时的那种神色貌似在看所有的人实则谁也没看,什么也没想因为他要说的全都写在布道书里。他的两道眉毛令人不解地向上高高扬起,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大概这些深深的皱纹与他闻鼻烟的痼习有关吧。瞧,他面前摆着一个那么大的银制烟盒,每隔两分钟,他就要把手伸过去一次。牧师的脸上显出一种至尊无上的威严,只是难以判断这是不是人的某种思想和感情的表现。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单调、冷漠、低沉,似乎是从喉咙里一个空虚的地方发出来的。无论他眼睛里的神色还是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丝毫的变化。好像所有的思想和情感,如果真有的话,都产生
于两片嘴唇,在说话的同时,鼻子也是紧紧地闭塞着。“噢从北方来的。是啊,明白。”听西古尔莉娜讲完从哪里来,昨晚又在哪里过夜之后,牧师开口说“,是啊北方的山谷地区有许多不同的村落。说来惭愧,应该承认我还从未到过那里。大概您就是来自那里的某个村落吧。我是否可以问问,是什么原因使您来到我们这儿?”“您要知道,我和女儿要去南方。您是上帝的仆人,我坦白地告诉您一切。我的钱只够来到这里。现在付了在救世军那里过夜的费用之后,我只剩下四克朗了。”“四克朗,”牧师又深深地吸了口鼻烟说“,唉,真是的,只剩下四克朗了。是这样,您只剩下四克朗了。是啊,是实话!四克朗是不算多。”说着他又生硬地追问了一句“,可是我能帮您什么忙呢?”听到这话,西古尔莉娜开始后悔来这里了一个女人,与人素不相识,冒冒失失地闯进一户体面人的家。有了这种想法,她怎么还能认为牧师是要帮助她摆脱困难处境呢?尽管如此,这女人还是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的来意。“有人建议我⋯⋯是我自己坚信,从昨晚开始,我就坚信基督不会置我于难处而不管因为他是受难人和穷苦人的上帝,所以我决定来找您。既然您是这个教区的牧师,耶稣选派的仆人,那么,您大概可以给我指点一下,在我暂时还未找到正式工作,比如清洗鱼或别的工作之前,我和我的萨尔卡能在哪里先找个安身之处。”“给您指点一下您在哪里能找到安身之处?这使我想起了我们的主在《圣经》里讲的一句话:‘如果你带着棍子来找我,想必我是一条狗。’您让我告诉您一个栖身之处,可是我除了您刚才离开的那个北方,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地方。唉,我和我们这里的
人并不十分信任外来人。我们阿克斯拉尔峡湾的人都坚信,外来人给我们带来的危害要比益处大得多。以基督的名义起誓,这是高尚行为的证言。看看那群自称为救世军的游手好闲的人,我们就不难相信这一点。他们把不少人从教堂里威吓出来,弄到他们那一边去了。还把一些缺少道德的人鼓动到了城市,那是一群不守教规、敌视《福音书》的人!您现在会看到,当牧神,心灵的保护人,遇到这些浪子,这些衣袋空空、四处寻找幸福的人时,他肩上的责任是多么重大。请您不要以为我是在暗指您我对您一无所知。咱们来谈另一个问题吧。您为什么不留在北方?”“我自有原故。”“原故,是啊⋯⋯嘿,原故。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也渐渐相信,天下所有的人都有其自己的原故。我告诉您一件事,去年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姑娘。我只说事情,不提她的名字。她住在我们这里的一个马具匠家里,没有说明从群岛或南方来我们这里的原故⋯⋯马具匠和他的妻子他们是虔诚的教徒,本分规矩的好人,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不好的事。他们可怜这位穷苦的姑娘,请她来家做女佣,因为这姑娘无处可去。您猜,她是用什么来报答他们的?万万没想到,她不知从哪里浪荡出一个孩子,献给了他们。这个外来的姑娘就是这样回报善良人的。我刚才说:原故,原故这不是冲您说的。《圣经》里说,嗯,为了不沉默,需要说点什么。当然这些人过去不生活在我们的教区,与我无关。可是我看见,您也有不小的负担,就是这孩子。我只是说负担,更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见到。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看见。我相信,您会说:‘孩子是无辜的。’这是当然的,毫无疑问的,谁能否认!但同时,您也不会否认,我,上了年纪,有一定的生活经验,被指派到这个远不是模范教区来拯救灵魂,在四十年任职期间见过的事不算少了。我跟这里的哪个人没
打过交道山里的,峡谷里的,还有荒原平地上的。我知道,您很清楚,我问及原故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因为思想、言语和行为中的罪孽举不胜举。但《圣经》就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是上帝的仆人,当谈及主的奴仆的行为时,问其原因是十分必要的。国民的富裕和社会的昌盛是以上帝的奴仆用言语和行为所做的心神专注的基督教祈祷为基础的。我看不出您有什么特别的原故,迫使您离开您北方的主人。作为一名真正的基督教牧神,我引用主的一句话:如果盐失去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面对这一席滔滔不绝的沉重言语,西古尔莉娜完全垮了。如果说,这个人威严的外表足以使她心惊肉跳,气急语塞,那么,如此沉重的道理会给她留下怎样的印象?她从心底感觉到他对她讲了许多不公平的话,有些甚至是污辱性的胡言乱语,但是,她怎么能对这么一个举足轻重,但心肠像峡湾两侧的高山一样冷漠的人讲述自己真实的感情呢?这种人对普通人的话无动于衷,对他们的思想情感更是不屑一顾。“好了,对不起,我再没什么了。”西古尔莉娜说着准备离去。“就这样,就这样吧。”牧师一边说一边直起身,他的个子很高,足有六英尺“,是啊,正像一位圣徒说的,所有我能对你讲的都是以万能的主的名义希望你成功、幸福。我不趁金,也不趁银,但我拥有的我都可以给你⋯⋯卡莉塔斯!卡莉塔斯!请这个女人喝杯咖啡,如果早餐还有剩余的话。或者,你还能给她们找点别的吃的?”西古尔莉娜和女儿还没来得及把牧师办公室的门关好,房子的女主人,牧师的妻子,已出现在大门口。她是个红脸女人,身体粗壮结实,穿一身冰岛服装。“我丈夫想请您喝咖啡,我听见了。”夫人对西古尔莉娜说,“可是,对不起,我们没什么能端给您。我们的早餐吃得光光的,
只剩下几块又干又硬的烤饼。我相信,您是不会吃的。卡莉塔斯,听着,往咖啡壶里添些水,吃完早饭,里面的水已剩得不多了。早饭后到中午这段时间,我不喜欢喝浓咖啡。到这儿来坐坐,坐在凳子上,讲讲您的事吧。听说,您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谢谢,我想,我该走了。别人告诉我,说医生那里需要一个料理家务的帮手。我想午饭前赶到他那里去。”“您在哪儿过夜呢?”“在救世军那里。”“在救世军那里?您是个妇道人家您可千万别落到那帮家伙手里。他们都是正发坏的时候。那里是最没道德的⋯⋯”“随您怎么想吧,”西古尔莉娜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反正我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救星,就在昨晚。”“我的天啊!看得出来,您一下子就跟这帮流浪汉混在一起了。”“谁相信耶稣,我就跟谁在一起。您说救世军是帮坏家伙,也许您有根据,可是我没有。”“上帝会帮助您的,一个女人家。可是,您又为什么来找我们呢?我听见,您向我丈夫抱怨说,您很穷。您以为,您来的这个地方,河里流的是牛奶,岸上是山珍海味,可以整天躺着等天上往您嘴里掉烤鹅吗?”“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西古尔莉娜反驳道“,不过,小村里的生活再怎样艰苦,也不能否认,这里有人跪拜耶稣受难十字架,这里也是上帝赐给的福地。”“照您这么说,每个人走路时嘴里都得念叨着‘上帝,上帝’⋯⋯您怎么还拖带着一个小姑娘呀?”“这是我的孩子。”西古尔莉娜说。“喏,亲爱的,您生什么气呀?请坐到这儿来,坐在板凳上,喝
杯热咖啡。”然而,西古尔莉娜尽管贫穷,她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一个突然的念头使她忘记了一切,于是,她又一次陷入了新的罪恶。“您那泔水还是留着您自己喝吧!”西古尔莉娜脱口而出,然后一把拉起萨尔卡的手,朝门口走去。这一次来到寒风凛冽的街上,西古尔莉娜什么也没对女儿讲。这次重要的拜访之后,她的心头压上了一块巨大的重物。五医生的配药房里弥漫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味。这种神秘的气味,外行人会拿来说明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特殊的世界。在这个小天地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玻璃器皿、试管、瓶子和贴着看不懂的标签的罐子。医生站在中央,身穿一件白长衫,看上去像个魔法师,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他用一个小天平称了些药粉,倒在一张小纸片上。这人个子很高,但骨瘦如柴,棕色的小胡子里显出微笑,不住地向四处点着头,看见西古尔莉娜和萨尔卡进来后,从眼镜上面望了望母女俩,那神情像是对她们的秘密了如指掌,希望她们相信他是绝对不会搞错的。“好,非常好。”他面带微笑地说,那笑容愉快、平静、甜美而又神秘。他的神态、他的举止以及他身上所有的特点都像在说,世上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万物皆空。只有那种习惯了直视最可怕的疾病和死亡的人才是这副样子。他非常清楚,世上效力强大、疗效神奇的药剂千千万万,但只有一种药能使某种病好转⋯⋯因而,应该说,有时他以一种嘲讽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这个小天地。在他
这个小天地里,为了药理学的成功,永远不灭的物质实体从瓶瓶罐罐里冒出缕缕蒸汽。但是人类的苦难是否能得到治愈,这是非常可疑的。“椅子,”他说“,两把椅子!喏,现在一切都好了。”现在,确实一切都就绪了,为母女俩找来了两把椅子。有几分钟是在沉默中度过的。医生继续称他的药粉。他微笑着,不住地点头,闭上眼睛,又睁开,或者在标签上写几笔。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事,走到两位客人跟前,笑了一下,握住她们的手。他的眼睛是那样忧郁,那样没有生气,就像是醉汉的一双眼睛,但时而却从中流露出智慧的闪光,因而可以推断,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假相。他可以躲在这张疏懒的假面具后面,看到一切他想看到的东西,也可能比这还要多。“很高兴看见您,非常高兴。”他说“,我希望,您能得到我们共同想得到的结果。无论是胃、心脏还是肝肺。我将全力效劳。”“非常感谢,”西古尔莉娜说“,我们不是病人,上帝保佑。我们来这里完全是别的原因。是这样,我和女儿刚刚来到这个小村子。”“刚到这里。是啊,一点儿没错。我明白。也就是说,刚刚来到我们这里。嘿嘿嘿。有意思。我说过,差不多⋯⋯令人陶醉。群山怀抱中的小村庄,美妙的地方,对吗?我已经说了,愿为您全力效劳。嘿嘿嘿。”他谦逊而又讨人喜欢地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搓起手来,仿佛手冻僵了,或者想给来访者留个好印象。“两个不幸的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是很不容易,又是这样的天气,还得找工作,更糟糕的是她们还不知道在哪里过夜。显然”医生弯腰低下头,凑近她们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过的呢?我完全理解您。这就是生
活,您看见了吧!不可思议。小村子,坏天气,举目无亲,找不到工作,找不到住处,不知道到哪里去过夜。嘿嘿嘿。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巧我明白,您也明白,咱们都一清二楚。我知道,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今天早晨,我们去了商人和牧师家里。我想在他们那里找个工作。可是,他们都不需要人。谁也不愿要一个不是自己教区的陌生人。有人告诉我,您这儿可能需要个料理家务的帮手。”“太正确了。就好像出自我自己心里,差不多出自我本人的职业似的。商人,牧师,再没有别人了。这个小地方已经人满为患,装不下了,有人就想到了医生。嘿嘿嘿。医生,他这里有药房,请吧。”说着他把手捂在胸口上,弯下腰,鞠了一躬,另一只手朝墙那边一指“,毛地黄、珠心酊、羊角扭酊、水杨基醋酸、氯化氨基汞、邻羟基苯酸、硫双二氯酚、氨甲丙二酯⋯⋯您完全能理解我。我知道,咱们之间没有误解的阴影,永远不会有。噢,我的小朋友,”他用指尖摸了摸萨尔卡瓦尔卡的下巴,“可以吗?多么鲜艳的一朵花,生长在生机勃勃的花园里。大概有十二岁了吧?”“不,她刚满十一岁。”母亲回答。“十一岁!”医生惊讶地喊了一声,双手交叉在胸前,“好极了!太可爱了!我要说真不可思议!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如此生动,如此富有生命力!瞧这眉毛,这眼睛,这嘴唇,都充满了活力!我要说,这是‘情窦初开’的表现,正像一位诗人说的:花园里美丽的葡萄花蕾绽开了。你看,你听。你会看见的,你会听到的。海岸。海边一个小村庄。我们高喊着走进去这就是生活。我们高喊着走出来这就是死亡。医生,夫人说。医学,医生说。然而,这仅仅是一片海岸。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在等待。我感谢。您在寻找。您在理解。您在告别。”今天早晨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也不会使西古尔莉娜听了这
席话更感到震惊。她简直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个木桩子。这人的讲话方式以及他的思想是那么让她迷惑不解,莫名其妙,丝毫不亚于从他那些瓶子里冒出来的神秘气味。这使她惊恐不安地想到了无法探求的茫茫黑暗。黑暗遮住了这个人,尽管他一再重申,他们之间没有误解的阴影。也许有必要,她暗自思忖,把关于上帝赐予福地和耶稣蒙难十字架的话再说一遍?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似乎觉得这样会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于是,她又做了一次力争从这充满深奥道理、人与人难于相互理解的黑暗森林中挣脱出来的尝试。她又抓过断了线的话题,说道:“我不知道您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从北方来到这里。我原本打算去南方,可是钱用光了。我不得不在这里下船,想找个工作。愿吉星高照,也许您知道哪户人家需要帮手。我现在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可是我可怜的小女儿⋯⋯”“是啊,是啊,”医生打断她的话说“,这正是我所讲的。我看到,咱们是心心相通的。这么小的孩子,是无辜的!我找到了那个词,就是大家常说的冰,嘿嘿嘿!冰就是冰,只是其中有一种不明的相互作用:开始时它是冰,仅仅是冰,后来解冻了,也仅仅是解冻。冰和解冻,冬天和夏天,春天和秋天。这没有一个人不明白。咱们也相互理解。也就是说,您是从北方来的,您是这样说的吧?去南方,到首都去,对吗?就像出自我自己的心里。咱们都是在去南方的路上。您想一想,一个年轻的姑娘患了肾癌,明白吗?我们给她动了手术。问题就是生与死。什么能逃脱得了这两样东西?就在一个月前。手术后,她就不再是个女人了。三天当中她仅仅说了一句,要出嫁。她打算去南方。医生帮助了她,嘿嘿嘿!他理解她,为她做了能做的一切。后来她死了,现在正躺在深雪下。她打算去南方。”
“我不知道对您的话是否理解得正确。”西古尔莉娜说,“您是不是暗示我去自杀?”“噢,瞧您说的!一点儿没这意思,丝毫没有。咱们这是第一次相互之间不能理解。但愿永远也别再出现这种误会,永远不要。我毕竟是个医生。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治病救人。我能做的一切也是治病救人。请原谅我向您提出一个问题。请您对我说出哪怕一件涉及死亡的事中没男人的过错。我仔细观察了您的脸庞,我看出,在您面部的线条中凝滞着一种过去的爱情。也可能并没有凝滞,也可能正重新复苏。恋爱的女人都知道,她所爱的人是怎样与她的整个身心融在一起的,她所爱的人身上的全部力量和情绪是怎样融入她整个身心的。您听说过性欲吗?生理现象。要是这些东西都有自己的名称就好了。我把您看得很透彻。我非常了解您。咱们之间没有理解的障碍。我知道,您有自己钟爱的人。从您的面庞我就能推断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还知道,他现在仍是您热恋的人,而且我坚信,您最终会到南方去见他。祝您成功。祝您一路平安。咱们相互理解。我非常感谢您,我得到了您的尊重,在这里,在这片海岸。我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愉快⋯⋯”他伸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母女俩,微微一笑,鞠了一躬,然后走到一排架子前,从一个玻璃缸里抓出一把薄荷药片,分装在几个小纸袋里,微笑着递给了小姑娘,摸了摸她的脸蛋儿。“我非常高兴咱们能像朋友一样,像真正的朋友一样相互理解。我要衷心地感谢这一点。我希望,您能再使我体尝一次这种愉快,您明白吗,也就是再一次愉快地见到您。就像老人们常说的,我非常高兴把您看做我的朋友。嘿嘿嘿!愿上帝保佑您。非常感谢。”他把药房的门大敞开,放两位客人向着纷纷扬扬的暴风雪
走去。六在救世军的食堂里,麻脸水手懒洋洋地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眼睛里闪着燃自心底的怒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取笑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躲在角落里,很想念几句诗。西古尔莉娜领着女儿走进来,麻脸水手没改变自己的姿势,做出一副根本没看见她们的样子,继续跟那醉汉讲话,就像跟鹦鹉讲话一样,每说一句,都得到一个出自小说或诗歌的最荒谬的回答。尽管煮鱼已经凉了,还散发出腐烂气味,但母女俩奔波了一上午,又累又饿,所以吃得还是很香。大尉亲自来到食堂,以基督的名义祝大家胃口好,又问了问有什么新闻。可怕的麻脸水手对主人的问候没作回答。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位饶舌的丹麦福音派教徒。喝醉酒的小伙子想直起瘫软的两条腿,向尊贵的大尉表示一下自己的敬意。他向前移动了几步,醉醺醺的样子,奴颜婢膝地突然冒出这么几句:我心里燃烧着对你的爱,热烈、忠诚和忘我,然而又是那样微不足道,令人难以觉察。说完,他坐到一把椅子上,重又怡然自得地昏睡起来。母女俩坐的位子很不显眼,但大尉还是找到了她们,听她们讲了在这几户当地显贵人家遇到的情况。依大尉看,眼下捕鱼还
没有开始,在小村里是很难找到工作的。所以,他惟一能做的是建议她们把这件事托付给万能的上帝,祈求他的帮助,并以他善良的好心应承在他的祈祷文中提及此事。另外他还说,不妨打听一下马具匠家是否需要用人。马具匠除了做他的本行活计外,还是个理发师、修表匠,也是本地的诗人,而且还兼营咖啡、啤酒等其他一些买卖。他住的房子很好,常雇入。接着大尉又说了些令人愉快的话,其中还夹着几句丹麦语,祝她们一切顺利,然后便走了。“我们一致抗议!”醉汉沮丧地说着醉话,显然,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年的市民大会上呢。大尉刚一出去一点也没提前,麻脸水手就做出一副突然发现了母女俩的样子。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母女俩吃鱼,就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西古尔莉娜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里面闪动着能遏抑火山喷发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她似乎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一次这样的眼睛,而且,还关系着一个早已遗忘的秘密。对,一点儿没错,这双眼睛使她想起了醉人的童年时代的篝火,那时她读了基督蒙难和赴死的故事。大概就是从那时起,这束被遗忘的火焰一直在她的心里阴燃。多么奇怪的巧合:就是在遇到这双眼睛的那个晚上,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救星。“这么说,昨天夜里有了变化?”这男人揣摩着她的心思,问道。看来,像昨天晚上一样,他一点也没醉。“我始终相信,救星是不会弃我不顾的。”西古尔莉娜说。那男人憎恶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不知道你的救星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男人说“,其实,这与我无关。而我却知道自己的救星是谁,他有
多大力量。他叫斯坦托尔斯坦松,他还从没被难倒过。约翰博格森见了他都得点头行礼,而他对约翰博格森从来都不屑一顾。”“斯坦托尔斯坦松!他有什么本领?”西古尔莉娜问“,他为上帝做出了哪些业绩?”“都在这里,”那男人指一指自己的心,答道“,我的救星出生并成长在这群山之中,在这大海的岸边。我在这里,一直看护着我垂老的母亲,怕她着风受凉,不让她受房顶漏雨的袭扰,一直到她死去。与此同时,我们这里的诗人、理发师和村委会主任斯韦恩巴乌尔松马具匠,榨取我从世界的另一尽头挣来的血汗钱,盖他的猪圈。你问我为上帝做了哪些功绩?我曾在三块大陆上赤手空拳地与手持凶器的外国佬厮打,而且战胜了他们。救世军的那些家伙有这本事吗?去年,是失业的人最难熬的一年,饿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我渡海去了非洲。我们靠吃一条鲸鱼的内脏活了三个月,煮得半生不熟。你理解得了吗?吃完了所有的食物,烧完了最后一铲煤,我的那么多同事几乎都得天花病死了,只剩下我和另外三个人。我们同世上的活人、同善与恶相隔千万里。你看看我的脑袋,再问谁是我的救星吧。如果我相信那些关于耶稣的胡说八道,我还会回到这里来?还会回到这片属于我心灵和肉体的海岸上来?轰鸣的雷声在群山和海上宣告我诞生,也将宣告我死在这海岸上。难道移居到这里的人比我这土生土长的人更了解我们家乡的语言?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给你编出诗来,丝毫也不比任何一个干巴巴的书虫差,不比任何一个本地的官吏差。我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事,也能把别人的事安排好,比救世军,比约翰博格森,比医生、牧师,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强!”醉汉这时高声朗诵道:
安德利的笑声震撼大厅,他对自己的邻居高喊:“瞧,我多疯狂!”尽管麻脸水手的话给西古尔莉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她当众忏悔过,认为还是不言明这一点为好。于是,她做出一副嘲讽的表情,问道:“大概你认为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吧?”“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现在你知道了我是怎样一个人。昨天晚上我就对你说过。”“昨晚你醉了。其实,今天我觉得你同昨晚一样。”“不对。”“那你说,你能不能给我和女儿找个安身的地方?”“当然能。”“你说‘当然能’,但是谁又相信?”“那你有什么理由相信耶稣基督,你从没见过他,也没听过他讲话?”“即便我从没见过他,也从没听过他讲话,我这辈子也永远不会求你来拯救我的灵魂。”麻脸水手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但没说什么。“尽管如此,”西古尔莉娜说“,我刚才问你的话可是认真的。你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个住处?拿出你的本事来看看。”“明白。我能给你们安排住处。”“那就请告诉我,在哪儿?”“好,麻利点儿,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早就等你了。”母女俩站起身,跟在麻脸水手后面,伴着醉汉那富有表情的
诗朗诵,走出了食堂。姑娘说:“打死我吧,吃了我吧,煮熟炖烂,下酒当饭,捣成细末,切成碎片,我也面不改色心甘愿。”就这样,西古尔莉娜走上了她注定难以忘记的道路。她牵着孩子的手,跟在斯坦托尔斯坦松后面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步态是那样笨拙,踏在光滑不平的路上,不时地磕绊一下,有时让人觉得他就要摔倒似的。他有好几次一脚踏空,陷入雪堆里!然而,要想让他摔倒,简直不可思议。看得出,陷到哪里,他都不在乎。他步履艰难,东摇西晃,不顾一切地朝前走。雪已经开始松软,天上乌云密布使人有一种快要解冻的感觉。大海黑压压的一片,寒冷阴森。远处,一排奇峰突起的山峦绵延伸展,山脚下,积雪覆盖着对活人和死人一样冷漠的平原。从岸边传来阵阵斧子的敲击声这是在修理破损的机船。一座座工人居住的茅舍从厚雪堆中探出简陋的房顶,稀稀落落,散布在山岩的陡坡上。这些房顶的轮廓模模糊糊,形态各异,使人很难分清哪儿是房顶,哪儿是山石,仿佛山石变成了房顶,或者房顶变成了山石。这里就是滚滚的雷鸣宣告斯坦托尔斯坦松出生的地方。西古尔莉娜注视着他那无拘无束的步子和动作,脑子里不禁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人的外貌与这片土地是何等相似!这里大自然环境的脉搏与这人的举手投足是多么谐调!这块土地的风格特点与这人的脾气秉性是多么相符!最后,她已无法将这两者截然分开,周围的一天空、大地、海洋与这个男人,斯坦托尔
斯坦松,似乎融在了一起,好像他们变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令人惧怕的整体,堵死了通向其他地方的道路。斯坦托尔领着她们来到一幢叫马拉尔布德的小房子前。这幢房子孤零零地紧靠着海边,离一片谷地很近。两面残破不堪的矮墙一面朝谷地,一面靠着大山是用石头和泥煤砌成的。另两面墙是木板墙,外面盖着油毡,有许多地方撕裂出了大口子,破油毡垂挂下来,像房子的褴褛衣衫。门前有个不大的门廊。房子周围是一片相当不错的园地。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园子中央有个用旧木板和原木搭起来的牛圈和储存草料的棚子。园子的另一头有个小羊圈,还有一垛不很高的干草。斯坦托尔斯坦松把门一推,门大大地敞开了。“斯坦农!快来看,我给你带来一个人。是你早就盼望的!”他一面扯大嗓门儿喊,一面把母女俩让进厨房。他的斯坦农大婶正在厨房里揉黑面,她那被痛风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双手一直到臂肘都沾满了黑麦粉,嘴里喘着粗气。这是个具有丰富生活经验、满面皱纹、牙齿掉光、充满善良和温情的女人。具有这种善良和温情的女人对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对所有的人都能宽恕,相信一切,而又永远不会丧失希望和信心。“你说话算数,亲爱的斯坦尼,我的好孩子。”老太婆听斯坦托尔说领来一个她早就盼望的人到家里做帮手,就高兴地说,“斯坦尼可不是那种办事优柔寡断的人。你们这些游遍世界的小伙子呀,就是有那么一股劲儿,说到做到。他就这一点不像我,也不像我的艾奥利富尔。欢迎来我家,亲爱的,随便吧,像在家里一样,坐到那个小箱子上吧,只是小心一点儿,上面的盖子坏了。我给你们端杯咖啡,再拿块面包和家里做的黄油好吗?我们还没活斯坦托尔的爱称。
到吃奶油的时候。我们哪儿有那种东西,那是有钱人吃的。对我们来说,有家里做的黄油吃就不错了。”“你给她们端什么咖啡呀?怎么,你不打算雇人家了?去年冬天,我刚回来,你什么也不说,就一个劲儿跟我唠叨,要雇个人帮着干家务。你想要的,给你找来了,收下吧!”“你总是这么急,斯坦尼,我的孩子。”老太婆说“,我还得跟艾奥利富尔商量商量呀。现在还决定不了雇不雇人。确实,这件事我们已差不多想了三年。现在我已经太老了,地里的活儿一点儿也干不了啦,冬天喂个牲口都很困难,收干草的活就更不行了,今年就是这样。一闻那草沫子,我整个胸口就难受,喘得厉害,连路都走不了。我的艾奥利富尔,你也知道,他已经瞎了十三年。老人得多想想,考虑周全些。年轻人决定得快。不过,我已经说过了,我和老头子不止一次考虑过雇个人来家里。原谅我这个老婆子好奇你们是从哪儿来呀,亲爱的?”西古尔莉娜讲了自己的情况。主人很快回来了。他是个秃顶的小老头儿,花白的络腮胡子,黄脸,像干羊皮纸似的,一双老手筋盘结,由于干活,变得粗糙而又僵硬。他穿一件灰色的衬衫,脚上是一双大毛毡鞋。他一副圣徒的神情,手里拿着织网用的梭子和渔网。母女俩迎上前去向他问候。他回答得冷冰冰的,甚至有些不高兴。其实,男人家里有心地善良、性情温和的妻子常常是这种口气。也可能是因为他双眼失明而对有视力的人不完全相信的缘故吧。老头儿先是把脸对着西古尔莉娜,接着又转向萨尔卡,然后请她们走近些,伸出手摸她们,就像挑选要屠宰的山羊一样,以这种形式代替与她们相识。母女俩害怕得紧紧贴在一起。老头子知道她们没有住处后就说:“这有什么愁的,留在我们这里过夜吧,跟在救世军那里一
样。不然的话,就先在我们这儿住两天,然后再去那里看看。也可能在那儿能找到更好的活儿。斯坦农有胸口痛的病,我们没雇人也过来这么多年了。我们厨房里有个小房间,你们可以睡在那儿。确实,自从斯坦托尔回家来,他就睡在那间小房里。可是,在南非得过天花病的人,只要不生病,在哪儿都能过夜。拿你们的东西去吧,我们可以让你们在这里住几天。”“噢,我们没什么东西,总共只有一个小包袱,放在救世军那里。萨尔卡,快去把它取来。”“喏,没什么,亲爱的,”斯坦农老太婆说“,勤俭节约,精打细算这是最好的品质。我们结婚的时候,在这奥塞里向比利神父租了间房子。愿他进入天堂,他已经死去四十五年了。当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床被子。当然,还有几只羊可是上帝慈悲,我们从来没求过人。现在,我们至少还有这幢房子。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们的,我们的园子,我们的德拉芙娜和六亩谷地。等上帝赐给我们的春天一到,我们还会添几只小羊羔。最主要的是我们的孩子都没死。托上帝的福,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尽管不在我们身边,住在别处,但他们没灾没病,都很健康。我们应该感谢上帝,什么不幸的事也没落到他们头上。人年轻、有力气的时候,不该抱怨,即使肩上的担子过重,快把你压垮了,也不该抱怨。我们应该向上帝祈祷,求他帮助。有什么说的,勤俭节约、精打细算是最崇高的美德。”“呸,”老头子对着门啐了一口“,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我们把挣得的每一奥拉都攥出汗来了,每花一奥拉都心疼得唉声叹气,又怎么样了?可是我知道,我们勤俭节约、精打细算是因为穷,因为我们是穷光蛋。该用钱的时候没有,勤俭节约有什么用?冰岛货币克朗等于一百奥拉
如果谁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就算有美德的话,那只有约翰博格森有美德。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就他最会勤俭节约,精打细算。现在他又压低了我给他织渔网的工钱,尽管他去年发了大财。他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财,整个峡湾一直到大海,堵满了鲱鱼,就跟一个装满稠糊糊大麦粥的罐子一样。”母女俩跟着老太婆来到牛棚。德拉芙娜对客人的到来完全没有准备。午饭后它美美地睡了一觉。现在见到有生人,它猛地站起来,很不安,哞哞直叫。过了一会儿,它才仔细瞧了来人一眼。它的眼神既惊奇又轻蔑,既害怕又好奇,既呆滞又自负,总之,就是大家知道的奶牛的那种神态。对陌生人在这不适宜的时候来访,德拉芙娜没表现出丝毫的讨厌。尤其是小姑娘萨尔卡使得它很兴奋,这头小牛犊呀,装扮了一副人的面孔。斯坦农老太婆叫萨尔卡别靠得太近,奶牛有用头顶小孩的习惯。只是因为有老太婆斯坦农在场,才改变了它眼睛里那种想袭击人的神态。德拉芙娜同老太婆就像异父异母的姐妹,用不着语言,就能相互明白。老太婆钻过栏杆,走到奶牛前,在它的脖子上拍了一下,嘴里低声叨念着“古斯,古斯”。奶牛伸出它那不很光滑的大舌头,舔了一下老太婆的手,就想用淌着口水的嘴巴往老太婆的裙子上蹭。“噢,老实点,老实点,这是西古尔莉娜。她从北方来,要在我们这儿住几天。库斯,库斯,你可要好好地待她。库斯,库斯,她给你挤奶的时候你可别踢蹬。我的库斯是不会踢蹬的,是不会把奶桶踢翻的。我的库斯不会难为北方来的西古尔莉娜,她很可怜,没有家。”无法说奶牛对老太婆的嘱咐做出了应有的反应。它根本不想做什么保证,只是又舔起老太婆的手来,可是它的眼睛却瞪着萨尔卡瓦尔卡,好像在想:“等到了春天,在田野里追上这小姑
娘,用犄角把她挑起多老高,那才有意思呢。”沉思了一会儿,奶牛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沉默,大声哞哞叫起来,可能是想说:“小姑娘,等春天一到,我就会给你厉害看!”七“那个后脑勺烧了一大块的麻脸叔叔真可恶。”萨尔卡躺在被窝儿里沉默了许久以后说。妈妈以为她早就睡着了,一直坐在床边,穿着她一个女人在这寒冷的世界里必有的惟一的一件毛织裙子。她想把那只从脚尖一直破到脚后跟的袜子缝一缝。仅仅是由于夜晚头顶上有了个屋顶,这女人看上去不再像以前那么特别忧伤了。许多人都以为,单身女人到了晚上一定非常愁闷、抑郁。其实,并不是这样,西古尔莉娜一点也不感到孤寂。她脸上不时绽出一丝微笑,把没缝好的袜子往旁边一扔,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视而不见地注视着前方,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萨尔卡,你读过《我们在天上的父》,把自己交给了上帝,怎能这么说一个人,无论他表现怎么样?救星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他会怎样想?”“我知道我们的救星准会这么想:这个斯坦托尔,竟如此可恶,如此厚颜无耻,真想当场把他打死!”“你怎么这么说,我的孩子?这话听了让人觉得可怕。”“可怕?你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混蛋,就不这么说了。昨天晚上,你去赶羊,老奶奶躺下睡觉的时候,他在厨房里,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他抓住我,混蛋!”即《主祷文》。
“抓住你?怎么抓?”“怎么抓?你自己去想吧,我怎么说?就是那么抓,像小伙子抓成年姑娘那样。他抓我这儿,还对着我的耳朵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什么了?”“他说⋯⋯我还小⋯⋯”小姑娘再也克制不住眼睛里的泪水猛地放声大哭起来。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那你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小姑娘生气地看了妈妈一眼,反问了一句,“当然,我说我要杀死他。我会这样做的。”“他怎能这样放肆?真可怜。大概他只是跟你开玩笑吧。这些水手,到处漂泊,都爱开玩笑。他们说的话,永远不能当真。如果他再对你这么放肆,你一定要告诉我。你觉得你现在还小,但这不完全对。”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尽管西古尔莉娜表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运针的动作远不如刚才那样灵巧了。她的额头堆起了皱纹,嘴紧闭着,最后终于忍不住,看了女儿一眼,想知道她是否睡着了。萨尔卡没有睡。她正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发现母亲的脸朝自己转过来,就又提起了那件事⋯⋯“他简直是个畜生!”西古尔莉娜把袜子放到一旁,抓过萨尔卡瓦尔卡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我的好萨尔卡,让我们以基督的名义互相保证吧,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永远互相帮助,互相支持,让我们平安无事吧。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咱们中间的一个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咱们要尽量地互相理解。咱们女人出的事还少吗?”
小姑娘还从未想过有什么事能破坏她与妈妈的感情,因而对妈妈今晚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更令她难以捉摸的是:这些意想不到的关于友谊的保证与刚才她对妈妈讲的斯坦托尔这件可怕的事有什么联系。但最糟糕的还是妈妈称她,称萨尔卡是“女人”。这是一个多么奇怪、多么遥远、多么模糊的字眼!萨尔卡瓦尔卡有生以来还从未想到过母亲另有别的叫法,只知道她是自己的妈妈,而自己,只知道是萨尔卡,妈妈的女儿。“让我们向耶稣祈祷,求他清洗我们的灵魂吧。他是圣洁的葡萄树。他给人力量和生命。无论我们在我们所走的这条路上遇见了什么人,都让我们把他看做上帝派来的使者吧。既然他出现了,他就是来帮助我们的,或者是来考验我们的。应该弄一幅救星像来,挂在床头。萨尔卡,亲爱的,听我说,咱们是不是再读一遍《我们在天上的父》?让我们怀着对主的纯洁良心入睡吧。”小姑娘凭经验知道,祈祷能使嗓子发干,促人入梦。这办法果然很灵,她还没念到感恩的地方,就睡着了。妈妈没有,她念了一遍后又怀着愉悦的心情把《我们在天上的父》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时地望一望自己女儿那玫瑰般的脸蛋儿和微微张开的小嘴儿。上帝对人多么仁慈!梦之天使赋予了这孩子的脸无限的魅力,驱走了她的仇恨,把宽恕送上了奇异的天堂。我们在宽恕的拱形大门下快乐地飘来荡去,还有天之骄子吹奏迷人的长笛。谁知道,这女人坐在那里,俯身望着熟睡的孩子谛听孩子均匀的鼻息声,深藏在她心底那个最隐秘的梦想是否复苏了,发出阵阵呼唤,回忆那许久许久以前遗留下来的渴望过另一种生活的憧憬。梦想,像美丽的海市蜃楼,始终活在人的心里,直到他死去。上帝给了我们希望,但实现在你眼前的情景,却完全是另一
副样子,与他许诺的相比⋯⋯这张熟睡的脸就是他许诺中的一例,与许诺给她的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种恩赐,与她期望的相比,完全是异样的幻想。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她生命的意义。他宣布她的存在是无罪的。那时,她打消了投海的念头。现在她俯身在女儿身上自己生命的意义心里充满了快乐和感激之情。她是否有权要求比这再多一些?不。这就是全部⋯⋯你还要求什么,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她的心在反复地说。做人是多么难啊!大概灯早就熄灭了,夜是那么黑,连窗户都变成了虚茫茫的一片灰色。严寒封住了所有的玻璃。突然,小姑娘醒了,她的心怦直跳。她觉得有人在梦中打了她一耳光。难道在梦里挨耳光感觉也这么清楚?或者是妈妈在梦中无意间臂肘碰了她一下?她正打算转过身去脸朝墙再睡,忽然听见黑暗中有低语声,是人讲话的声音。起初,她觉得这讲话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大概有人在厨房里谈话。但后来弄清楚了,这讲话声就是从这个房间发出的,最后她终于明白了,说话的人就在她身边,在她的床上。此外,她还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种近似搏斗的动作。显然,在搏斗中,某个臂肘碰了她一下。小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听着那悄悄的低语声。“你这是不是讨要给我介绍地方的债?”“应该这么想,今天才是你真正出生的日子!想弄清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花很长时间。我看得很准,知道你们俩靠什么活命。”“去去收回你的手,放开我。你会把小姑娘吵醒的。”“听着,你干吗这么躲躲闪闪的?你要明白⋯⋯别去管小姑娘,她睡着呢,她什么也发现不了。”“不,不,放开我,以耶稣的名义求求你。放开我。别让我喊
人来!我旁边就是孩子。好了、亲爱的,求求你了,别这样。你身上有股酒味。上帝啊,发发慈悲吧,你让我发疯了。”小姑娘没等辨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就突然大哭起来。她哭声很大,确切地说是号啕大哭,跟拉警报器一样。她全身颤抖,拼尽所有的力气,放声大哭。“妈妈,”她抽泣着喊“,妈妈,好妈妈!”她一边喊一边想扑到妈妈的怀里,保护妈妈和自己。但是妈妈把身子扭了过去,背对着她。于是小姑娘明白了,有人在床边同妈妈并排躺在一起。从那边传来一个声音:“别喊,小淘气鬼。嚎什么?我在地板上睡都快冻死了,到你妈身边来暖和暖和。这还是我的床呢。我觉得,这地方该我们三个人占。”“从我妈妈身边走开,离开我们这里,讨厌鬼!妈妈,妈妈,跟他说,让他走开!告诉他他不立刻走开,你就杀死他。”“闭嘴,丑八怪。”那男人生气地吼了一声。尽管他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起身下了床。“跟你这不懂事的蠢货有什么可说的!好,我走。”可是,小姑娘发现他凑过去,在妈妈耳边悄悄低语了几句。“什么?”妈妈问了他一声。他又在妈妈耳边嘀咕了几句。“不,”妈妈大声说“,我的耶稣,绝不。你应该明白,最好别说这个。”就这样,恶魔被哄走了,妈妈和女儿得胜了。小姑娘立刻止住了哭声,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危险过后解除警报一样。但是她仍在泣,发抖,犹如一只受罚的小狗。她猛地扑到妈妈怀里,像发狂似的亲吻妈妈的脖子,说:
“妈妈,明天我们把钥匙拿过来,夜里把门锁上,他就进不来了。咱们再准备一把斧头,或者刀,就是卖肉人用的那种。”“好了,睡吧,睡吧。”妈妈说。可是,从她的口吻中听不出对小姑娘的痛苦有丝毫的怜悯之情,也没有那种童心所需的温存母爱。相反,她的话音里有一种疏远的、近乎敌意的情绪,就好像想说“:行了,你立刻给我闭嘴,讨厌的死头!”所以,她没有把自己的女儿搂进怀里,安慰她几句。等小姑娘刚一入睡,她就轻轻地把她推开了。小姑娘很快又醒了,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大概是恐惧在梦中也没放过小姑娘吧。她怎么能懂得,她和妈妈俩都是女人?到目前为止,她的脑子里还从未闪过这种念头,到昨天晚上为止,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妈妈和小萨尔卡是一个整体,应该永远互相保护,互相照顾,抗拒一切外来的侵扰,就像右手永远要保护左手一样。她醒来后就立刻找妈妈,想把头枕在她的胸上,可是妈妈不见了。小姑娘用一只胳膊稍微撑起身子,用另一只手在床上摸了摸。被子里空空如也。妈妈走了。有好几秒钟的时间,小姑娘吃惊地望着沉沉的黑夜,她的双唇已不由自主地要喊那个她最习惯的词“妈妈”了,但是没喊出来,突然觉得这个词变得陌生了。也许,这样更好些。如果黑夜里响起恐惧的喊声,谁又会做出反应呢?没有人。这喊声只有她自己听。萨尔卡明白了,她无法把妈妈从黑暗中叫出来,叫回到自己身边。这个妈妈从脸上撕下了假面具,抛弃了只是一种想象中的贞洁,把笃信上帝变成了一句空话。小姑娘曾坚信,这个有其外貌、言谈举止、讲话特点的女人仅仅是她的妈妈,永远是她的妈妈。可是,现在小姑娘渐渐想起来了,那还是在北方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妈妈就从她的床上消失了,离开了整整一夜。小姑娘蒙蒙眬眬地发现妈妈不在,但她没有足够的想像力弄明白妈妈失踪是怎么回事。
现在小姑娘明白了,妈妈不仅仅是小萨尔卡瓦尔卡的妈妈,妈妈每天夜里,在萨尔卡瓦尔卡睡着以后还要去过她自己那种小姑娘无法想象的生活。是的,她完全不了解这个叫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的女人。她只了解自己的妈妈,而自己的妈妈不同于那个叫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的女人。妈妈这只不过是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给自己准备的一个假面具,萨尔卡瓦尔卡还没有睡的时候,她就戴着,等萨尔卡瓦尔卡一入睡或不在身边,她就会立刻摘掉。对于其他人来说,就连她自己也认为,她远不止是萨尔卡瓦尔卡的母亲。女人戴这种假面具是为了孩子,她们自己是很少需要的。她万万没想到,萨尔卡知道了这个昨晚同自己躺在床上一起向上帝祷告的年轻女人,半夜三更悄悄地溜进黑暗,躲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去过自己的生活了。长大了这就意味着你发现自己失去了母亲,要独自一个人上床睡觉了。或许,谁都没有母亲?或许,一个人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人?小姑娘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她没有勇气喊出那个亲爱的但现在已经背叛了的、无意中诞生于吃奶婴儿口中的词语。这一夜,她失去了母亲。现在,在某个黑暗角落里的那个叫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的女人已不再是她的母亲了。八似乎还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有过好天气。天上的那个创造者经常想出一些捉弄人的花样。严寒、大雪过后,他又遣来大风,把地上所有的积雪拢成雪堆。然后,又突然解冻,将风付出巨大劳动堆起来的雪堆摧垮。显然下雨是那个创造者最喜欢的游戏。
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空气中充满混杂的气味。海藻、被抛上岸的死鱼烂虾、鳕鱼头和内脏、鱼油和鱼肝油以及各种丢弃的垃圾散发出无法形容的气味。至少有四五十条小溪从周围的山上冲下来,流进各个渔场,淹没了地面,形成一片湖泊。有时,山上的溪水就像真正的瀑布一样冲下来,毁坏园子的篱笆墙。孩子们着凉发烧,得了肺炎,不治而死。有时山水涌入住宅,流入人家的储藏室和厨房。现在,街上覆盖着厚厚的正在融化的积雪,到处是薄冰和烂泥。白天,难得在街上见到人影。一个小伙子模样的人快步跑过,穿着破鞋,鼻子冻得发青。有时也能看到一个妇女,急匆匆地去小店买东西。一匹胆小的瘦马跑过,四条腿和肚皮上溅满了泥水。在这一切的上面,天空中游移着像山一样巨大的灰色云团,那些被扯散的云片在山峰之间生气地闯来荡去。当积雪全部化光、融成雪水的时候,除了恶臭和烂泥,还会见到一片片阴冷灰色的雾气。结薄冰的时候到了。永远也推测不出上帝赐给我们什么样的明天。有时候,到了傍晚,天空突然风停云净,气温也随之下降,蓝莹莹的夜空繁星闪烁,月亮也按照日历的节气出来了。有这样的傍晚,大概是创造者在进行自我剖析吧。可是第二天,又刮起了暴风雪,大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一下就是一整天,接踵而来的便是更猛烈的严寒,朔风凛冽,堆出一座座雪山。于是又从头开始。创造者可以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个没完没了。真是不可思议!难道这能给他带来某种满足?小村子里的生活完全适应了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村民们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干活,为各种事操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的全部生活就是在天气允许的时候,出海去捕捉那些傻鱼,然后运回来,去掉内脏,撒上盐,储存到夏天。他们与这古怪的气候作无穷尽的斗争,其结果还是不可摆脱地归到一点上一切都要落入那个无底的深渊。渔民干活,无论合伙还是拿固定工
资,一切都记到约翰博格森的账上。在这个小村子里,是从来见不到现金的。“到约翰博格森那里去记账”,对当地人来说,就像“基督显灵”、“赎罪”一类词语一样,已成了习惯的抽象概念。的确,到博格森那里记账,比起圣餐仪式或祈祷更显得实惠,也更具有效果。记账包括在捕鱼欠丰的年头可以赊购。记账也很稳妥,就是在买卖不兴隆的时候,也可以得到燃料、油毡、葡萄干、香料、糖果,乃至五颜六色的、作为给孩子生日礼物的小洋铁桶。最后,这种记账使人们相信,人死了,不必再用宗教方法埋葬以前,在这个小村子里,这样做被认为是天下最大的耻辱和不幸。相反,有能力支付自己的安葬费,那么,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证明他是个具有高尚美德的人,无论在他生前还是死后。百无聊赖的早晨一睁开寒冷的眼睛看这个不用货币的小村子,就发现了正忙着送牛奶的萨尔卡瓦尔卡。她穿着一双破烂的牛皮鞋,袜子里还塞了些干草。她背着五个小牛奶桶,三个悬在胸前,两个挂在背后。她要把这五桶牛奶分别送到五户穷人的家里。牛奶是在博格森的小铺子里记过账的,给卖方记上人的一笔,给买方记上出的一笔。这个地方的买卖就是这样进行的。任何买卖手续,只要是商品,无论多么贵重的物品,或是一根针那样的小东西,都经过博格森的小铺子。数额的范围也很细,比如,五奥拉记在彼得的出账上,转进波尔的入账上。由于有了这么一个出色的记账处,所有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居民都成了商品交易的参与者。所有的手续都是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之间进行的,而所有贵重的物品由约翰博格森一人掌管,他有惟一的一把钥匙。起初,西古尔莉娜的女儿在渔民各家各户遭到的都是不信任的冷眼。在这个小村子里,人们对待还没有找到自己小窝的人都怀有敌意。小姑娘站在门口等着人家把牛奶倒入他们自己的
桶里。只有一户人家,主人是位老太婆,有一回往她嘴里塞了块熬焦的糖块这简直是奢华的款待,特别是对于一张吃腻了鱼油的嘴来说。渐渐地,村里的妇女们对萨尔卡瓦尔卡和她的母亲有了好感。也有些人把小姑娘叫进屋里,请她喝咖啡,而她呢,怀着一种欣喜的心情接受给她端上来的东西,尤其是干饼。她也对人家讲自己的母亲,还说到那个可恶的后脑勺上有块烧疤的叔叔,甚至连她不再与妈妈一起睡觉的事都讲了。对老头子们她又进了一步,说自己丝毫也不怀疑她的妈妈已经和斯坦托尔订了婚。她还告诉人家,她母亲每天晚上都去救世军那里,大概她妈妈很快就要成为那里的重要人物了,还说她能毫不费力地背诵新的赞美诗。然而,小姑娘很快就发觉,无论她怎样夸奖妈妈,讲她的优点,讲她心肠如何如何好,她有多么动人的歌喉,人们总是不加掩饰地理解为她正在告诉大家她妈妈与斯坦托尔订婚的事。而且,越来越多的小男孩躲在角落里暗中窥视她,等她一走近,就朝她投雪球或脏泥巴,嘴里还喊着侮辱她母亲的下流话。小姑娘发觉,在小村子里处处都能遇上这种心怀恶意的卑鄙下流的小男孩。他们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面前。每个角落每个胡同口,每条路基下,甚至海岸边,都会飞出投向她的石子和泥块。小姑娘常常满腔悲愤地站在路当中,听一听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然后大声地回敬他们几句:“你们这些胆小鬼,出来,不管你们有多少人,我全都把你们杀死!”她站在原地等着,没有一个小男孩敢露面。可是等她刚一转身,迈步想走,一切又从头开始。而且,那些小男孩比刚才还要起劲。“快看呀,多丑的头,”他们在她后头大声喊“,瘦得跟劈柴棍似的。”
“你妈是个破鞋!”于是小姑娘又站下了,像钉在那里一样,羞臊和气愤得要哭出来,再也无力反击。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屈辱落到这个毫无自卫能力的送牛奶的小女孩头上。最后,小姑娘的脸上显出了像被追逐的绵羊一样的表情,好像这只绵羊背后有一群猎狗在紧追不舍似的。“上帝啊,帮我抓住他们!”她不停地暗自祈求。她觉得她能把这几个小坏蛋撕成碎片,把他们的骨头撅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然后啐他们的脸。可是,那些小男孩像躲避一头发疯的公牛似的躲着她,害怕和她一对一地碰面。他们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敢肩挨肩沿着路边站成一排,用嘲讽、鄙视而又好奇的目光注视她。她刚一从他们身边走过,身后就会重又响起一片叫骂声。对此,她能够做到的只是把那几句已骂过多遍的话再大声骂上一遍,说几句可怜的威胁话。小姑娘默默地往家走,一句话也说不出,哭不出的眼泪窒息着她,屈辱死死地卡在她的喉咙里。她一头跑进羊圈,扎到一个角落里,放声大哭,任凭泪水在这群纯洁无辜的羔羊面前滴洒。羊聚集在对面的墙根处,望着她哭泣,看着她坐在食槽旁,眼泪滴落到她的手上。一只聪明的绵羊突然以为小姑娘给它们带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于是走到萨尔卡瓦尔卡跟前,停住步子,竖起耳朵,望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用蹄子敲了几下地板,像是说:快把你给我们带来的东西拿出来呀!可是什么也没有,它认定萨尔卡瓦尔卡手里有盐,就又向前靠了靠。小姑娘赶走了它。最让小姑娘不堪忍受的是一些人的不理智、不公正的态度。他们毫无根据地肆意中伤别人,不戳到人家的痛处誓不罢休,以他人的身心痛苦换得自己的快乐。或许,他们说的全是实情?萨尔卡瓦尔卡心想,也可能我长得确实很丑很蠢,妈妈真的是个
破鞋?其实,小姑娘并不完全明白这个词的意义。她听小男孩骂这句话时,只是猜想,这是一个比小偷和凶手还难听的词。最让萨尔卡瓦尔卡感到压抑的并不是她自己的低贱地位和母亲的坏名声,而是面对这个丑恶龌龊的世界她无能为力,毫无自卫能力,还有,眼睁睁看着这些小男孩在村子里横行霸道,而自己没有回击他们这种恶行的武器。眼泪是她惟一的悲凉的安慰。不,她在众人眼里不是一般的那种令人讨厌,不是与主人喂养得很好的狗相比,丧家犬让人引起的那种外表的讨厌;应该用妈妈挂在墙上的镜子照一照,看看自己究竟有多丑。上帝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给她塑这么一张可憎的丑脸?他不是很慷慨吗?不是无所不能吗?难道给所有送到世间的人一张漂亮的脸对他来说也很困难吗?她穿一条过长的破旧裙子,还是斯坦农老奶奶送给她的。袜子是用棕色的粗劣毛线织成的,补丁摞补丁,而且每走几步,袜筒就往鞋里缩。上身是一件肥大的男人穿的制服,袖子长出一大截,需要的时候,两手一叉,就全被袖筒遮住了,连手套都不用。她的头上从来没戴过任何东西。她的浅色头发编成两条动人的小辫儿。这个小村算是本地最富裕的村子了。村里没有饿肚子的人。萨尔卡在这家也吃得很好,食物基本上是海产品,新鲜鱼、鱼子酱、鱼肝酱、用鱼内脏和鱼油做的食物,而且还有浓咖啡,斯坦农老奶奶烤得焦黄的麦饼,上面还大方地抹着一层厚厚的家制奶油。两个月后,萨尔卡瓦尔卡简直变了个样。她的个子长高了,两颊显出红扑扑的光泽,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她的圆鼓鼓的似张似闭的小嘴总是那么湿润,皮肤开始变得像涂了油脂似的那么细腻柔软。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她都要洗澡。渐渐地,她考虑起将来的事,想得长远起来。她开始考虑人生,比较、琢磨各种现象,想弄清楚她在这个环境中占的是什么样的位置。每当这个时
候,她的眼睛就使人联想到清澈见底的甘泉。可是,萨尔卡瓦尔卡开始思考我们的生存这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许多人称为社会现实的问题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各种令人担心的复杂问题,这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和强烈的、几乎是折磨人的好奇。与其他孩子相比,萨尔卡瓦尔卡有两个明显的特点:嗓音低沉,几乎能和男人的相比;另一点是当她在猜人生之谜的时候,脸上会不由自主地显出各种表情。村子里的人们看到小姑娘发育得这样好,就觉得该给她施坚信礼了。可是不久村里又有了传言,说她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于是大家一致认为她是个傻子。很快,教师出面了。这位教师是个枯瘦如柴的男人,五十上下,花白胡子,胡子尖一直留到两边嘴角,大喉结,庄重而又高傲。他戴着一副镜框已生了锈的眼镜,从来不摘下来。他叫萨尔卡瓦尔卡来见他。萨尔卡来了,站在他面前,穿着那件男式制服和过长的裙子,一粒粒湿漉漉的沙子从她的破皮鞋上掉下来她是直接从岸边把羊赶回家的,因为开始涨潮了。老师看着她,认真而又严肃,活像个法院的侦探正在执行自己神圣的职责。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这个小姑娘是否真的是白痴,这就全由他来断定了。萨尔卡的妈妈也被叫到了跟前,教师要她们回答几个有关小姑娘的问题。当他得知小姑娘只有十一岁时,很吃惊。“为什么你们来到这里后不及时把她送到学校?”我没有想这个。”妈妈回答说。“她会什么”“还不多。”“您可以走了。”说完,教师又问小姑娘“,你会读吗?”“不会。”萨尔卡用她那低嗓音说。“认识字母吗?”
“不会。只认得一些印在《圣经》里的。”“这几个是什么字母,怎么念?”“不知道。只知道这是字母。”“你会几首冰岛诗?”小姑娘想了一会儿,可是,除了在北方孩子们一起玩时学会的一首童谣外,她再也想不起什么了。她想把这首童谣念出来,但转念一想,觉得教师大概不会把它看做冰岛诗,于是回答道:“不,一首也不知道。”“那你现在好好想一想,我的孩子,也可能你知道某段祈祷文或赞美诗?”小姑娘记起在救世军那里听到的一支新歌,每天早晨,妈妈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总要唱。她记得开头是这样的:“耶稣,赦免我的一切罪孽吧。”但她又似乎觉得是这样开头的:“耶稣,把我的一切罪孽带走吧。”她无论如何也记不得哪个是准确的了。忘了,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好了,”教师说“,一首冰岛诗也不会,一段祈祷文、一段赞美诗也不会。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听说过哈德格里姆皮埃图松吗?”“听说过。”“你能讲讲吗?”“不久前胖子托达在救世军里讲过他。”“托达?”是”哈德格里姆皮埃图松(冰岛著名诗人,其作品《耶稣受难赞美诗》在冰岛家喻户晓。
“你能说说约温西古尔德松吗?”“他在‘列奥号’船上工作。”“嗯⋯⋯冰岛的第一个移民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大概是那个在北方开办罐头工厂的挪威人?”“咱们国家的总理是谁?”“总理是什么?”“就是管理整个冰岛的人。”“谁也管不着我。”小姑娘把辫子一晃,脸一扬口气坚决地说。教师惊奇地看了看她,摇摇头。“你说,谁是冰岛最有名的人?”小姑娘思索了好半天才说:“商人,还有救世主。”“果真如此。”教师沮丧地感叹了一句。教师认为小姑娘已经熟悉了本地的情况,于是决定向小姑娘提这样一个问题:本地最著名的诗人应该说是谁。原来,这位教师是位出色的诗人,曾在首都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些诗。他还打算出版一大本自己的诗集,如果能攒够钱的话。这笔钱得从他的薪水中积攒五年。“我想再向你提个问题,”他说“,在我们这个村子里,谁是全国最著名的诗人?”“理发师。”萨尔卡瓦尔卡脱口而出。“你可以走了。”教师冷冷地说“咱们没什么可谈的了。”约温西古尔德松(冰岛民族解放运动活动家年冰岛宪法的起草人之一。
他站起身,抽了一下鼻子,又清了清嗓子,向艾奥利富尔老头子表明他要走了同时也表明他很不满意。老头子在厨房里,隔着打开的窗户,教师和小姑娘的谈话他全都听见了。“和小姑娘的谈话增添了我的担心。她的智力非常低。我看没别的办法,只得如实告诉牧师了。”教师说。“告诉牧师?去你的吧,真是胡说八道。”艾奥利富尔老头子很生气,“教她读书认字比什么都强。”“那是白白浪费时间和劳动。”“我可怜你们这些能看见东西的人。”今年冬天入学恐怕没多大希望了⋯⋯如果能在家里采取一些补救措施⋯⋯到这学期结束只剩下三个星期,再没时间了。复活节前学校就关门。所有的孩子都得去劳动,春季鱼汛一开始,至少大一点的孩子都要参加。国家没那么多人手。此外,这对有孩子的家庭来说,也不是没好处。”“胡说八道!”艾奥利富尔老头子又说了一句。“我坚持我所说的。对这样的白痴,我无能为力。让牧师决定该怎么办吧。”“瞎说,她一点也不比牧师蠢。我是瞎子,这是事实,可是我不聋。”“那你大概听见了,她说耶稣基督是冰岛人。”那又怎么了?”老头子反问道,“他哪点儿比不上那个鬼商人?”老头子用手摸索着渔网的网结,不慌不忙地织着渔网,但是,从他那自信和娴熟的动作中可以感觉出他在暗自想什么。“当然,我不否认,”教师说,“有时迟钝的人会讲出可笑的话。但是,艾奥利富尔,你是个聪明人,你该承认,像斯韦恩巴乌尔松这样的回答也太过分了!就算他能当上教区委员会
主席,就算他能到丹麦买到猪,这碍不着我多大事。可他总想把全村的人捏在他的手心里,听他的,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已不是秘密了。别以为我在背后造他的谣,就因为我们是冤家对头。不过,无论如何,他终归是个剃头的。我亲耳听见过他那所谓的诗,那是在商人家里吃圣诞晚餐,他硬缠着商人的妻子,非要人家听他念他自己写的诗不可。我什么都不说了,但是我要郑重声明,说剃头匠是冰岛著名的诗人这也太过分了。在你家竟然听到这种话,我感到惊奇,艾奥利富尔。”“如果你很想在我家找个白痴,那么,这个白痴就是我。我过去一直是个白痴,现在还是白痴。”“我根本没说这个,”教师反驳道“,艾奥利富尔,请允许我顺便向你提个问题:你也从心眼里把斯韦恩巴乌尔松看作诗人吗?”“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斯韦恩巴乌尔松。我是瞎子。”教师还是想弄清艾奥利富尔老头子对理发师的诗是什么看法,但一无所获。于是他抓起帽子,准备离开。“对于斯韦恩巴乌尔松的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没读过,但是,我倒不止一次听说过他很会教孩子。”“什么,教孩子?他?无稽之谈!再见!”到了门口,他又停住了脚步。“斯韦恩。巴乌尔松⋯⋯”刚开口他又收住了,“今天晚上,我就对孩子采取措施。”九他真的采取了措施。
就在这天傍晚,正当马拉尔布德小房子里的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敲门,要见萨尔卡瓦尔卡。大家都吃了一惊。门开了,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门缝里钻进一个黑头发的小脑袋,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他长长的脸,浓重的眉毛,一双富有表情而又聪敏的眼睛。小男孩的鼻子是鹰钩形的。总之,这男孩与众不同,好像是从某张画上走下来的。“是老师让我到你们这儿来的。”小男孩说。“你是科弗家的阿尔纳杜尔吗?”斯坦农老太婆说。“是的。是老师派我来的,他说,让我教这个小姑娘读书写字。”小男孩站在门口,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了一下萨尔卡瓦尔卡。“好心肠,”斯坦农老太婆说“,多像我们的老师!”小姑娘穿着那件男式制服,腰间扎着一条带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面前摆着一个掉了许多块瓷的搪瓷小盆,里面装着吃剩下的东西鱼刺和鳍翅。小姑娘细细打量着来客。她发现小男孩的头发剪的是中分头。这种发式在奥塞里这个地方很少见。此外,她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年龄的男孩如此胆怯。他穿的尽管也有补丁,可是非常干净整洁,不禁使小姑娘觉得在他面前有些不自在。他脚上穿的是一双买来的系带的矮靿皮鞋。小姑娘竭力在想他是否注意到了她身上的乌黑煤迹。她想,如果他们俩打起来,谁能胜?在奥塞里,她还是第一次与同龄人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可以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甚至揍他一拳。因此,毫不奇怪,她脑子里现在非常活跃,想得很多。若能把他身上的所有骨头撅得粉碎那才解气呢!不,这个小男孩穿得太整洁了,与那些小恶棍不一样,一想到这点,小姑娘甚至有些懊丧。她望着他,犹豫起来,对在这个小村子遭受的所有凌辱和不公平的待遇,是忘掉、宽恕还是牢牢地记在心里,等待复仇好像后一种是
对的。询问过小男孩有什么村子里的新闻之后应该说,他在这方面可谓孤陋寡闻就开始准备上第一节课了。这第一节课决定在艾奥利富尔干活的小房间里上。通常,晚饭后他就早早睡下了,因为明天早晨,他要全家第一个起床。小姑娘和小男孩面对面地坐下,他们之间是一张小桌,小桌上摆着一盏油灯。这盏油灯是一家海外商行的女主人的遗物,是十三年前从拍卖市场上买回来的。这户穷苦人家一直把它当做无价之宝保存着,只有在最隆重的场合才拿出来使用。小男孩从一个非常干净的麻布书包里取出两本厚厚的破烂小书,放到桌上。小姑娘发现,与自己的手相比,小男孩的手干净得简直令人吃惊。显然,小男孩也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他问:“你怎么这样脏?”“就这样。”萨尔卡瓦尔卡回答说,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这样的开场白之后开始上课。课是这样进行的: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萨尔沃尔瓦尔盖杜尔。”小男孩“:姓什么?”小姑娘“:约温斯多蒂尔。”小男孩“:你的衣服怎么这样脏?”小姑娘“:这碍你什么事?”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我还想穿上裤子,当个男孩。”小男孩那富有表情的灰色眼睛好奇地看着小姑娘,他在她的话里找不出半点的可笑和荒唐。显然,他是个没有幽默感的孩子,因为小姑娘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丝毫没有使他难堪,不仅如此,他还当真地考虑起细节来:“那你得换个名字,不能再叫萨尔沃尔瓦尔盖杜尔。”
小姑娘承认他的意见很对。老实说,她有点喜欢阿尔纳杜尔了。好像他并不像她最初感觉的那样坏。“你可以叫萨尔卡尔德瓦尔卡尔德约温松。”他说“,你几岁了?”“十一。”“看你的样子要大一些。我们村里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显得比你小。我快十三了,也比你矮。”“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小姑娘“:你父亲叫什么?”小男孩“:比耶尔。他住在南方。”小姑娘“:妈妈呢?”小男孩默默地望着她看了许久,眼神里像是罩上了一层阴云,似乎使人觉得,他想回忆起已经忘记了很久的某件事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更不是什么秘密。他变得更加严肃了,最后说:“我出生在南方,不是本地人。”“你妈妈在南方?”小男孩又沉默了许久,宛如在梦中似的看了看小姑娘,然后用低沉的、仿佛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回答道:“她走了。”“去哪儿了?”小男孩的神色里又掠过一阵阴郁,看得出他的意识里正在进行复杂的斗争。“她活着,我说的是实话。她只是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哪儿去了?”小姑娘又问了一遍。小男孩谨慎地四下打量了一番,仿佛要说出一个可怕的秘
密。他说得很轻,很快,就好像趁着还没有把他打死,要赶紧把话讲完似的。他的眼睛时而看看这边,时而又望望那边,偶尔又盯着小姑娘的脸;当时,小姑娘觉得他不像是与自己讲话,而是自言自语,或者,好像他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在替他讲,也不像是对着某人讲,而且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包括他本人在内。“在南方,我们家前面长着许多许多鲜花。那里的天气总是晴朗的,很温暖。我们常常沿着峡湾走,紧贴着海边散步,峡湾的对面是青蓝色的高山。有一次,我在一个大商场里走丢了,大哭起来。我害怕极了,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后来妈妈找到了我,说以后永远永远也不离开我一步,永远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坚信,肯定是一帮坏家伙逼着妈妈离开我的,或者是偷偷地把她弄走的。萨迦和童话里常有这种事。他们对我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渡过大海,到山的那边去了。”“你也应该跟她去。”小姑娘说。“我怎么能去得了?当时我才四岁。不过他们告诉我,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她那里。后来,一个女人就把我带到了这里,到奥塞里来找外公和姨母。他们说,是我的亲外公和亲姨母,⋯没听人说起过我们吗?”“没有。”“我认为,他们是在蒙骗我。我常常觉得,他们一直在骗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很长时间安定不下来,非常想念妈妈,总是哭。于是赫尔伯尔格,就是那个自称是我姨母的人,她对我说,我妈妈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当时就说,他们是坏蛋,是骗子。外公非常生气,用皮带抽了我一顿。他总是打我。只要我说妈妈还活萨迦是古代冰岛的散文叙事作品在世界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
着,他就打我,不许我提这件事。可是,我早就不怕他了。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坚信,我妈妈还活着,只是到某个地方去了,或者根本没去别的地方,只是藏起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个问题好像使小男孩清醒了许多。他盯住小姑娘的眼睛看了看。“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但小姑娘已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一再逼迫小男孩把一切都讲出来。“不,最好你不要问。我一句也不再讲了。”他拿过桌上的一本书,翻开来,然而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思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很快,他又讲起来。“我常常读一些童话和历险的书,描写骑士的故事,《奥德赛》,《一千零一夜》。里面讲的人有的被施了魔法,有的落入了魔窟,还有的在海上遇了难,爬上一座神秘的孤岛,岛上住的全是多头怪龙和独眼巨人。有时他们落入魔掌中,无法逃脱,魔鬼巫师就给他们喝毒药他们就忘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每当我读到这些地方,我就想,我就是书中讲的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你知道吗,我慢慢地想起了我过去的生活,过去我根本不像现在这样。我总觉得外公和赫尔伯尔格在骗我,把我留在这里,就像关进监狱,为的是不让妈妈见到我,就像童话里说的,魔鬼巫师骗走年幼的王子,把王子放在漂亮的四轮马车上,送到另外一个国家。你知道我有时半夜里做什么吗?我有时深更半夜悄悄地爬下床,去看外公和赫尔伯尔格是不是在梦中变成了鬼怪,显露出他们的原形,是不是与我白天见到的一样。他们背地里谈论我的话我都知道,他们说的都是谎话。很可能我就是被骗到这来的王子,这是个被遗弃的地方,天气总是这么恶劣,根
本不适合人生存。也可能他们想找个好日子把我吃掉。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去见自己的佩涅洛佩的奥德赛。赫尔伯尔格,就是那个总想夜里同奥德赛一起睡觉的女神卡吕普索,她总是缠着我,要我同她一起睡觉。而我的外公就是童话《辛伯达航海记中的那个可怕的魔鬼巨人。我就像从自己的王国赶出来的小精灵。我来到人间,丧失了视力,现在我再也看不见世界真正的样子了。你想想,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成了一个丧失了视力的小精灵,永远也体会不到那个精灵王国的童话世界了。那里有悦耳动听的音乐,美丽的精灵扇动着轻盈的翅膀,围绕着天门飞舞。对于小精灵来说,生活在人间比在噩梦中更难熬。你想象一下,我那时生活在一个怎样奇妙的小精灵王国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再对你讲什么了。你会说出去的,那样我的外公就会知道了。”“不会的。哪怕我对别人只讲一句就让地裂个大口子,我掉进去,烧成灰烬。”萨尔卡瓦尔卡发誓说。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已经说得太多了。真奇怪,对不了解自己的人说说自己的事,总觉得心里很轻松,他们比了解你的人更容易信任。我根本没打算对你讲什么,可是你一问我就不由自主地全说了。如果你对村子里任何一个人讲了,他们就会把我打死。我不能再说了。”尽管这么说,他还是又立刻讲了起来。“整个冬天我总梦见妈妈,几乎每天夜里都梦见。你也知道,《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
梦是白天所见的真实反映。她住在一个大城市里,那里的房子全都特别漂亮,就像画册里的一样,到处盛开着鲜花,生长着奇异的树木。在梦中,我觉得我也曾在那个城市里生活过。甚至白天,我坐在学校的教室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我眼前也会意想不到地出现那座城市,我和妈妈共同生活过的城市。她穿着天蓝色的裙子,是那样美丽,就像外国画报上的贵夫人,商人妻子那里就有这种画报。不,比那上面的贵夫人漂亮一万倍。”“艾奥利富尔说,梦全是假的,不能相信。”小姑娘说。“可我要说,除了梦,什么都不能相信。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么一句话:你梦中所见比你醒的时候所见要重要得多。夏天,我有时到海边去散步,在山脚下闲逛,坐在海边的高冈上歇息,听着绒鸭嘎嘎的叫声。这时,她也会突然出现。她穿着天蓝色的裙子,像那些乘船来的不相识的女人一样。她朝我缓缓走来,越走越近,最后在我的脸上吻一下。只要我稍稍一动,她就会像风似的无影无踪,只能看见几个蓝色的光点,闪烁着消失在石南灌木丛中。”小姑娘痴迷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这位先知。微弱、颤抖的灯光不断地变幻着小男孩脸上的表情,给他增添了新的不同寻常的线条。此时,其余的世界已沉入茫茫的黑夜中。人的面孔就是这样从无尽的黑暗中闪现出来的。这时,如果油灯里还有煤油的话,任何一个人都很容易发现,在你看见的这张平常的面孔后面,还隐藏着另外一张脸。这张脸正从预感的王国望着你,而这预感的王国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是不可知的。这束神秘之光反照在小姑娘那张世俗的脸上,其作用会变得越发有力,越发活跃,直到最终有一天,小姑娘不再像游侠骑士的忠实奴仆那样轻信任何人对她讲的每一句话夜已经深了,小男孩仍在不停地说啊说。小姑娘贪婪地捕捉
着他讲的每一句话。终于,从顶层阁楼上传来一声迷迷瞪瞪的喊话:“今天就到这里吧,孩子们。”第一节课就这样结束了。十从那一刻起,阿尔纳杜尔的形象就永远地印在了萨尔卡瓦尔卡的心里那张在黑夜中滔滔不绝的面孔,充溢着对另一个美好世界的信心。第二天清晨,她从幸福的梦中醒来,那个形象一直在梦中伴随着她,而眼前的奥塞里笼罩在秋季挟雨的乌云里,使她觉得比以前更加忧郁、阴沉。这是因为她现在开始把它同另一个世界相比较,同那个活在阿尔纳杜尔心中的世界相比较。在他的眼中映出美丽的大城市,在那些大城市里,鲜花盛开,草木葱茏,回旋着美妙悦耳的音乐。他来了,来教她读书认字,可是他们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不过,他们这天晚上的初次会面,对于萨尔卡来说是真正的一课。因为这天早上她穿袜子时,小姑娘发觉,以前从未注意过,她的脚上沾满了黑泥。当然,她并没有打破一星期洗一次的常规,并没有立刻动手洗脚,但是,她穿上了自己那件已经穿破的心爱的小裙子和上衣,在腰上系了根带子,公开表示自己对周围一切的敌视态度,以及对实现另一个美好世界的信心。当厨房里有人问她喜欢不喜欢学习时,她没有回答。她拿过一个脸盆,倒上水,把手彻底地洗了一遍,尽管还没有到周末。然后她背起牛奶桶,朝村里走去。送完牛奶,她又来到海边约翰博格森的渔场棚子,这里有许多妇女和半大孩子正在干活。他们穿着漆布围裙和胶靴,围着大木桶,把鱼从一
个木桶倒进另一个木桶,有说有笑,煞是热闹。从那里总是传来大声的喧哗和欢快的歌声。我们的嗓子,尤其舌头是上帝给予那些过着悲惨劳碌生活的人的真正恩赐。萨尔卡瓦尔卡询问是否能给她在这里找一份工作。有人领她找到承包的工头。这工头长着暗色眼睛,留着黑胡子。他的脸刮得溜光,尽管处在一大群女人中间,他的做派还是真正的男子汉。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古怪的私生子,揪了一把她腰间的带子。这工头是个很会开玩笑的人,他东走走,西看看,十分满意地对身边干活的女人们说着俏皮话和玩笑话。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你是谁?”工头终于放下自己的事问道。“我不是谁,我就是我。”“几岁啦?”十一。”“据我所知,约翰博格森不给孩子开账号,雇了你,你也捞不到好处。”“我很有力气。”小姑娘说“,我一点也不比那些人差。”说着她指了指在木桶边干活的妇女。“啊哈,看来你是个吹牛大王!”工头讥笑说“,那好,既然你一点也不比她们差,那你就生个十五岁的小伙子看看吧,像那个来自阿库尔胡斯的托尔迪斯,他就在那儿,留大胡子的。”“你这是说蠢话。”小姑娘脸涨得通红,反驳道。周围的姑娘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工头是个脑子反应很快的小伙子。“你干吗缠着我要工作?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我妈妈叫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她在约翰博格森那儿有账号吗?”萨尔卡不知道。也可能她母亲还没有得到这种待遇。工头
说小姑娘做这种工作太小了,不过,还是可以看看她会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就现在。”萨尔卡说。工头从兜里掏出便条本,在上面划拉了几笔,让萨尔卡瓦尔卡跟他走。有人发给她一个漆布围裙、一副套袖和一把刀子,又给她安排好位置。工头让一个妇女给萨尔卡瓦尔卡示范了一番,教她怎样做。就这样,萨尔卡瓦尔卡转眼间成了一名临时女工。萨尔卡瓦尔卡谋到了新职业。这只给她在马拉尔布德小房子里赢得了个好名声一个精明能干的小姑娘。她的的确确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很快就熟悉了清理鱼这种工作,干得像其他人一样好。没人希望她走,况且,今年捕鱼量特别大,勉勉强强才忙得过来。萨尔卡瓦尔卡干活的时候不与那些妇女聊天,而是同她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她弄不明白她们讲的话,更确切地说,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年轻的姑娘们也不拉她入伙,都把她当陌路人,但是待她很有分寸,不像男孩子那样无缘无故地招惹她。没有人欺辱她,总之,大家对她不错,而她自己也不想和别人争吵。如果有人存心取笑她,她也只是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有一点使小姑娘很不痛快,就是她知道的骂人话太少。最令她不安的就是别人对她讲下流话时她无言可对,不知所措萨尔卡瓦尔卡受雇干活为的是要攒钱买件连衣裙,或者更好一些,买件漂亮的裙子。她已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孩子,就像她对阿尔纳杜尔讲的那样。第一天干完活以后,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着工头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包来发钱。可是,她看到妇女们一个个脱下脏衣服,匆匆忙忙地各自回家了。回到家里,萨尔卡问艾奥利富尔,什么时候能拿到钱。老头子回答:
“你做梦吧!你什么时候能拿到钱?你看看我吧。我只知道织渔网,从记事时起就织,一直织到现在了。你以为我会攒下很多了?到老了,我只有七头羊和一头奶牛。你就好好跟阿尔纳杜尔学认字吧,咱们国家有许多穷人都从书中获得乐趣,谁也无法剥夺你这种乐趣只要你还没有瞎。”“是他们使人丧失了视力,艾奥利富尔!”萨尔卡瓦尔卡大声说,心里充满对这种不公正的愤怒。老头子对她的话没有理会。小姑娘害怕地看了看老人,心里很疑惑。难道一辈子就这么只管埋头干活,穿着破衣烂衫见阿尔纳杜尔,一辈子这样像乞丐似的活在世上?“我想得到我的工钱,那样我就成了富人。”小姑娘最后说。艾奥利富尔织完一个网结,把渔网放到一旁,抬起瞎眼睛望着窗外。“你还小,我的孩子,还不满十二岁。你还听得进我这个老头子的话。我没瞎的时候见得也不少。人需要干活。干活能使人心情愉快,使人满足,还能使人有个完满的归宿。如果一个人永不间断地干一辈子,无论节日还是假日都不休息,可能他会攒够钱办他的后事。不过,你要相信,我的孩子,任何一个人,只靠自己的劳动是永远也发不了财的。我所知道的富人都是从来不干活的。只有穷人干活。我想,不仅仅在我们这儿是这样,全世界都这样。可是,书给人的知识和快乐要比天下所有的财富珍贵得多。我要是你这个年龄,我首先要学会读书写字。你知道吗,他们最生气别人有文化,有知识。”小姑娘无法弄明白,艾奥利富尔哲学论断中的“他们”指的是谁。直到老头子死去,小姑娘对他的这种说法还是像接受神灵的启示一样模糊不清,尽管他在她的心中占据着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尊重地位。
关于工钱的事,她后来又问了一同干活的人,还是没得到明确的回答。人们甚至对她提出的这个愚蠢问题不屑一顾。“你就只管干活吧,小傻瓜,我们都没说什么。如果你的手受不了这盐水,就回家歇着去。”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复活节了。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天,萨尔卡瓦尔卡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过节穿的裙子套在身上。她长大了,无论怎样小心翼翼,裙子还是被撑破了许多地方。当她从顶楼上走下来时,看见妈妈站在厨房中间,穿着一件刚买的新裙子,上面还绣着大朵的玫瑰花。邻居的女人们也都兴高采烈地跑来欣赏她的这身新装。妈妈微笑着四面转动身子,让大家仔细瞧这裙子的料子,还不时地轻声叨念,愿上帝不要怪罪她的这种琐事。小姑娘站在一旁,掩饰着自己的好奇。这新裙子证明了妈妈的爱美之心是多么强烈,但同时也衬出了她身上的所有缺点。只是这个时候,萨尔卡才发现妈妈的牙齿长得七扭八歪,很不像样,与裙子上的玫瑰是那么不般配。还有那双难看的手,简直同腌制的牛肉一个颜色。那腰粗得跟马一样!我的天,她还真不如穿她原来那件破旧的裙子好看呢。第二天下班后,萨尔卡瓦尔卡鼓起勇气来到工头面前。“你想不想付给我工钱?”她断断续续地低声问。“什么?”工头很惊讶。“我什么时候能得到自己的工钱?”“据我所知,你的工钱都记在你妈妈账上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请把我的工钱给我吧。”小姑娘要求道。“我不是会计,也不是约翰博格森的管理人员。我的责任是记工作日,把工作日通知给账房。”第二天萨尔卡瓦尔卡才弄明白,尽管干活的人当天得不
到工钱,但可以到小铺子里去取与工钱相应数额的商品。她打听到,妇女们打算星期六去小铺子取过复活节用的物品。她很高兴,决定随她们一起去。阿尔纳杜尔的外公,那个约温老头子,站在柜台后面。他是个凶狠而又冷酷的老头子,哇哇地叫个不停,抱怨这些人不让他安宁,说捕鱼期还没结束,就变着法子想把钱花光,根本不想着攒些钱料理自己的后事。老头子总是穿一件黑色毛料旧礼服。这礼服因为穿得太久,已磨得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领口里显出灰色的衫领。严寒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迹,指关节又红又肿。老头子非常不情愿地把他的东西拿出来给顾客们看。大家磨破了嘴皮,央求了好半天,他才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柜台上。他大声吼叫,骂这些人不配跟他打交道,一边吼,一边又麻利地把所有东西收进柜台里。他把每一件东西都看成是从他心上撕扯下来的滴着血的肉。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从货架上把东西一件件取下来,从盒子里拿出裙子、罩衣、花边织物、带子、毛料裤子和年轻姑娘穿的衬衣,把它们都放到了柜台上。女人们挤作一团,挑选着这些财富,拿过来贴在自己的身上比量,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接着躲到隔板后面,避开男人的眼睛,试穿所选的衣服。年长一些的妇女则青睐那些便宜的小东西。第一次争购热潮退去后,柜台上已经扫荡殆尽。萨尔卡瓦尔卡走上前去问约温老头子,是否还能找件小姑娘穿的漂亮裙子。“小姑娘穿的漂亮裙子?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我只能对你讲这些。你是谁?”萨尔卡瓦尔卡向他解释了自己是谁。“我一点也不知道。”老头子说。小姑娘一下子想到,老头子到了夜里会变成恶魔。“你妈妈什么活也不干,我怀疑,我们小铺子里没有她的账号。”
小姑娘还是坚持不走,但无论妈妈的事还是她的事,老头子都不想听。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让她去问会计,打听一下账房里是否有以她妈妈或她的名字开的账号,而现在最好还是打消这种糊涂念头,回家去,别打扰人家工作。就这样,小姑娘无意中坠入了这个神秘莫测的、统管着所有村民命运连同他们的收入和开销的王国。然而,小姑娘不是那种一吓唬就回头的人。即使希律一世说不行,她也敢向皮拉特挑战。萨尔卡来了,皮拉特很不友好地透过眼镜看了她一眼。皮拉特是个枯瘦的老会计,嗓音尖细,透着一股狠毒。他的头差不多埋在高高的像《圣经》似的账本里。“你有什么事?”小姑娘说明了来意。老会计又从眼睛后面瞧了她一眼。她的嘴咧了咧,像要哭似的。“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在我们这儿没账号。”他冷冷地答道,声音尖利刺耳,说完又把头埋进账本里,“这里写着呢:她的女儿萨尔沃尔瓦尔盖杜尔在渔场工作⋯⋯多少多少天⋯⋯接下来写的是:借方为女儿购去漆面围裙一件,为自己裙子一件、昂贵的睡衣一件、袜子一双、皮鞋一双、花边饰物等等,如此等等。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还欠我们大约五十克朗。好了,你走吧,随手把门关上。”账房的门在小姑娘身后刚一关上,她就在门廊下失声痛哭起来。请想象一下吧,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穿破衣烂衫,腰里系根带子,在台阶的门廊下悲伤地哭泣。这里是海滨的一个小希律一世(公元前前,犹太国王,嗜杀成性。在基督教神话中说他获悉耶稣降生人世,便大杀婴儿,因而其名字含有残暴之意。
村,茫茫的暮色正渐渐取代傍晚的黄昏。过了一会儿,她哭得不再那么伤心了,也感觉不到刚才那种绝望了。但是,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这个无视她愿望、无视这条幼小生命的世界,给她带来的痛苦是多么巨大!难道上帝看见她衣不蔽体地活在世上会得到某种快乐?这样下去,在《圣经》插图中身穿漂亮衣服的耶稣怎么能得到人们的爱戴?怨恨是深深扎根在心里的。小姑娘不知该怎么办,砸烂这可恶的小店铺的窗子,还是回家去把妈妈那件新裙子撕个粉碎。也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石头把教堂所有的玻璃窗都砸碎,让上帝看看,反正她是不会屈服的。她围着空场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塞满阵阵发作的复杂情感。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男人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如果不是听见她在低声抽泣,那男人恐怕也不会注意到她。那男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小孩儿,你哭什么?”他问。小姑娘不想回答。她不再相信上帝或什么人来帮助一个身处困境的孩子。可是那男人走到她跟前,摸了摸她的脸,同情地问:“出什么事啦,可怜的人?”“他们不付给我钱。”小姑娘低着头,克制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什么,钱?”那男人很惊讶“,谁不付给你钱?”“在小铺子里⋯⋯我在渔场工作了三个星期⋯⋯我没有过复活节穿的裙子。”“你是谁家的孩子,小姑娘?”那男人细问道。萨尔卡瓦尔卡讲出了西古尔莉娜的名字,还告诉他,自己住在马拉尔布德小屋。“她已不再是我的妈妈了。我没有裙子穿就是因为她。她用
我做工挣的钱给她自己买了一件很贵重的裙子,还绣着玫瑰花呢,为的是讨好那个麻脸丑八怪。可是,所有的孩子都耻笑我,欺负我,骂我妈是淫妇,还朝我身上扔烂泥巴。我不识字,什么都不会!”“可怜的孩子。”那男人很同情她。这人已进入中年,披着件胶皮雨衣,应该说是个有钱的人。他留着浓重的胡子,戴一顶圆礼帽。小姑娘猜想他不是本地人,像是从南方来的,只是路过这里,耽搁在奥塞里了。们现在这么办,”他说“,小姑娘,你先跟我走。咱们会想出办法的。”原来这个男人就住在这个小渔村,而且偏巧就住在约翰博格森的房子里。他把萨尔卡瓦尔卡领进厨房,要她等一等,然后推开一扇门进去了。接着很快来了个用人,这用人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并且开口就问,她妈妈是否像大家说的那样已经订婚了。当然,她还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很正常,人都得订婚。又说,她自己还没考虑这件事。众所周知,她有很多未婚夫,如果她愿意,可以跟其中任何一个订婚。“噢,我的天,不幸的耶利米,看看你这个样子!”她忽然惊叫起来“,主人是怎么想的,把你领到家里来了?”就在这时,女主人出人意料地来到了厨房。她穿着一件华贵的绿色衣裙,体态匀称而又健美,很像纸牌中的皇后。她看了看周围,浑身闪闪发光,一副悠闲逍遥的样子。萨尔卡瓦尔卡还从未见过生活得如此幸福的人。她的手臂上搭着几件五颜六色的衣服。她说话的时候,小姑娘甚至弄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觉得,是真正的快乐在同自己讲话,望着这位年轻少妇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愉悦,她的目光,她的话语,似乎都在散发着花的芳香。女主人抱怨小姑娘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吩咐女
佣立刻把她的衣服、裙子脱下来扔进火里。当萨尔卡瓦尔卡的外衣被全部脱去,只剩下一件脏得无法形容的贴身内衣时,夫人禁不住出声地祷告起来:“别怪罪我,上帝,我不能看着我的女儿穿这样肮脏的衣服,上面爬满了虱子!”夫人要斯蒂娜到楼上去看看五斗柜里是否有内衣。她又吩咐另一个女佣把小姑娘身上所有的破烂脱下来扔进火里。萨尔卡瓦尔卡听后捂住脸哭起来。她害怕别人看她赤裸的身体。“那你就把她领到洗澡间去吧。”女主人又吩咐道。接下来对萨尔卡瓦尔卡所做的一切就像对待一只身上长满癣疥的一岁小羊那样。她哭着,身上只穿一件内衣,被拉扯着穿过整个房间,最后沿着一道楼梯向上走去。这楼梯很漂亮,像雪一样白,给小姑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仿佛是用巨大的冰糖雕刻成的。突然,商人的儿子出现了,乐呵呵的,一身珠光宝气,宛如一把擦得锃光瓦亮的咖啡壶。他看见她们就骂起来,甚至还准备动拳头。仆人急忙拉住小姑娘,跑进洗澡间,锁上了门。萨尔卡瓦尔卡回到家里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梳理得整整齐齐,也吃饱了,一副幸福快乐的神情。她穿着一件亮闪闪的蓝裙子,前后都绣有小花,镶着一圈花边,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鞋。这是她用自己的钱刚从小铺子买来的,花了两克朗。钱是约翰博格森亲手给她的,作为鼓励,叫她在这个世界上坚强地活下去。西古尔莉娜没有勇气看自己的女儿。她急匆匆走出门,开宗教会去了,甚至连声招呼也没打。斯坦托尔醉醺醺地回家来了,可是,小姑娘的一身打扮顿时使他清醒了。“这都是约翰博格森给的,好心肠的人,愿上帝保佑他健康!”斯坦农老太婆眼含热泪说。
十一一条小河从山上流下来,弯弯曲曲地穿村而过。这小河冬天不封冻,夏天不枯竭。小河上架着一座小桥。小桥靠峡湾的那边是一片用碎石围起来的牧场,牧场是属于医生的。四月,当天气转暖的时候,孩子们便聚集到这里尽情戏耍这段时间,他们从清理鱼的工作中解脱了出来。星期天,萨尔卡瓦尔卡也常来这里,站在小桥上看着同龄的孩子们游戏。没有人来邀请她一起玩,而自尊心又威严地禁止她离开小桥,越过那道石墙,去做人家的不速之客。偶尔也有小男孩冲她喊几句脏话,嬉皮笑脸地用手指对她戳戳点点,但是她很快就不再去理睬这些人。她只是紧眉头瞪着他们,就像一只凶猛的动物旁观一群野狗似的。不过,她还是常常想象自己到了他们中间,自然是要当统管他们的小头目。有一天,她问阿尔纳杜尔,为什么不去同那些孩子一起玩。阿尔纳杜尔回答:“我不是本地人,不愿与他们交往。他们很讨厌,欺负我。而我自有乐趣,我很高兴可以到老师或约翰博格森那里去借书看。”小男孩拥有的这种优越和他这种自立精神,使他成了萨尔卡心目中一个伟大的形象和力量的化身。与阿尔纳杜尔相识补偿了她饮恨吞声地忍受的那些凌辱。然而,他们的友谊并不是建立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上。他是她崇拜的偶像。他的喜好和憎恶也是她的喜好和憎恶。她接受了他身上的一切,而且坚信不疑无论是可信的还是不可信的。尽管她还不满十二岁,但是她一直在盼望他的那颗心已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样急切,就像小草渴望
夜间的露水一样。有时,她的血会因为某种莫名其妙而又不可言状的兴奋沸腾起来。阿尔纳杜尔对萨尔卡瓦尔卡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阿尔纳杜尔,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一直被那种神秘的不可知的幻象激动着,而那颗富有同情感的心并不催促他面对严酷的现实,相反,却把他视为深奥秘密的占有者,便成了他亲密的朋友,可以推心置腹、交流思想的忠实朋友。对于一个备受折磨的卑微可怜的人来说,宽慰完全可能使其坚定自己内心萌发的既不属于空间也不属于时间的梦想!信任你的人,无论他是个一贫如洗的穷人,还是孤苦无告的落难者,都并不重要,要原谅他的一切过错。是的,即便是一条哀嚎的丧家小狗,只要他把你看做高等的生灵,你也能对他做出巨大的成绩。现在,阿尔纳杜尔再也没想过萨尔卡瓦尔卡很脏,也可能从那以后,她确实不再像以前那样蓬头垢面,衣着不洁了吧。从复活节起,她每天晚上都要洗一洗,梳一梳,没有一个晚上不这样。有一天,他们谈到了一对兄弟,就是那对极可恶的小男孩,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捉弄和欺负萨尔卡,朝她投石块。阿尔纳杜尔只是说:“哼,他们身上尽是虱子。”从此,每天早晨和晚上,小姑娘都要把自己的床铺彻底地检查一遍,看有没有虱子。现在,她穿着扎有黑色蝴蝶结的蓝裙子,青春的心灵里荡漾着快乐时光的歌声。小萨尔沃尔瓦尔盖杜尔根本不是个蠢姑娘,只用相对来说很短的时间就学会了按音节拼读和书写。一天晚上,她坐在石板前等候阿尔纳杜尔。今天,他们准备上第一节算术课。她在黑色的石板面上毫无目的地信手画出一道道白线。即使你没有赋予线条明确的形态和思想的才能,如果信手画点什么,也能从中得到乐趣,而这种乐趣不会因为所画的东西被立刻全部擦掉
丝毫的减弱。小姑娘画了一个不大的圆圈,又在圆圈里面添了两点,然后在两点之间画了个小棒棒,接着又在下面加了一小横这样就成了一张人的面孔。她惊讶地望着这个图像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加了两条与这脑袋不成比例的小腿,从脖子处又伸出两只胳臂。刚一画完,她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我的天没等她看出这个人还缺少躯干,忽然听到阿尔纳杜尔讲话的声音。他正在厨房向家里人问好。由于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萨尔卡一时慌张,竟没想到可以三下两下擦掉,却急着找地方藏起来。她看见桌上有堆衬衣,就一下子把石板塞了进去。阿尔纳杜尔很快在门口出现了,手里拿着一顶硬壳学生制帽。他并不是很健谈,如果没有特别的事非要他开口,他是不会滔滔不绝的。他掏出书,跟小姑娘说开始上课,接着又找来粉笔,要她写。“你的石板在哪儿?”他问。萨尔卡瓦尔卡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脸红了。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画。她画的那个人不知为什么使她难堪,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阿尔纳杜尔忽然看见那堆衬衣下露出石板的一个角,就伸手抽了出来。“你敢,你敢!”小姑娘嚷起来。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石板,藏在背后。“不给看!”“你怎么了!这石板也没什么特别的呀。”“上面有画,你不能看。”“可我已经看见了⋯⋯画的是⋯⋯”“不对!”萨尔卡反驳道。两人没再继续分辩,就你抢我夺,扭斗起来。桌子翻了。两人跳到了靠墙的小柜上,转眼间又滚到了地板上。谢天谢地,石板没摔碎。激战从屋子的一角转到另外一角,石板又飞到了老头
子的软椅上。这时,小男孩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拿到石板,可是他不。小男孩仍旧扭着萨尔卡不放,与她扭打。很难说这场战斗有几分真假。他并不弄疼小姑娘,只是胡乱胳肢她,攥住她的手腕,张大嘴巴,做出要咬她的样子。可是,请原谅,这场扭斗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让小姑娘开心?不,不,绝对不是,她不喜欢这样。就算是他没想到小姑娘不喜欢这样吧!于是小姑娘又咬又喊,乱抓乱挠。“你要是不放开我,我可真的要打你了!听见没有?”老头子的软椅砰的一声倒了,上面的靠垫也甩了出去。两个对手又在地板上滚起来。笑声越来越急促,他们互相胳肢,抓对方的下巴、胸部,挠腋下,挠大腿的内侧。最后,小男孩把萨尔卡按在了身下,俯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看清楚了画的是个孩子。”小姑娘立刻火冒三丈。她死命地挣扎了几下,猛地站起来,生气地说:“你真不害臊!”这一喊声,从两人开始吵闹那一刻起,是第一次有意识的感情表露。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愤恨、痛苦、羞臊。她的头发披散着,裙子在膝盖处撕破一个大口子。萨尔卡整了整衣服,倔强地昂起头,走到窗前。显然,两人扭打的响动和喊叫传到了厨房,因而招来了艾奥利富尔一声不高兴的吆喝,问他们在那干什么呢。阿尔纳杜尔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又把靠垫放到软椅上。石板就在地板上,而且,画着画的那面正好朝上,但是他并没有去看。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口,凝视着窗外四月的暮色,眼里充满了泪水。“你生我气了?”小男孩问。可是小姑娘没回答,只是摆了一下头。终于,她转过身,对着
他。她气恼地竭力控制着身子的抖动,突然像发疯似的大声说:“我不想做姑娘。我永远不做女人,不做妈妈!”阿尔纳杜尔下不了决心地看她一眼,又沉思起来。她说出的话并没有使他吃惊,使他意识到刚才的行为荒唐,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听她讲过这种话。“我可以送给你几条漂亮裤子,”他说“,是几年前一个渔夫留给我们的。”深夜,萨尔卡在老头子卧室里的床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小桥上,桥下是那条永不枯竭的小河,无论冬夏,总是流水潺潺,嘿,真是奇迹!突然,小桥变成了巨大的冰糖块,像商人家里的那道楼梯。医生那片碎石围起来的牧场上站着一个小男孩。他手里握着一个球拍,还有一个球。那男孩把球朝她投过来两个人都想在一起玩她伸出双手,准备接住投过来的球。就在这时,就在她觉得要马上接住球的那一瞬间,她突然看清了那男孩的面孔。那男孩不是她以为的阿尔纳杜尔,而是斯坦托尔。她醒了,在恐惧和憎恶中惊醒了。十二傍晚,斯坦托尔出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喝个酩酊大醉。通常,他先要在村里闲逛好长时间,很晚才回家。一回到家,他就骂骂咧咧,满嘴脏话,把他收养的未婚妻从床上拽起来,叫嚷要吃东西。此外,他还要必不可少地唱一段他的老调:整个村子都属于他,属于他斯坦托尔斯坦松。它装在他的心里,融在他的血液里,他的肺腑里。就是他,斯坦托尔,统辖着高山、大海,海风、
云雨也要听从他的调遣,当然,那个商人约翰博格森,还有那群捕鱼佬,就更不在话下了。他游遍了整个世界,无所不知,能把全世界描述下来。他经历过大火、洪水,身陷过绝境,也闯过生死险关。他不止一次地把胆敢向他挑衅且武装到牙齿的外国佬打得抱头鼠窜。他一个人可以敌过一大帮。哪个敢妄言,说约翰博格森也经历过这些?他在酒后胡言时还不断地加进各种大动作的手势。在海上,他就说自己是从异国他乡回到了故乡,吹牛说没有他不知道的天下事。其实,这些知识只对你认识港口那个最要不得的罪犯聚集的贼窟有所帮助。在那里,男人们趁出海前的几天纵酒狂饮,鬼混几夜。斯坦托尔从不读书看报,一辈子没和有文化的人打过交道。他脑子里装的乌七八糟的东西,是把全世界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搅在一起,经过他凭空想象和肆意曲解,瞎编乱造出来的。他的爱国热情表现为他对阿克斯拉尔山脚下这片土地以及海边这个小村子的依恋。他有个毛病偏爱家乡话。对于渔民来说,出海次数越少,这种偏激就越盛行。他在各地捕鱼区的异族人当中生活了很长时间,生活方式、风俗习惯都有很大的不同。孤独铸就了他特别的性格。他得了个快人利口、讲话刻薄的名声,尤其是在吵嘴方面,他的机敏和狡辩胜人一筹。他很会编诗,也就是在他的讲话中,常能听出诗的翅膀震颤的声音,虽说表现形式简单而又粗俗。他说话朴实,尽是大白话,但是充满了神话的形象。在萨尔卡瓦尔卡的意识中,说起这个人,更多的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同妈妈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眼前会立刻出现妈妈那张哭肿的脸。她在心里默默地埋下了对斯坦托尔深恶痛绝的种子。她十分清楚,妈妈遭受到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他。在冬天的时候,萨尔卡瓦尔卡经常在歌声中醒来。是妈妈在唱,她手里一
边干着家务活儿,一边唱那支歌颂圣洁的葡萄树之歌。现在,她早晨已不再唱歌了。复活节前夕,萨尔卡瓦尔卡因为妈妈用她的钱,用她干活挣来的钱给自己买了件新裙子,很生妈妈的气。小姑娘有好几次想质问妈妈,怎么能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可是每每这个时候,一看到妈妈那张备受折磨的脸,她又没了勇气。这天晚上,西古尔莉娜突然打破几天来的沉默,眼睛避开女儿的目光,说道:“今天晚上我要去忏悔。”“什么?”小姑娘惊奇地问。“我想在上帝和人们面前忏悔。”“怎么能这样?”“跟我一起去救世军那里吗,亲爱的萨尔沃尔?我要忏悔我的罪孽,重新抱定希望!上帝可能会帮助我。”小姑娘看到妈妈的脸上淌下了泪水像是遵照上帝的旨意。可是妈妈没有抬起眼睛,她跟自己的女儿讲话,就像是与一个陌生人交谈。萨尔卡瓦尔卡心想,从妈妈直呼她的名字起,似乎已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好像最后一次是在她们搬进马拉尔布德小房子的那个晚上,妈妈说,她们是两个女人⋯⋯小姑娘非常明白,妈妈已不是她的妈妈了,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叫萨尔卡的小姑娘。有时候,上帝在人们中间设置的障碍是多么巨大啊!萨尔卡瓦尔卡很喜欢到救世军那里听美妙的歌声和悦耳的乐曲。所以,她立刻欣然同意和妈妈一起去。人们衷心地欢迎她们。妈妈去前面了,台子周围坐的都是最有身份的客人。萨尔卡瓦尔卡在最后一排上找了个座位。她伸长脖子,注视着前方,那些乐器深深地吸引了她。这时,响起了合唱声:欢乐啊欢乐,我们歌唱胜利,
我们用质朴的语言赞美耶稣。歌手们那富有极强感染力的颤音使小姑娘想起了阿尔纳杜尔给她描述过的他的神奇家乡。朵朵白云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从未经历过早春刺骨的寒风,也从没见过冬天的暴风雪。可是,正当小姑娘听得入神,耳朵还没有享受够美妙的圣歌时,祈祷开始了。她觉得大尉是在用另外一种语言讲话,讲话中掺进了许多丹麦语,难以听懂,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所以,小姑娘便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他衣服上那些闪闪发亮的扣子来。跟在大尉后面发言的是一位见习军官和两个普通士兵。每个人讲完话都要唱一小节歌曲。最后,终于轮到托达科洛达发言了。白天,她在渔场清理鱼时讲话毫无顾忌,傍晚,又恢复了纯真天使的样子,讲起话来神情庄重,用词文雅。托达很善于辞令,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很少有听众不被她的发言感动。如果说是某种东西使萨尔卡瓦尔卡对上帝产生了敬畏之感,那么,就是托达的发言。她的发言使小姑娘充满了对仁慈上帝的惧怕和怜悯。要知道,因为他善良仁义,才被处以极刑,被惨无人道地钉在十字架上。小姑娘不由得想到了屠宰场,在那里,人们把牲畜杀死,扔进大锅里,烫它们的皮毛。“今天束缚你们的只有惟一的一点,就是与你同站在一个鱼桶旁干活的同事,或者你的兄弟姐妹,或者你的床铺以及床上床下的一切,或者你的父母,或者你的丈夫和情人,或者其他枷锁,都是魔鬼为了使你处在罪孽之中而牢牢套在你脖子上的桎梏。”这段像火焰喷发似的发言之后,该萨尔卡的妈妈发言了。所有的人都非常清楚,是谁使得狡猾的魔鬼用绳索紧紧勒住了这
个身穿花裙子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斯坦托尔。可是当萨尔卡瓦尔卡看到自己的妈妈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讲台前,卑微而又可怜,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时,她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同情、爱怜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当即暗自发誓,今后不仅要顺从地去渔场干活,而且永远不再发一句怨言,永远不再生妈妈的气,尽管她没同她商量就擅自花掉了她的工资。想到此,小姑娘对着台上那个上帝的供桌发出了一声长叹。她祈求上帝爱这个女人,并且宽恕她的一切罪孽。妈妈开始讲话了⋯⋯她抬起眼睛,仰望苍天,仰望着创造了世间万物的上帝,我们的在天之父。也许是因为她的亲身体会还不够深刻,对她所讲的问题尚未认识成熟,不甚明了,从而影响了她讲话的情绪,缺乏在台上讲话时应有的那种激昂的语气。由于恐惧和胆怯,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每说几句都要停顿一次,还不时地长出一口气。总之,她讲得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低沉而又不很清楚。男人们淫荡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身子,嘴里讲出一连串的污言秽语。“我知道,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无比深重,我要把我犯的所有的罪孽全部讲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多么不配得到基督那仁慈的宽恕。我从小就一心想做个高人一等、出类拔萃的人,但这对一个挣扎在贫困之中、从未有机会学习的人来说,是多么不易啊。我常常天真地想,如果我再挣得多一些,肯定能出人头地,这是因为我还不认识我们的救星耶稣,虽说我知道他的存在。我总想永远地离开自己的家乡,到南方去。我虽然知道他,但没有认识他,所以,有一个时期,我为了挣更多的钱就拼命干活,一位老奶奶劝我去认识他,告诉我,在困苦难耐的时候,在快要累垮的时候,或者犯了重罪之后,就要去找他。我累极了,很少这么累过,因为在我生长的那个环境中,人们都非常艰苦,都过着贫寒交加的生活。老奶奶对我说,所有辛勤劳作的人,没有足
够食物的人,因为没有鞋子而光脚在满是露珠的田野里行走和夏天常患感冒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是耶稣的朋友。她讲得最多的是他爱那些无辜挨打、无故被定罪的人。可是,我慢慢长大了,有了力气,夜以继日地干活,在寒冷和饥饿中入睡也觉得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了。很快,别人也不再打我了,甚至有时候还丢给我一点儿好吃的东西。于是,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基督。“光阴似箭,几年过去了。我承认这几年是在没有怜悯、没有悔过中度过的。我几乎完全忘记了与我血肉相连、能洗清我罪孽的耶稣。我的罪孽以及它带给我的一切使我万般痛苦,我看不到还有别的出路⋯的确,软弱渺小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尽管每天都要忍受它的折磨。但是,对于自己,我看不出有别的出路使我从绝望、从我所犯的罪孽以及它给我造成的后果中解脱出来。所以,今年冬天,当一位受尊敬的人对我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了你过去情人的影子’时,我害怕极了。我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心里都装着死亡。有一次,我甚至给自己选定了地方,决定投海自杀,只等着涨潮了。可是就在这时,上帝派来了保护神。他俯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莉娜,你确实是个坏女人,很长时间都过着罪恶的生活,如今还没有得到惩罚真是不可思议。但现在你怀着孩子,虽然孩子是你与一个有妇之夫作孽时怀上的,但孩子毕竟是上帝创造的,是崭新而纯洁的生命。如果你扼杀了孩子,那你在上帝的眼睛里就是罪上加罪的人。你没有权利剥夺自己的生命,因为你已经怀上了一个无辜的新生命。’当我的心爱的萨尔卡降生到这个世界时,我觉得是我自己又出生了一次。我忘记了我犯的那桩可怕的罪孽,也就是那天我想投海的打算。当时我发誓,宁可牺牲一切,也要好好抚养她,让她生活得比我的童年幸福。可我仍像以前那样贫穷,孤身一人。我到处找工作,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可是,哪儿的工资都是那么微薄,而且,所有的
人都把我的女儿当做一条私生的小狗。要保护我的女儿,可是,我惟一能做的只是使她免遭我童年时遭受的那种毒打。“当你一贫如洗,而且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孤身女人时,大家会把你看做是道德败坏的社会弃物,任何一个男人都认为他有权对你做出他能想出来的一切。你走的每一步当中都潜伏着诱惑,还要你不断地与本性为你设置的种种罪孽作斗争哪怕你已经喝干了一杯对你的惩罚。我想感谢上帝帮助我坚持了许多年,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了新的诱惑,避免重新坠入罪恶的深渊。为此我还要感谢我的萨尔卡。我努力教她学习祈祷文,凡是我知道的都教给了她。我承认,我并不是从始至终一直怀着这种虔诚的信念。我主基督,你不愧是我的救星,为我而生,你带着血肉之躯降到人世,又为赎我之罪,替我而死。“我,就是《圣经》里说的那种穷苦的负罪女人,所以我至今一事无成。我要跪倒在神父的脚下,真心悔过自己所犯的一切罪过。我祈求耶稣宽恕。我是个不幸的女人,经历和体尝过许多罪恶的女人,但我也曾有过许多年合乎道德的生活。有一天,魔鬼撒旦突然迷惑了我,从我的背后一步步逼近,扮成我的主人,用一杯浸过草汁的药水把我引入了黑夜中的顶层阁楼他当时的卧室。那时,他的妻子,我善良的女主人,产后一直病在床上。只有能推断我们内心的人才会知道,当她卧床不起时,我在这女人面前体尝到的那种精神痛苦和良心的谴责。我在她面前已不再是干净女人,我要公开和坦白地承认这一切,让所有听了我发言的人都朝我投石块吧,因为我罪有应得,没有维护住我的美德。就像无法避免罪孽的后果一样,死亡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若想驱走它,没有上帝的慈爱是不可能的。冬天过去了,复活节将至,我又萌生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仁慈、万能的上帝使那个女人恢复了健康,擦亮了她的眼睛,于是,她发现了我的罪恶,
立刻把我赶了出去。所以,我要坐上去南方的轮船,到首都去。据说,那里的人都生活得很好。可是,我就那么几个钱,能走多远?上帝就把我派到这里来了个漆黑的暴风雪的夜晚,正值隆冬季节。许多人都想,他,我们的在天之父,对我过于严酷了。在我没有认识到,他的儿子正敞开胸怀等着我,准备为我赎罪,把我从真正的毁灭中拯救出来时,我也曾这么想过。关于耶稣给予我心灵的温柔抚爱,我就不多讲了。但我应该说,他并不满足于仅仅拯救我的灵魂。就在那一天,他又给我送来了一个情人,而且,按照上帝的旨意,他很快将成为我的丈夫。但是,在给予我所有恩赐的同时,他又决定考验我,给我的是一个要亲身检验我的耐心和善良感情的人。从我与斯坦托尔订婚的那一刻起,我没有一天,没有一个傍晚,不是全身心地对待他。我祈求上帝,让他摆脱那两种最要命的罪过不信教和酗酒。我祈求上帝救救我的情人,也恳求你们,所有在座的人,同我一起祈祷,求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上帝帮助斯坦托尔走上正确的路,成为一个信仰上帝和不喝酒的人,改掉放荡和好斗的恶习,警告他在夜里不要狂躁,不要与那些主动向陌生男人索要贵重衣物的姑娘调情⋯⋯我已经说得很多了,还提到了贵重衣物,所以请各位原谅,允许我再讲一件不久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萨尔卡瓦尔卡一直瞪大眼睛望着妈妈,听到她要讲那件事,不禁骇然震惊。妈妈好像换了个人,好像有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人站在她面前替她讲话似的。她不仅无情地扯去了这个女人脸上的遮盖物小姑娘以她纯洁的心灵自认为对这个女人最微小的细节都十分清楚而且说得理直气壮,活像个起诉人,这个女人的保护者。她语调从容,吐字流畅,用的是近乎《圣经》中的词语和表达方式。“我请求你,我敬仰的耶稣宽恕我所有的罪孽行为,敞开你
博大的胸襟,把我抱入你的怀抱,像母亲哺育婴儿那样吧。我也请求所有在座的人今晚与我这个穷苦的负罪女人一同祈祷,祈求葡萄园的主人用他那甘美的圣酒把我的斯坦托尔灌醉,让其他酒在他的口中都变得苦涩难忍吧。我呼唤大家同我一起伏在葡萄园主那神圣的胸膛上,他已经向我伸出了一只赦免的手臂,并不计较我罪孽深重和赤贫如洗。当残冬最后一个黑夜的黎明催开我温顺无知的双眼时,催开这双曾有罪恶在闪光的眼睛时,我只有一个愿望让身披辉煌盛装的天使吹奏起美妙的管乐,唱那支震撼人心的圣歌《纯洁的葡萄树》,以永远记住在这厅堂里的这个夜晚吧。当我第一次跨入这厅堂时,我就坚信,我一定能改过和洗去我的罪孽。葡萄树千秋圣洁,万古长青,我是你的一枝幼芽,同根同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旋律更美妙,是它带我去在天之父的所在。我们的在天之父端坐在他的圣座上,下面,是我们这片血雨腥风、沧海横流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我曾无数次来到波涛汹涌的海边,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我将泪水洒在自己的不幸和罪孽上。大概,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贫苦人和小人物,也像我这样洒下了自己的泪水吧。没人知道有多少泪水流入了大海,只有他能把泪水同海水区别开来。”十三春天的一个傍晚,萨尔卡瓦尔卡从村子里回家。她穿着一
条咖啡色的裤子和一件灰色的毛衣,半路上遇见了斯坦托尔。“什么鬼点子让你想出这么一身打扮?”他看见萨尔卡穿着裤子,不解地问,“如果你需要裙子,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想要多少条,就能得到多少条,什么时候要都行。”“别废话!你若舍得,最好给我妈妈买一条。你这头驴,也该扮演一次她的未婚夫了。”说完小姑娘就想走过去。“听我说,你这瘦猴儿,能不能跟我呆一会儿?我刚想跟你说事,你就想跑,就像尾巴下面撒了盐似的。既然我跟你妈订了婚,你就是我的继女了。”“别想,谢谢,我才不是你的继女。你这样对待我妈,你该害臊。她白天黑夜地向上帝祈祷不是为了让你成个无赖,恶棍。她现在这么不幸,都是因为你。你看看她身上穿的是什么呀?除了那条用我挣的钱买的花裙子,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你就知道喝醉了撒酒疯,要不就是追别的姑娘,给人家买好衣服。你也太可恶了,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我才解恨。”“你这小头,嘴倒挺厉害。你只听她一面之词!”“你这面不配我听。”“就你这副嘴脸,只能在动物园里看见,外国才有。”“管住你的舌头!”“不过你这脸蛋儿是咸的,散发着海藻的气味,我喜欢。”“住嘴!”“如果约翰博格森能给你两克朗,我就能给你四克朗。”小姑娘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盯住他手里的两克朗硬币看了看,又把目光移到他的眼睛上。这双疯狂的眼睛此时显出来的是哀求还是谄媚?是对她这个孤独弃儿的亲近还是理解?小姑娘那种因屡遭阴谋暗算而引起的下意识的恐惧,以及对
使她丧失自信和安宁的一切的仇恨,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姑娘一伸手便把他手里的两枚硬币抓了过来。她半个感谢的字也没说,只是把紧攥着钱的手藏到了背后。“如果我有机会再出国,我还要到几年前去过的那个国家。那里的人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他们没人认识我,连峡湾两边的高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或者到地球的另一面去,到大洋的风暴里去,或者去城市,那里人的腿长得都跟我们不一样,眼睛深陷进眼眶,皮肤像小鬼一样黑。反正我会万分高兴地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只是我还有个遗憾,很想知道去年冬天,我坐在厨房里,看着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或者是什么感觉。你的脸生动极了。可是,我留给你的印象却是个不可救药的、惹你妈妈讨厌的酒鬼。这真令我痛苦不堪,也是我生的遗憾。”“你打算出国,跟我妈妈说了吗?”萨尔卡瓦尔卡问。“我没跟人说过我打算出国。如果这是真的,我就不跟你说了。我根本没想过。我只是说,如果我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如果我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如果我在国外某个地方跟全副武装的军队打起来了一明白吗那么我眼前永远只有一个形象,一张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看见的脸。有时候,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形象,而且,这个形象能影响他整个一生,直到他死。”整个悲剧就在于他竟如此对待一个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尚未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一个女人的孩子。小姑娘被惊恐扼制了,甚至忘记了愤恨。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听见,山谷里也回荡着它跳动的声响。她的脸变得惨白,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和惊吓,双膝发抖,她觉得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但小姑娘只是这样在他面前站了几秒钟,然后就撒开两腿,拼命地朝家里跑去。大概她是飞快地跑去找妈妈,扑到妈妈的怀里,把自己的恐怖全都哭出来。所有受到惊吓的孩子不都是这样吗?
没有,萨尔卡没有跑回家。她绕过了那个家,一头闯进牛棚,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又把那根细绳在门旁的钉子上紧紧绕了几圈。奶牛和小姑娘不是知心的朋友,不习惯同她患难与共。所以,小姑娘小心地躲开奶牛,走到干草垛前,一头扑到上面。很可能她在这里趴了很长时间,身上渐渐恢复了一点儿气力,心脏也不再那么怦怦直跳了。小姑娘松开满是汗水的手,惊奇地发现掌心里有两枚硬币。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在做梦到今天为止,她还从未拥有过这么多的钱。有人在敲牛棚的门。是妈妈在喊,要她把门打开。“你在这儿干什么,萨尔沃尔?”“没干什么。”小姑娘回答。“斯坦托尔想要你做什么?我在窗口看见他把什么东西给你了。”“他只是给了我两枚硬币。”小姑娘胆怯地说,红着脸,一副难堪的样子,好像被当场抓住的坏人。她觉得,收下这钱,就成了妈妈的情敌。“你真不害臊,小贱货,收男人的钱!你收谁的钱?收你母亲未婚夫的钱!真不要脸。快,现在就还回去!”这时,萨尔卡瓦尔卡已不再恨斯坦托尔,而是痛恨眼前这个满口坏牙、视她这个半大姑娘为情敌、利用母亲的权威伤害她侮辱她的胖女人了。“这是我的钱。”“不对,你无权要这些钱。如果男人用钱勾引女孩子,会被送进感化院的。现在就送回去,不然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顿。”“就不!”小姑娘嚷道“,你过来试试!”母亲恼怒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在恨得发抖,但脸上的线条又渐渐地变得软弱无力了,接着,两颗豆
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这女人突然呜呜地哭起来,继而便像发了疯似的向耶稣苦苦祷告起来。小姑娘转身跑了。第二天傍晚,当全家人在饭桌前聚齐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咳嗽,还伴着吃力的喘息声和叹气声,就好像有支船队在登岸。原来是那位牧师。他走进厨房,身上穿着长大衣,脖子上系着毛围巾,很有礼貌地向所有人问好。他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是从脑袋的某处空洞内发出来的。没人比得了他肩上担负的责任四十年如一日,没有一天不在拯救灵魂,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可怜的教区!这是开玩笑的吗?此外,还要兼管帕尔卡尔北部的事务,去那里要翻山越岭,穿峡谷,跨沟壑。“哎哎哎。”他拖着长腔,像是口吃。斯坦农老太婆赶忙把上帝的仆人让进织网的房间里。这屋里有家中惟一一把能给客人坐的软椅,它是属于艾奥利富尔的。“衷心感谢,衷心感谢,亲爱的斯坦农。不过,我们上帝的仆人没有工夫久坐。噢,亲爱的艾奥利富尔,晚上好。我可以请你在我们的上帝赐予你的黑暗中闻一口鼻烟吗?对⋯⋯我想说什么来着?对,是大老爷们儿斯坦托尔的事。自从你上学到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幸福的时光我是想说,你一直是个勤勉的人。你还能做得更好。我们这个地方的人个个都能干,对得起这块土地。你的曾祖父,一下子能举起两百升的大木桶,那时他都六十多岁了。他还会编诗,了不起。那时的男人都壮实得很,对上帝无限信仰。正像使徒所说,哎哎哎⋯⋯算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是这样,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对北方民族了解得不算多。昨天晚上,您到我那儿去说什么来着?救世军的事?对,想起来了,这是使徒说的那种秘密。看,他们用常人的思想和想象抓挠蠢人的耳朵。民众的教会,正像我对您讲的,是最神圣的,主教约温维达林把它比
作自己钟爱的未婚妻,而赫尔格里穆尔皮埃杜尔松也在某个地方说过这样的话:我要献身于来自一切光明与纯洁源泉的本民族语言。唉唉唉,正像圣徒所说,他们向恶狼一样扑向你。我们福音路德教会这个教会,我们无论在世还是死后都应当笃信它。我们向上帝祈祷,不是玩曼德琳,或者敲鼓。是的。我知道我的话已经铭刻在你们心中了,但是你们忘记了一点,你们应该好好地思考这些话。我想说什么来着,斯坦托尔,我的朋友?对,想起来了。咱们能单独谈谈吗?”斯坦托尔往嘴里塞了一块干烟草,这同样也是他的晚餐,然后,鄙夷地看了这位上帝的仆人一眼。自们有什么可谈的?”他回答“你给我画过十字,也举行过坚信礼,可是并没给我带来半点好处。在我没蹬腿儿之前,还用不着你。”西古尔莉娜默默地站起身。看来,要谈的话并不使她感到惊讶。她推开了卧室的门。斯坦托尔阴沉着脸,直起身子,跟着牧师进去了。西古尔莉娜随后关上了门。很快,两个男人又出来了。牧师当即告辞往外走。斯坦托尔显得很阴郁。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等着牧师关门。西古尔莉娜像找避难所似的坐到纺车后面,搓起那些蓝灰色的毛线来。她的脸上泛着火辣辣的红潮,一直没敢抬起眼睛来。终于,斯坦托尔扭过脸来,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与一头狮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他用凶狠的目光看了看西古尔莉娜。“这么说,是你唆使这个丑八怪来咬我?像女人干的事。”西古尔莉娜一声没吭。毛线在她那肿胀发抖的手里颤动。斯坦托尔一步步逼近她,用气愤欲狂的声音说:“难道这儿不是我该靠的岸?”女人没有回答。
“难道我想绕遍地球没做到?”沉默。“回答我,做到了还是没做到?我绕遍了还是没绕遍?”“绕遍了。”那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是个自主的人,谁都不靠。我从南大洋到西海岸,又回到这里,回到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是不是?回答我,是,还是不是?”这回那女人只是叹了口气。“既然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那么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什么法律。我会给我自己制定法律的。我是我自己的救星,我自己拯救自己。想把我弄到福音的废话里去这等于是让你这丑八怪用铁链把海浪锁住,枉费心机,你明白吗?”斯坦托尔把拳头伸到这女人的眼前晃动,歇斯底里地大声咆哮,整个房子都回荡着他的吼叫。线轴从她的手里掉在地上,线也断了,她吓得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斯坦托尔转身朝门口冲去。斯坦农老太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想使他平静下来。西古尔莉娜清醒了一些,从椅子上站起身,对斯坦托尔说:“我知道,昨天傍晚你在牧场那儿拦住我的女儿,要她收下你的钱。”尽管这话来得奇怪但它确实是最令她不安的。她继续说:“你背着我,引诱我的萨尔沃尔,我惟一的孩子,我的全部生命。你是不是准备对我们俩负责?”“对!”斯坦托尔狂怒地大声喊“,对!”他一边吼叫,一边跺着脚一步步向前挪动。“你干什么?好吧。我问过牧师,一个人,如果用礼物引诱像萨尔卡这样年龄的少女,会怎么样。等着你的不是别的,是监狱。现在我算看透你了。整个一冬天,你都在打我女儿的主意,千方
百计引诱她。你别以为我像你想得那么蠢。不过,我去找牧师不是为了这个,真正的原因你自己清楚。还是现在说这件事好,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两位老人和萨尔沃尔。没必要总这么瞒着,全村的人很快都会议论的。你们都听着:我将有一个他的孩子,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孩子,是我的?你拿什么证明?就在前不久,你还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你在北方时,在来这里前,和什么人混在一起呢。”“时间会证明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们这些糊涂人啊,怎么会有别样的结果?”斯坦农老太婆插嘴说“,难道我没有提醒过你们?冬天那会儿,你们非得睡在一个房间不可。我跟你们说过,糊涂人。现在就别再玩捉迷藏啦,快按基督教的规矩和好吧。你们是很好的一对!”斯坦农老太婆的话一点也没起作用。斯坦托尔威胁说,要喝个酩酊大醉,又喊又骂地冲出屋,把门关得山响。“滚你的蛋!我们穷人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这叫人吗?”艾奥利富尔老头子嘟嘟嚷囔地说,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身,拖着步子回自己房间了。很晚了,给牛挤过奶以后,两位老人就睡下了。西古尔莉娜神情沮丧,从未感觉过这么压抑。她把女儿叫到跟前,眼睛也不抬,低声对萨尔卡说:“萨尔沃尔,你今晚能跟我一起睡吗?”“为什么?”萨尔卡瓦尔卡问。“他回来后还会闹的,我一个人害怕。我祈求上帝不要发生什么事,但我还是不想一个人睡。”“我受到威胁时,你可没叫我跟你一起睡。”小姑娘说。那女人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一句话也没回答,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她是那样痛苦。
她们脱掉外衣就上床了,谁也没看谁一眼,更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妈妈没有叫女儿跟自己一起祈祷,以前她从来是让女儿一起祈祷,即便是她还没有像今天这么笃信的时候,也没有例外过。也可能她是在等小姑娘自己跪下来。但萨尔卡瓦尔卡对上帝已经没有了恐惧感,大概是因为吃了过多的从海里捕捞上来的新鲜鱼吧。现在,只有在听托达科洛达那喊叫一般的哭诉时才会使她产生恐惧感。她躺进被子里,看着妈妈脱掉衣服,又脱掉裙子。然后,这个受尽折磨的女人只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内衣,慢慢地双膝跪下,显出在基督面前应有的无限虔诚的神情。她开始念圣诗、赞美诗和动听的祈祷文,最后,以她自己的实际上已被基督耶稣、斯坦托尔和圣徒们耻笑为不可救药的渎神形象的名义向上帝请求了许多许多。接着她也钻进了羽绒被里,又往身上拽了拽,冷得打了个寒,但是她很平静,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这也许是因为在她祈祷的时候,上帝抚慰了她的灵魂,又给了她力量吧。她还以基督的名义祝愿萨尔卡瓦尔卡一夜平安,又把已经很小的油灯芯捻得更暗一些,便耐心地等起自己的情人来。小姑娘很快就睡着了。夜把它温柔的手放在了这个小村子里每一个上帝奴仆的心上。可是,微弱的灯光在富有浪漫色彩的寂静黑暗中仍显得熠熠放光。它好像一支梦中叹息和脉搏跳动的伴奏曲,洒遍房间的各个角落,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烟迹。这样一星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灯光在这个小村子里能算得了什么呢?也许,应该更亮一些,可是,灯芯捻得过大或过小都会冒出黑烟来。万籁俱寂,除了近处薄冰融化的声响,黑夜静悄悄的。突然,长长的间歇之后,一声吼叫划破了深夜的寂静它的回声在峡谷中击来撞去,此起彼伏,仿佛一大群惊慌失措的怪兽在狂呼乱吼。其实,只不过是一艘运送约翰博格森货物的驳船进港了。西古尔莉娜
发现冬天的积雪堆已泛出黎明的光亮。在睡着之前,她捻灭了油灯。然而,当灰色的黎明驱赶梦景时,吱嘎嘎传来一阵厨房门的响声,接着卧室的门大大敞开了。是斯坦托尔回家来了。他叫了几声西古尔莉娜,让她起来给他端饭。“亲爱的斯坦托尔。”西古尔莉娜一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往外爬,一边用恳求的口吻说。可是,他不想听她的甜言蜜语,野蛮地把半裸的西古尔莉娜揪出来,向厨房门搡了一把。“明白了吗?”萨尔卡瓦尔卡被惊醒了。“你敢打我妈妈!恶棍!”斯坦托尔看见小姑娘也在这里,脸上的醉意顿时全消,先是惊异,继而又变成了淫欲。他二话没说,穿着进门时的那身衣服和满是泥水的皮鞋径直朝床上扑去。小姑娘想挣脱开,但斯坦托尔死死地抓住她不放。西古尔莉娜穿上裙子,如风一般去厨房找吃的东西。小姑娘连踢带打,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使斯坦托尔没了情绪。西古尔莉娜很快就回来了。她端来一盆粥和牛奶。斯坦托尔用命令的口吻要她把他嘴里的烟草块掏出来,再喂他粥喝。她应声照办,屈腿跪在床边,几小时前,她就是跪在这个地方向耶稣基督祈祷。斯坦托尔嘟嘟囔囔,嘴里不停地骂,而且,他的头也不转过来,所以,勺子不能准确地送到他的嘴里。“怎么,你瞎了?”他吼道“,为什么不往我嘴里送?”他干脆不吃了。“你这魔鬼,可怕到了何等地步!”他说。西古尔莉娜站起身,像刚挨过耳光似的,竭力克制着哽在咽
喉的啜泣,紧咬着苍白的嘴唇。“不管怎样,我怀着你的孩子呢。”她说。可是这话刚一出口,她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号啕大哭起来。“我与你那个杂种有何相干?像你这样的淫妇,不仅跟我,随便跟什么人都能弄出孩子来。”“你可以骂我,只要你想得出来,斯坦托尔,但是你要知道,羞辱我也等于羞辱你的孩子,因为孩子是我的一部分。”这时,萨尔卡瓦尔卡再也忍耐不住了。她一跃而起,朝斯坦托尔扑去,用拳头打他的脸,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然而,其结果适得其反。本来已经忘记小姑娘在场的斯坦托尔此刻忽然淫欲大发。母亲见了,气愤欲狂,像疯了似的朝他们俩扑去,想从斯坦托尔手里把女儿救出来。这女人的盛怒对斯坦托尔的刺激并不比她的温柔小。斯坦托尔放开了萨尔卡瓦尔卡,站起身,朝西古尔莉娜扑过去。他一只手扭住她的一只胳臂,一下子拧到她背后,另一只手从后面揪住她的头发,膝盖猛地一抬,西古尔莉娜被踢到了厨房里。她翻了几个滚,躺在了地板上。斯坦托尔顺手把卧室的门锁上了。这样,卧室里只剩下他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姑娘。他站在门口,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嘴角露出淫邪的微笑,像讲梦话似的嘟哝道:“你这头小海象,一冬天我都在闻你的血味⋯⋯像春天的潮水⋯⋯只怕我这把老骨头禁不住你这烈焰的炙烤,豁出去了,让这把老骨头烂掉吧,变成泥土,沉入海底⋯⋯品尝完整爱情滋味的一天来到了他慢慢地向小姑娘逼近。几分钟后,西古尔莉娜喊来的人把卧室的门用力撞开,萨尔卡瓦尔卡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斯坦托尔溜到门后,转眼间消
逝在灰色的黎明里。等小姑娘醒来,大家才开始搜寻斯坦托尔,可是已经晚了。这就是萨尔卡瓦尔卡在爱情路上的第一次体验。
第二部死亡十四表面上看,村子里的生活总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一切都像凝固在了原地。可是,人的内心生活你怎么能知道?脉搏的跳动你又怎么能听得到?耶稣,你卸去了我身上的罪孽,使我不再看到它,不再看到它。犹如东与西,我与它各在一方,使我永远不再看到它。从斯坦托尔逃走后,又过了两年。小村子各方面都变得更像上帝赐予的福地了。它成了周围最富裕的地方,这里所有的人都吃得饱饱的当然,这也缺不了约翰博格森的帮助。由于他有一套出色的管理方法,这位高尚、杰出的人得到了全村所有人的支持。无论丰收还是歉收的年景,都是如此。其实村里的生活不仅仅听命于财神,这里的人还跪拜基督的十字架。当他们的罪孽重得承受不了时,他们就把全部罪孽堆在他的脚下。宽恕我们吧,上帝!
无论怎么说,生活是枯燥的、乏味的,这一点是不容否定的。人们忙忙碌碌,四处奔走,洗洗涮涮,到了周末还要画十字,拼尽力气,减少去年的欠账,还有以前的亏空。此外,还得为日后的安葬费操心。这件事早早晚晚都得想呀。有时,人们带着议论母羊产崽时的表情,相互交流着对爱情的看法。爱情这是惟一谈起来像吃饭一样轻松的话题。实际上,村子里的爱情很少有不一般的。除非某座房子里生出一个私生子。这种事人们会唧喳喳地议论半个月,在晒鱼场站在鱼桶旁摆弄生鱼的时候议论,回到家在厨房里煮鱼的锅旁议论要知道,奥塞里人的生活就是在同鱼打交道中度过的,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鱼里议论了一阵之后也就忘了。人本来就是这种活物的异变,只不过是有了自己的外观。上帝用煮熟的鱼创造了他们,可能还加了些烂土豆和一点燕麦粥合法婚姻的孩子是熟鱼的异变,不会是别的,非法婚姻的孩子也一样。去年,人们议论的对象是马拉尔布德小房子里出生的那个孩子,西古尔莉娜的儿子。可是,这件事只议论了几天,人们就忘记了。到现在,大家也没看出这个每天夜里总是哭喊、不让西古尔莉娜睡觉的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一段时间传言,说斯坦托尔逃走后,西古尔莉娜要自杀,可是救世军的士兵们日夜监护她,给她读《圣经》,诵赞美诗,最后终于靠耶稣的帮助使她回心转意了。不过,若是她真的自杀了又会怎么样呢?生长在贫瘠土壤上的苗儿只能长得仅仅高出地面而已,伸出几条病弱的根须。就拿萨尔卡瓦尔卡来说吧,那时候,她站在下面是潺潺流水的小桥上,注视着同龄的孩子们戏耍,渴望自己能同他们一样,和他们一起玩。这是她当时最强烈的愿望。可是,她是淫妇的女儿,他们朝她扔烂泥巴。小姑娘对他们恨之入骨,这种仇恨达到了任何东西也无法压制的程度。然而,面对强大的势力,她
的这种仇恨又是那么软弱无力。这是在那个时候。如今,萨尔卡已是第二个冬天进学校了。没有人再说她是蠢姑娘,她的学习成绩优秀,尽管不能说她对学习有十分浓厚的兴趣。那个盛满使她昏昏然的神秘魔水的高脚杯早已倒空。她现在明白了,她与其他的孩子没什么两样,都是平等的。可是很奇怪,当初她对同龄人怀着的那种刻骨仇恨消失了,那种强烈的仇恨过去始终撞击着她的胸膛。她时刻准备着把他们撕成碎片,对每一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她都想照准他们的脸狠狠地啐一口。现在他们只能引起她的厌恶是可憎的一帮!萨尔卡瓦尔卡的个子很高,是个有力气的姑娘,而且,她比其他孩子发育得早一些。大家都说,她在约翰博格森那里已有了自己的账号,还说她想要当个机帆船的股东,同男人一起出海捕鱼。若是同龄人中有谁敢靠近她,她就会一脚把他踹个嘴啃泥。萨尔卡一放学,就把裤子换上。她认为穿裤子漂亮,带劲儿。她常常傍晚一个人去码头,如果能挣得二十五奥拉,当场记在她的账上,她会感到十分幸福。萨尔卡对同龄的姑娘们根本不屑一顾。她鄙视她们玩洋娃娃吃甜酥面包。若是她们邀请她玩“过家家”,当女儿或者妈妈,她会认为这是对她的污辱。最能使她动心的是那些长着淡蓝色小鼻子、四腿还站不稳的小羊羔。她常常在把羊赶到山上放牧之前搂过小羊羔,把自己的脸贴在它们甜甜的小脸上亲一亲。她现在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口气坚决地说自己不是小姑娘,因为一遇到小伙子们提出的猥亵问题,她就立刻哑口无言了。除此之外,她还懂得了男女生理方面的区别,认识到否认自己不属于女性是没有意义的。尽管她明白了男女的性别,但对世界的认识还是混乱的、模糊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就像裹在密不透风的浓雾之中。在这片浓雾里,她时常被恐惧抓住,尤其是在第一次成熟的征兆出现之后。这年冬天,当她第一次看到自
己的内裤中有血迹时,小姑娘惊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而且必死无疑。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她放学回到家,觉得不太舒服,头很重,脚下的地板也直摇晃“。我的天”萨尔卡害怕极了。她认为自己身体里的某根血管断了,立刻想到了不久前村里死的那个老头儿,就是因为脑袋里的一根血管迸裂了。这种担心,小姑娘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的问题不是出在脑袋里。她早早就上床睡觉了,深信等血一流光就会死去。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是妈妈把她弄醒的,怕她上课迟到。她的身体还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萨尔卡怎么也弄不明白,她一直很瘦,细高细高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发胖了。这儿那儿都蓄积起了脂肪。令她害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胸部鼓胀起来,长得像成年女人那样了。还有比这更糟的,就是两个乳房一天比一天大,而且越来越敏感!万能的上帝,是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作怪?若是让人知道了,比如,阿利知道了,真不敢想象!他们又该耻笑她,讽刺她了要知道,她才十三岁!小姑娘的脸上不由得显出了羞赧的红色,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三番五次地找来镜子观察镜里的自己。有时候一大清早,她就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两眼炯炯放光,充满活力。萨尔卡的两只眼睛是很漂亮的,简直都使她不好意思去上学。若是半路上遇见了男人,她会加快脚步,匆匆走过去。她甚至开始用香皂洗头发,换好几次水。她的头发现在长得很快,又浓又密,发尖拳曲,闪着光亮。在鱼场清洗鱼的时候,如果听到有双关语的玩笑话,尽管与她毫无关系,她的脸也会涨得通红。愿上帝保佑,别让人看出来!在学校里,她从不与男孩子来往。可是,他们却绞尽脑汁,给她想出了一个外号“:大乳房的小女人一帮黄口小儿。真恨不得当场把他们掐死。有时候她也教训他们一顿,证明他们是一群饭桶,根本不配
与她较量。阿尔纳杜尔毕业已经一年了。他是个优等生。所以,他很快就成了重要人物,好像在约翰博格森那里负责什么事,还能帮助外公干些杂务。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外公突然衰老了许多。萨尔卡瓦尔卡从不到阿尔纳杜尔家里去,阿尔纳杜尔也不再来她家。现在他像约翰博格森的儿子一样,身穿蓝色制服,每逢星期天,脖子上还套个白色的活衬领。萨尔卡有时在小铺子里遇见他,他脸色苍白,瘦瘦的,黑色的浓眉下两只眼睛非常严肃。他的两颊边已经长出了细密的茸毛。人们都说,他这个人孤僻,沉默寡言。萨尔卡瓦尔卡倒觉得,男孩子孤僻、不爱讲话,能把痛苦秘密地珍藏在心底,是再好不过的优点。还有,男孩子当中没一个有他那样精巧而漂亮的下巴。萨尔卡很难为情自己宽大的嘴巴和方形的颌骨。阿尔纳杜尔从来不笑,但萨尔卡在他讲话的时候还是发现,他的牙齿长得大而整齐,洁白如玉,很漂亮。这是高贵孩子的特征。关于他人们还说,他从不与同龄的孩子来往,只接近村里最有学问的人,甚至和医生很要好。这很让萨尔卡吃惊,因为医生在村里是个人人讨厌的人。虽然大家也承认他医术高明,但都说他是疯子,因为他总是摇头晃脑,像魔法师一样,眯缝着一只眼睛。有一天傍晚,她来到商店,看见阿尔纳杜尔一会儿把货物放到货架上,一会儿又量布料,她站在一旁,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她盼望着,等着他能注意到她,朝她这边望一眼。可是,阿尔纳杜尔好像根本不认识她,忘记了曾竭力使她相信他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消失在青山后面的女人的故事。她,现在孤独了,仅仅是一个人了。她回到家里,心中非常不痛快,看谁都别扭,看什么都生气。没有人理解她,一个人也没有!冬天过去一半的时候,约翰博格森从国外回来了,穿着件里面吊着黑色裘皮的大衣,头戴水獭皮帽子。他是和妻子一同出
国的,可是,博格森夫人却留在了丹麦。不过,这商人把女儿奥古斯塔带回来了。她在哥本哈根住了三年,现在中断了那里的学习。谁也弄不明白,学没上完,父亲为什么突然把她从哥本哈根领回来。古斯塔回来的消息犹如隔年枯草上的野火,立刻传遍了整个村子,没半小时就已经家喻户晓了。人人都知道了,古斯塔已不再是前几年的那个姑娘。老实说,人们是想忘记商人这个已是别人未婚妻的女儿,因为三年前她出国时还是个孩子。现在,这个高贵的生灵突然回来了,出现在阿克斯拉尔山脚下这片蛮荒寒冷、雾气茫茫的海岸边,似乎专门要丰富这里枯燥乏味的风景。大家都觉得,这位姑娘会嫁给管事斯蒂芬森的大儿子。这个人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个贪杯的酒鬼。人们不止一次地听他吹牛说,他已在约翰博格森手下当差了。他到处散布,连上帝都听见了。萨尔卡瓦尔卡特别注意听有关新来的这位姑娘的议论。有人说,她下车时穿的那双鞋让她不敢在地上走,管事只好扶着她,她还一个劲儿地祈求上帝保佑。在丹麦,她学会了天下所有能学的美好东西。我们善良的商人是不是想使自己的女儿成为奥塞里最幸福的人?但也有人听说,一切远不是那么完美。据说,约翰博格森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女儿把他给的钱都弄到哪里去了。这些钱就像放进了一个无底的大木桶,扔进去就无影无踪。那些出外留学的姑娘并不总是那么头脑清醒。当然,谁也不能否认,她长得漂亮出众,不过,如果你腰缠万贯,还在乎聪明不聪明,漂亮不漂亮吗?后来,又有个女人说,她亲眼看见商人的女儿去海边了。请听好,她是这样说的:“我前前后后地直画十字。这难道是商人的女儿,那个小古斯塔吗?我暗地问自己。真是三年前离开这里的那个幸福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吗?这个该死的哥本哈根,让富人们都去吧。把
人弄成了这副模样。我还从没见过二十几岁的大姑娘脸色这么可怕。可别再让我看见这种模样!我暗自说:怎么成了这种可怜相,脸白得吓人,两腮都陷下去了,简直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走路脚都抬不起来,摇摇晃晃,活像个喝醉酒的婆娘这难道真的是商人的女儿,那个古斯塔小姑娘?”第二天午饭后,萨尔卡瓦尔卡被差到小铺去买东西。路过村里空场的时候,她看见两位姑娘。其中一个萨尔卡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村里要人斯韦恩巴乌尔松的女儿比布芭。她穿着一件华贵的冬大衣,那皮毛领子是特意在国外给她订做的,看上去她一身珠光宝气。另一个姑娘她不认识,同比布芭并肩走着,高高的个子,很瘦,两腿健壮,小腿发达。她的鼻子微微向上翘,白皙的面庞,嘴唇圆鼓鼓的,牙齿整齐而又洁白,眼睛很亮,透出一股聪明自信的神情。可是,她的这副样子使人首先想到的却是渐渐远去的回声,而不是充满激情的呼唤。她的步态与她那双见多识广的眼睛倒十分相符疏懒、随便,使人觉得这姑娘好像刚下了大赌注,就立刻意识到再努力也毫无意义了。但这当中也自有其魅力,就好像一小段无韵的诗。这陌生姑娘对女友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边讲边笑,两条腿在地上画来画去,没个样子,犹如被风吹动的杨柳。瞧她,仰着头,身子向后一闪,然后又弓着双膝,整个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再看马具匠的女儿比布芭吧,她瞪起一双痴迷的眼睛望着她,目光里充满了羡慕、欣喜、好奇和自卑。大概她从来没听到过她讲的事吧。说不定,萨尔卡瓦尔卡为听清她讲的也会付出许多。那姑娘的整个面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犹如地理名称一样令人感到新奇。本地人熟悉的是这一小片海岸和这海岸上的风风雨雨。单单为了得到陌生姑娘穿的那件大衣淡褐色的皮毛,像绸缎一样闪闪发光萨尔卡无论放弃什么,都会在所不惜。姑娘的头上戴着一顶无檐帽,整个脑袋
捂得严严实实,连耳朵都遮住了。她腿上的长筒袜是鲑鱼肉色的,咖啡色的皮鞋,高高的后跟。而萨尔卡瓦尔卡穿的是一双矮靿皮鞋,那还是邻居因为儿子穿小了送给她的。其中一只破了个大洞,小姑娘塞了一些干草。萨尔卡瓦尔卡几乎是和那两位姑娘同时走进小铺子的。阿利在门廊下的长凳上坐着。他的一只手撑在长凳上,另一只手插进浓密的黑发里,正在低头读书。看到来了贵客,他有些慌乱,脸就红了。“你就是阿尔纳杜尔吧?”陌生姑娘高声问,“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都长成小伙子了!你好!”那姑娘说着从衣袋里抽出纤细雪白的手,微笑着伸了过去。阿尔纳杜尔被她的这种礼貌弄得更不好意思了,手忙脚乱起来。“你好,奥古斯塔,”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欢迎你回家来。”“听说你成了真正的书虫,是吗?”“跟以前一样。”他说完,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应该出国,”那姑娘说“,去哥本哈根商务学校学习。有才能的人都出国深造。我认识许多哥本哈根商务学校的小伙子。年轻人不要总围着家转,哪怕去南方走一走也好。我父亲应该负担你外出学习的费用。我想,他在这里办渔业加工厂赚了不少钱。你将来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在图利的主管。”她直视着他的脸说,雪白的牙齿和她那双老练、卖俏的眼睛闪出迷人的光亮。她说得不慌不忙,自信而又中肯,仿佛在精心设计他的未来。她的笑声,她的愉快的情绪蕴含着无法形容的魅力,就像外国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阿尔纳杜尔的爱称
阿尔纳杜尔深情而又严肃地看着她。现在,他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变得像白布一样。“我是盼着离开这里,即使只到南方。”他低声说。“你应该出国,你一定要出国。”她用盛气凌人的口吻说“,没到过国外的人,什么也不懂⋯⋯比如我,柏林都去过。比布芭,你还能找到他这样漂亮的头发吗?阿利,你的头发很美,如果再剪短些,会更漂亮。我在想,小孩子为什么会变!我出国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我的上帝,再过几年,我们都会变老,变得满脸皱纹。到那时候,我们就该后悔了,后悔没享受生活的全部乐趣。这有多可怕,不是吗?你们这小铺子里都有什么牌子的香烟?”阿尔纳杜尔忧郁地看了看那姑娘,他的目光吊滞,像冻鱼的眼睛。看上去他好像马上就要摔倒似的。最后,他还是镇定下来,尴尬地说:“有吉波波塔姆牌的。”“至尊无上的上帝,难道我们运来的以及当初我们偷偷抽的全都是这种劣等货?难道从我出国后这里的文明就没有一点发展吗?我的老头子什么时候教他的人抽上等香烟?”“没必要运好烟来,等这些烟卖完了再说吧。”阿尔纳杜尔反对道,其实他这是在维护他外公。那老汉就坚决主张,如果一个人还没有攒够自己的安葬费,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抽好烟。“说得对,在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做买卖,你当然比我清楚。”姑娘说“,甜食你们这里都有什么?”“有糖果。”阿尔纳杜尔回答说。姑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她还是请他拿出来看看。阿尔纳杜尔一边思量她们到底想要什么,一边一样一样地夸赞他的货物。最后,他拿出了三个很重的铁罐,掀去上面的盖子。“比布芭,你愿拿多少就拿多少。”年轻的女主人说,可是,她
本人并不贪图这种低级的享受。只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位穿男式裤子的高个儿姑娘。萨尔卡用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看看她,又看看糖果,再看看阿利。她在用眼睛享受这一切。“咱们认识吗?”商人的女儿友好地问。“不认识。”萨尔卡用低沉而又刺耳的嗓音回答。“这没什么。我看得出,你够时髦的。在德国、美国上流社会的疗养地,穿裤子是最时髦的。那些地方夫人们都穿裤子。想吃糖吗?自己随便拿!”萨尔卡瓦尔卡二说没说,伸手从罐子里抓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块,转眼间她的嘴里就发出了嘎嘣嘎嘣的响声。商人的女儿朝自己的女友挤了一下眼意思是说,瞧这可笑的家伙。她们俩望着萨尔卡都笑了。阿尔纳杜尔仍旧用忧郁的目光看了看商人的女儿,没有同萨尔卡瓦尔卡打招呼,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似的。“阿利,你听好,”年轻的女主人双臂撑在柜台上说“,既然来这儿,就是需要什么东西,我父亲总这么说。所以,请给我拿六包香烟,对,就是这种。你要明白,我家里也有好一些的,但我抽多少不能让老头子知道,要让他以为我抽烟是为了解闷。他这个可怜的人,总想把我变成个基督徒。我不想剥夺他这点儿快乐。不过你要明白,这是我的私事。花了多少,替我记上。有机会我会还你,明白吗?没办法,我又回到老窝来了。在这里,惟一的欲望就是夜里抽抽这吉波波塔姆小伙子一想到她把自己变成了她的秘密的共有者,脸不由得又红了。他一声不响地把香烟递给了她。她接过香烟,把外包装撕去,一盒一盒地装进衣袋里,直了直身子,准备离开。“阿利,再见!别忘了在我下次来之前把头发剪短些。你怎
么不去我家玩?我有一大堆插图本小说,可以借给你。你读丹麦文本吗?如果不会,我教你。咱们得单独谈一谈。我要担负起保护你的责任。什么时间见面,咱们再商定。其实,你随时可以去我家。我能教给你想学的一切。只是别提吉波波塔姆的事儿。这是咱们两人之间的事,好吗?”说着,她抬手挥了一下,样子十分自信而又老练,然后拉起自己女友的手,朝门口走去。她们走了。阿尔纳杜尔仍然站在原地,像被雷惊呆了似的,望着两位姑娘背后关上的门。“四斤燕麦,半斤白糖。”萨尔卡瓦尔卡生硬地说。小伙子好像这时才意识到萨尔卡瓦尔卡来了。他看了看她,说:“你好!”萨尔卡没有理睬他的问候,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小伙子拿过一个纸口袋,开始给她装燕麦,一句话也不说,像梦游患者那样心不在焉。“噢!”燕麦都快溢出纸袋子了,他才猛然清醒过来“,我糊涂了,装多了。”他把燕麦放到秤上称了称,倒出多余的。此时,萨尔卡眼里闪出来的已是近乎敌意的目光。她狠狠地嚼着嘴里的水果糖,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幻。她抓过燕麦纸袋,把头一甩,朝门口走去。可是到了门槛那儿,她又收住脚步,转过身,粗声粗气地说:“你成了大人物,摆出一副像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你要的东西齐了吧?”小伙子问。“你别想让我再跟你讲一句话。”“好了,没事了。”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人家都说,你巴结富人,像尾巴似的贴在人家后面。其实,
你一点也不比我们大家强。再见!”见它的鬼去吧,哥本哈根。它富它的。装骨头的口袋!吓人的怪物!好像个喝醉酒的婆娘!萨尔卡踏着一路泥泞无精打采地往家走,像是行进在弥漫的雾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前忽而一阵红,忽而一阵黑。可是回到家里,她又把双手捂在胸口上,心中默然地呼唤“:阿利,阿利!”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该多好!十五没有人理解得了人心更何况这些高山,它们耸立在寒冷、碧绿得像海洋一样的峡湾两侧,犹如异教众神似的俯视着狭长的海岸。它们既不怕漫天的浓雾,也不在乎亘古不变的恶劣气候。潮湿的海风每天夜里都要光顾这片简陋不堪的小渔村,毫不顾忌是否有被痛苦折磨得不能入睡的灵魂。你有过那种奇怪的感觉吗在长长的冬夜里,从房顶小洞里淌下来寒冷的水珠,滴在你的胸上,把你冰醒了,一滴一滴的,想睡而不能。在漆黑的夜里,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这片海岸上,在漆黑的深夜里商人的女儿熟睡着,谁也看不见她,没有人赞美她,她那件华贵的皮大衣挂在衣柜里,她的身体同穷苦人家的姑娘一样,静静地躺着。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她也会同她们一样死去。她的身体,脱去外衣之后,在昏黑的夜里一点也不比萨尔卡瓦尔卡的美。在死神面前,她们毫无两样。她们那握成拳头的手指也都一样长。萨尔卡瓦尔卡用颤动的手抚摩着自己谜一样的身体。这是上帝创造的,人们都说:
无论是筋还是骨无论是皮还是肉,都是上帝的创造。可是,为什么上帝不给所有的姑娘一件皮大衣,让她们白天都穿着它呢?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享受糖块的权利?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去哥本哈根?为什么不让所有的人都会丹麦语?正当萨尔卡对这不公平的世界,对这总以人们为敌的残酷现实思来想去的时候,她忽然听见有人在黑夜中哭泣。这悲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声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与她此时心中喧嚣的涛声、雨声以及对自己卑贱地位的哀叹融在了一起。这是萨尔卡的小弟弟西古尔利尼在哭,前天,刚按照教规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给他施了洗礼,现在,他就对上帝在每一个人肩上都放了一副过重担子的这个世界提出了要求。这充满本能力量的声音深深地刺痛了萨尔卡的心,小姑娘还从未如此伤心过。啊,温柔的爱情泪水,不要在我眼窝中干涸!这是出海捕鱼人常唱的一首歌,即使在他们数日大醉不醒的时候,也不曾离开过他们嘴边。小姑娘想起,有一天早晨,斯坦托尔也唱起了这首歌。他在每一小段之间低声加进了一些污辱妈妈的胡言乱语。今天夜里,听着小弟弟的哭声忆起往事,小姑娘又一次体尝了无法承受的痛苦。上帝把怎样的艰难放在了这些可怜的被他命名为人的备受煎熬的活鱼身上,放养在这片窄小的、处于高山岩石冷眼包围的峡湾之中啊!回答人类心中激起
的爱情与烦恼的只有痛苦。热泪浸湿了萨尔卡瓦尔卡的枕头,但她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胸中燃烧着爱情的烈火以及嫉妒的火焰,后者是由海鱼培养出来的人类本质中最恶毒的情感。充满绝望的黑夜被枯燥单调的白天渐渐取代学校里的生活除了乏味的死记硬背,就是令人厌恶的诸如“我们围着榛木丛转”、“来自巴比伦的约吉姆”或一些从丹麦学来的游戏。傍晚到海边散步,小姑娘能听到一些村里的新闻,有的还十分有趣。这些新闻大都是约翰博格森家的用人传出来的。他们说,美丽漂亮的商人女儿从哥本哈根毕业回来后学问可大了,大得连我们这里的饭都吃不惯了。她常常半夜三更起来打电话,要吃带血的煎牛排。看来,国外学问大的人身边还得带个小侍童,以便半夜起来给他倒白兰地。她找了村里一个憨头憨脑的人,摆出一副教他学丹麦语的样子,其实是要他给她端茶倒酒。可是,这两天又有一位女佣说,有个小伙子在商人的女儿屋里呆了整整一夜,这女佣说得十分肯定。那天,女佣为了看个究竟,就躲在博格森小姐房间的门口。已经很晚了,门突然开了,小姐穿着绣花睡袍走了出来。只见小姐摇摇晃晃像刚出生的牛犊一样朝洗澡间走去。趁此机会,女佣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见,屋子当中有一双男人的皮鞋。她为什么不进去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个小伙子?哪还用进去看,他肯定在里面。她又没看见他离开,他能上哪儿去?小姐随时都可能回来。为了不让小姐看见,女佣只得藏进过厅的壁橱里。“那小伙子是谁呀?,救世军的一个女人问。“就是科夫家的小子。其实,能从这个只知道看书的小崽子身上等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你们想,前不久才给他施过坚信礼。不过,我总是说,有钱人的贪淫好色,深得像无底的大海。要是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他连一手指头都不会往里伸。”
第二天夜里,萨尔卡瓦尔卡做了个梦,梦见了她在古诗中读到的那种宫殿。那些宫殿被熊熊的烈火包围着。不,她胸中的爱情已不再像穷苦人家那种廉价的硬脂蜡烛,只发出一点点晦暗微弱的光亮。她的心已变成了童话中的宫殿,里面燃烧着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些雕刻在圆柱上的张开大嘴的怪兽微笑着,仿佛一头头海象。突然,它们活了,讲起话来,在火光中移动。可是,火焰猛地扑到了柱子的底座,很快地向上爬,眼看到了房顶,瞬间大火就吞没了整个房子。萨尔卡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傍晚下班的时候,萨尔卡瓦尔卡有时能碰上科夫家的赫尔伯尔格。她经常出入小铺子,提着大包小包。这女人极其精明能干,无论什么事,都能从中捞取好处。比如眼下,她正干烤面包甜饼的买卖,把这些加工好的食品交到小铺子里,小铺子给她记上账。她已经四十来岁了,但体格健壮,高高的个子,身材也好,一口健齿稍微有点外凸,鹰钩鼻子。大家公认,赫尔伯尔格是位干活麻利、精力充沛的女强人。她在这个地方没看上一个合适的未婚夫,对别人的建议一概不采纳。对待父亲和外甥她尽心竭力,为了他们,她能牺牲自己的一切。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可是她却一无所有,而且也无法到别处去,为自己选个中意的对象。毫无疑问,她这样的女人在别的地方肯定能找个情投意合的人。由于她的这种孤傲,她至今一贫如洗,就这么死守着自己的美德,过着独身生活。赫尔伯尔格能洁身自好,总和别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不做给别人制造流言蜚语的事情。所以,她的这种洁身自好、精明能干和通情达理又成了村里其他女人效仿的榜样。村里所有最好的手工活儿刺绣、裁缝、编织都是在她的指导下完成的。她也是本地妇女联合会的创建人之一,自然是该组织的主席了,因此,她有资格出入博格森家。这也是她与村里惟一保持着关系的一家。据说,她与商人的妻子很要好。当然,没
有这个商人之家的支持,是谈不上成立奥塞里妇女联合会的。此外,还能指望从哪儿得到支持呢?一天傍晚,赫尔伯尔格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样子看上去很令人舒服,体态匀称端庄,仪表不凡,一身民族服装。她总是这身打扮,出门的时候,肩上还十分庄重地披块披肩。路过村里空场时,萨尔卡瓦尔卡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小姑娘不失时机地做了个鬼脸,向这位受人尊敬的女士问好。“晚上好,亲爱的萨尔沃尔!你好长时间没去我们家了。好像从阿尔纳杜尔到小铺工作后你就再没去过。怎么样,你们这些可怜的人,过得还好吧?”“我们根本不是可怜的人。”萨尔卡回答说。“你总是这么满不在乎,可爱的萨尔沃尔。好了,我的孩子,这也没什么。除了你自己,没人关心你。高昂起头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人。总之,最重要的是要挺起胸来,至于处境如何,倒不怎么重要。我说你们可怜,是因为我听说你母亲的小儿子不太好。有人告诉我,你们甚至去找牧师了。”“这两天净给他画十字了。我觉得他还不如离开这个世界。从去年感冒开始,他总生病,一咳嗽就是一整夜。”“亲爱的,你还和以前一样,无论到哪儿都总穿男式裤子吗?你已经差不多是成年姑娘了,人家会怎么说你?”“我无所谓,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该这样亲爱的。不应该忘记羞耻和尊严。年轻姑娘要文雅整洁,否则就得不到好的名声。”“我反正不是姑娘了,也不想做姑娘。别人说什么,对我无关紧要。”“我可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萨尔卡,你这可太不明智了。你已经成年了。其实,我没有时间跟你在这儿磨嘴皮子。再见,我
的朋友,希望你一切顺利。你和别人太不一样!”“再见。”小姑娘说,望着赫尔伯尔格匀称而又端庄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追了过去。“我想送你回家,也顺便看看他们。”萨尔卡说。“那太好了,我的朋友,走吧。我会很快煮好咖啡的。”她们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默默地向坡上走去。老约温的这座房子叫科夫,是雪堆的意思。这个奇怪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它建在高出地面的斜坡上吧。这所房子不很大,四面的墙是由泥炭砌成的,铁皮房顶,屋顶上的红色马头形饰物朝着坡下,整个房子就像是在同对面的高山促膝交谈。正面的墙上有四扇装着白色饰框的窗子。房边朝村子这面有一片不太大的菜园,这片菜园在村里算是最好的。院子四周围起一圈篱笆,篱笆的小门上还安装了合页。从这扇小门起是一条用石板铺成的小道,小道爬过山梁,直通到村里。菜园里面,沿着篱笆墙是一条日夜流淌的小水渠,水是从山上淌下来的,流经这里后汇入了峡湾。屋里的陈设与村里其他人家没多大区别,只是干净得多。这里的一切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摆放得井然有序。一扇门里是个主要的大房间,从另一扇门可以进入一个较小的砌有炉灶的房间,尊敬的赫尔伯尔格女士称它为厨房,和商人家的一样。前不久,大房间里还只有两张床,自从阿尔纳杜尔到小铺子里工作后,这里又添了一张床。靠窗是一张桌子。每次收拾完桌上的餐具后,上面都要铺上一块绣花桌布。桌子正中摆着一只瓷制小狗一个屋角里摆着一个五斗柜,上面有几个装有照片的相框。墙上挂着哈德格里姆皮埃图松、约温西古尔德松、瑞典国王奥斯卡尔二世、英国维多利亚女皇的肖像画。书架上可以看到冰岛古诗集、法官传记、《保卫者》杂志、圣诗集、其他一些小说和插图本传教类小册子。这些小册子是出于怜恤从一个偶然流落到这里的基督复临
安息会信徒手里买来的。当时他饿着肚子,浑身湿得没一块干地方,从头到脚沾满了污泥,衣服扯得七零八落。赫尔伯尔格一进家门,就摘下披肩,把它叠好放进衣柜里。然后她又脱去外衣,挂到衣架上,换上干净的长罩衫,请萨尔卡瓦尔卡一同来到厨房,让她坐在一个小凳上。“现在我就煮咖啡,很快就煮好。”她说,脸上挂着那种请别人喝咖啡显出来的令人愉快的微笑。萨尔卡像个傻子似的呆坐在那里。她很希望能跟赫尔伯尔格一起做点儿什么,但同时又在苦苦思索,想找出个来此拜访的理由,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是啊,我的朋友,”赫尔伯尔格为了不这么沉默,就找了个话题“,我得告诉你,你的想法非常怪。你很健康,是个很正常的姑娘,怎么会突然说不想做姑娘!”“那你觉得做个女人愉快吗?”萨尔卡问。这个问题把聪慧过人的老处女逗乐了,但仅仅是一刹那。她很快就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在炉灶旁忙碌起来。“这样的问题你不该提出来,我的孩子。”过了片刻她说“,我们应该绝对听从上帝和命运的安排。”“妈妈也这么想,上帝创造了我们所有人,就像《圣经》里说的那样。这也可能指的是久远的古代,是在别的国家,不是我们这里,说的根本不是我。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私生子,出生在北方。”“上帝创造的人都是一样的,我的朋友!我想,这些在学校里都已经教你了。”“就拿我的小弟弟西古尔利尼来说吧,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可不是上帝创造的。不过关于这件事,我们在学校读的书里什么也没有写。学校里只教我们,上帝创造了亚当,但到底是怎么
回事,我也说不出。我一点也不知道。就算印在书里的全是对的,一切印出来的全是正确的吧。很可能在古代发生过许许多多我们现在不知道的事。尤其是在其他一些国家。不过,小西古尔利尼是怎么出生的,我却知道得非常清楚。就是这样:斯坦托尔,那个肮脏的丑八怪他一刻也不让女人安宁爬到我妈妈的身上。当时我把他赶走了,可妈妈自己又去找他。你认为,这也是命运吗?”“你不应该以你母亲为例子判断天下所有人。她,这个可怜的人,脚跟站不稳,这是人所周知的。上帝作证,我不想谴责她,衷心希望她一切都好。咱们应该怀着满腔的爱,耐心地对待那些偏离了正确道路的人。去年秋天,为了让妇女联合会送给她一些儿童用品,我做了能做的一切。我不是表功,那些东西全是崭新的,从没用过,是直接从商店里买来的。如果那些东西对你们与老人同住在那幢简陋的马拉尔布德小房子里有些益处的话,那就说明,我们所有的人穷人、富人以及那些偏离了正确道路的人都同样是处在上帝的管辖之下。上帝使他的每一个孩子都感受到生活的气息,无论生活在哪里,都一样。”但这席话小姑娘根本听不进去,只当成了耳旁风。她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西古尔利尼不仅仅只是白天哭,他裹在自己的襁褓里,躺在厨房的地板上,总是啼哭不止。妈妈之所以把他放在厨房里,是因为那里暖和些。有时天一擦黑他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天亮,更糟糕的是他哭出的声音已不像是哭,而像是三月的猫叫。妈妈整夜守在他身边,摇晃他,哄他入睡,可是丝毫也不起作用。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哭喊是他淘气、任性吗?根本不是,是因为他有病。人家说,他得了瘰疬。我们一冬天,整整三个月没有牛奶喝。奶牛在圣诞节前才产小牛,我们又买不起牛奶,有什
么办法!小铺子里倒是有我的账号,但他们什么也不给我。而妈妈又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连一块手绢都买不起,哪怕这块手绢能救她的命。两位老人为给他们的孩子攒钱,对每一个奥拉都很抠。他们有儿有女,都生活在别的城市。每个儿女又都有一大堆孩子,也都有病。听说他们的孩子也得过瘰疬,死了好几个。大概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上帝只帮助亚当。帮助亚伯拉罕、挪亚以及其他国家的人,就是不帮助我们。”“我不想说你母亲有什么不好。”赫尔伯尔格说(其实她想的正是这个),生活不是儿戏。它也要服从至尊无上的上帝管束,而上帝对一切都要赏罚分明。你母亲对她过去所犯的罪孽是要付出代价的。那种被称为愉快的感受不是白白得来的。你要好好地记住这一点,我的朋友,当你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务必要认真严肃地对待生活,上帝不允许任何人放纵自己⋯⋯”“也可能我还小,有很多事不知道”小姑娘说“,但有一点我知道。有一次你谈到我时说:尽管上帝不满意我,但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我从来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任何快乐。我不能得到我自己在小铺子里的钱,在我施坚信礼之前,我什么也不能买。他们有什么权力禁止我买?我想用自己挣的钱给自己买件裙子,可是不行。我不愿穿商人家扔出来的那些破烂儿,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我穿的是别人的破衣服,让人家戳我的脊背。再说,爱我的人,喜欢我的人,大概也不希望看见我穿着⋯⋯幸好,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喜欢我。其实很简单,我有权穿自己的裙子,就像有些人穿贵重衣服一样。我痛恨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我像蔑视狗一样看不起他们。那些以为比我强的人都该见鬼去!”我的孩子,上帝会帮助你的,”赫尔伯尔格说,面对这潮水般涌出来的激情她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没料到小孩子也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过人的小姑娘,萨尔卡。
阿利教你的时候,你是那样专心致志。昨天晚上我还听说,老师非常赞赏你,说你的智力超出了你的年龄。可是没想到,你却突然说出这些荒唐透顶的话,没有一点健康的思想,而且非常无耻!”“我不在乎,”小姑娘很固执“,也可能我真是个傻瓜。我一到这里,大家就这么认为。但有一点我知道,那些有天赋的人一点也不比别人强。富人们利用天赋干各种坏事,凡是能想出来的,都干尽了。”“你想用这个说明什么?我的孩子,看在上帝面上,你要说什么啊?”没什么。我是在跟自己说呢。我知道,没人理解我,没有人。没人理解就没人理解吧。我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淫妇的女儿,就像我很小的时候,男孩子在我背后喊的那样。没什么,让那些认为有趣的人笑去吧。好了,我走了,请原谅,这样纠缠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可是,看得出来,她并不急着离开。咖啡差不多煮好了,于是,小姑娘又欣然接受了挽留。为了把小姑娘从不愉快的话题引开,赫尔伯尔格拿来一本相册,放在她的膝盖上。萨尔卡开始翻看相册。赫尔伯尔格见小姑娘还是闷闷不乐,就凑过去给她讲照片上的人。萨尔卡只是看着、听着,什么也没记住。只有当赫尔伯尔格指给她看一张几乎占满一整页的女人照片,并且告诉她这就是阿利死去的母亲时,她才集中了思绪。照片上的这位女人年轻漂亮,身穿丹麦服装。她长着一双善良的蓝色眼睛,但这双眼睛的深处却使人觉得藏着一种严肃的隐情,甚至是某种痛苦,一种秘密的、无法言表的痛苦。萨尔卡瓦尔卡觉得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她脸上的线条要比她妹妹的柔和,尽管她们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真难以想象,这位
永远消逝在青山后面的女人,阿尔纳杜尔的妈妈,用那样忧郁、温情的眼睛望着萨尔卡。小姑娘不禁猛地抬起头,问道:“她真的死了吗?”赫尔伯尔格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想出问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小姑娘扭开脸回答“,我想,她会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了?”“是谁把这个荒唐的念头塞进你脑袋里的?”赫尔伯尔格此时的声调已变得有些尖利刺耳了。她站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走到萨尔卡跟前,双手叉腰,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小姑娘。“没有人,”萨尔卡的脸红了,“只是顺嘴说出来的,没多想。大概是因为这张照片照得太好了,简直跟活的一样。”“我确信,是阿尔纳杜尔告诉你的,尽管我嘱咐过他不要对任何人胡说八道。他一直怀有这种奇怪的念头,现在好多了。她死的时候,他还很小,所以对他瞒了很久。他最后跟你提到这件事是什么时候?”“我没再跟他交谈过。他不想了解我,我也不想同他来往。”小姑娘说。赫尔伯尔格没能再从萨尔卡嘴里得到什么。小姑娘继续翻看相册,当看到一张男人的照片时,她用手指着那男人问:“他是谁?”赫尔伯尔格走过来,俯下身看了看。是彼耶尔松,阿尔纳杜尔的爸爸。”她回答,目光在照片上停了一会儿,“他又娶了一个女人。喏,咖啡好了⋯⋯”赫尔伯尔格走到炉灶前,开始倒咖啡,整个房间里飘溢出沁人肺腑的芳香。小姑娘贪婪地仔细端详照片上那张文雅的知识
分子特有的脸。他的一双眼睛聪明而又生动。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长长的下巴和线条漂亮的嘴。“他是做什么的?”小姑娘问。赫尔伯尔格把咖啡壶放到炉台上,走近小姑娘,用白皙的手指着照片说:“你还能找到他这么漂亮的眼睛吗?还有这张嘴。这嘴的样子多漂亮!最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嗓子。当然,你从照片上看不出来。你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什么没干过呀!你看他下巴上的这个小窝儿。应该对你说,没有人看了不动情的。”“下巴上的小窝?”小姑娘迟钝地反问了一句。“我怎么说个没完没了?”赫尔伯尔格猛地醒悟过来,转身朝炉子走去,“我也太不明智了。简直羞死人。”“我不会对任何人讲。”小姑娘诚恳地说。“你有什么可讲的?”赫尔伯尔格有些恼怒,“你想到什么了?”说着她一把夺过萨尔卡手中的相册,好像小姑娘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然后急匆匆地走进另一间房,把相册锁进了五斗柜。天已经黑了。厨房里悬挂在墙壁上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整个房间笼罩在蒙蒙的昏暗中。突然她们看见阿尔纳杜尔坐在墙角里。他悄悄地回到了家,她们竟丝毫没察觉。大概,赫尔伯尔格与萨尔卡瓦尔卡的大部分谈话他都听见了。“你躲在黑处干什么,我的孩子?怎么也不说一声,像个幽灵似的坐在那里?”“喏,我该走了。”萨尔卡瓦尔卡在厨房里喊“再见!”“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看你们俩都疯了。萨尔沃尔,我为你准备了咖啡,忙了半天,你可好,要走。还有你,阿尔纳杜尔,为什
么不进厨房来?进来,同萨尔卡说一会儿话,不然就像个怪人了。大家会怨你不理人,不同人家问好!我总希望你们友好相处。坐下,咱们一起喝咖啡!”阿尔纳杜尔走进厨房,脸色苍白,一副严肃的神情。小姑娘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他穿着衬领,戴着领带,头发剪得比以前短了些。小姑娘对他的问好没理睬,扭过身背对他。他的姨母仍在不停地讲:“我的天,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白得跟装进棺材里的死人一样。天都黑了,你去哪儿了?这么晚,出了什么事吗?记住,今晚你一步也不准再迈出这个家门!”“住嘴吧。”阿尔纳杜尔生气地反驳道,声音发抖,仿佛要失控似的。“让我安静一会儿!”“我看得出,你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可以和大人顶嘴了。那好,你坐下和萨尔卡谈吧,她觉得自己很不幸。大家对她都不好,朋友也没有。你不再跟她要好了,这做得太不对。”“据我理解,你已经全对萨尔卡讲了。你认为她需要了解我和其他人。可是,她觉得我跟不跟她讲话无所谓。我清楚地记得,前不久,在小铺子里,萨尔卡,你说你不愿再理我了,尽管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不记得我对你做过什么错事或有过什么无礼行为。”“我不想同你讲话。”萨尔卡回答,握着盛着咖啡的杯子,朝墙转过身去。“怎么啦?”赫尔伯尔格不解地笑着说“,你们不是相爱吗,我的孩子?”“不对,凡是有眼睛和有头脑的人都清楚,根本没这回事。请你不要这么说我们俩!一点影儿都没有!”“这话我很高兴听。”阿尔纳杜尔接过话气恼地说,“说实在
的,我甚至难以想象我能够爱上你,至少现在,你穿着裤子时是这样,一副蠢相。等你穿上裙子再说吧。”“这是当然的。要是我能穿上毛皮大衣,我会每天夜里都把你赶起来去给我端酒,然后像饮小牛犊似的灌你。”萨尔卡脸涨得通红,话脱口而出,她已失去了控制表情的能力,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现在我明白了,你今天为什么来我家。”阿尔纳杜尔恼羞成怒,“你来是为了当着我家大人的面诬蔑我。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苹果从树上摔下来不会滚多远,你和你妈没多大区别。谁都知道,你和你妈的未婚夫之间的丑事,那时你还是个可恶的小头⋯⋯”“阿尔纳杜尔,你这么说不害臊吗!”姨母打断了他的话,看来,非得狠狠揍你一顿不可!”萨尔卡瓦尔卡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闪,杯子也失手落下,咖啡洒了一裤子。她浑身发抖,一种想放声痛哭的冲动噎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霍地站起身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由于愤恨和羞耻,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此刻,萨尔卡瓦尔卡觉得,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比眼前这个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更可怕的魔怪。一头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魔怪。直到今天,她才骇然发现自己错看了他。“我知道,我母亲很不幸。她没有钱买漂亮衣服,遮掩她的身体⋯⋯,,萨尔卡可能是想把郁积在心底的一切都对他们讲出来,可是泪水窒息着她,使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没等赫尔伯尔格上前安慰,她已经出了房门。“萨尔卡!”赫尔伯尔格追出来喊。小姑娘没回头,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萨尔卡瓦尔卡!”赫尔伯尔格仍然追在她后面喊。萨尔卡冲出篱笆小门,飞也似的下了山坡,消逝在茫茫的黑夜里。十六村里来了个陌生人!什么样的新闻能比隆冬时节来了个陌生人更能在村里引起轰动呢!眼下正是小渔村的居民们看腻了熟悉的面孔,深感穷极无聊的时候。取笑邻居脸上有雀斑或鼻子上长了个瘊子已得不到什么满足了。礼貌,这种令人赞美的品德,又出人意料地一下子回到了人们身上,在小村子里蔚然成风。半路上看见这个陌生人人们会脱帽致意,鞠躬施礼,然后悄声打听有关这个陌生人的一切。他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是否已结了婚,去年他那个地方的捕获量如何。只要这个陌生人一露面,沿街所有房子的窗帘都会刷拉一声拉起来,窗子上立刻贴出一张张女人的脸,年轻的,年老的,身穿破衣烂衫的,怀抱吃奶婴儿的。小孩子们也光着脚,蹬在锈迹斑斑的铁皮罐或搪瓷盆上向外张望。这些代替了泥盆的小罐小盒里长着失去了生命力的发蔫的花草,大概,这是穷苦人家里惟一的室内装饰吧。女人们看到这个陌生人,会走到门廊下,站定脚步,久久地望他,目光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苦闷,一种虔敬的苦闷,这种苦闷在大城市里会被认为是缺乏道德的普通妇女的特征。小孩子们把手指塞进嘴里,屏住呼吸,站在路旁没脚踝的污水泥泞里像着了魔似的直愣愣地看这个外来人,直到破皮鞋里的两只脚冻僵为止。萨尔卡瓦尔卡遇见这个陌生人是在一天早晨去学校的路上。他大概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就像约翰博格森先生那
样。陌生人穿一件灰色的防雨布风衣,戴一顶宽檐礼帽,手中握着一根手杖。他不时地停下脚步,四下观看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萨尔卡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而这个人也似乎认识她。他的目光里含着一种可信的神情。她甚至觉得他朝自己狡黠地笑了一下,就好像知道她的全部秘密似的。萨尔卡非常不好意思,浑身的血直往脸上涌。小姑娘拔腿就跑,头也不回,一直跑到与那个陌生人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当她最终回过头看时只见那个陌生人已经把她忘了,正饶有兴致地观赏别的东西。天啊,热死了!他会是什么人呢?她很快就知道了此人。学校里,码头上,到处都在传说他。原来,他就是阿尔纳杜尔的父亲,彼耶尔彼耶尔松。现在,萨尔卡瓦尔卡明白了,为什么她觉得此人面熟:他下巴上有个小窝儿。他是从南方来的,在那里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就跟约翰博格森在奥塞里一样,拥有当地的一切,无论陆地上的还是海洋里的都属于他。在国外,他同样也是个有名的人物。这样一个人偿付儿子的生活费用自然没有问题,尽管约温老头子特别不愿提及此事。是什么把阿尔纳杜尔的父亲吸引到这里来的,现在还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住在岳父家里赫尔伯尔格从小铺子采购了许多东西柠檬皮、果脯、调味香料、水果软糖、肉桂和豆蔻。科夫小房子里从早到晚,又是蒸又是煮,又是炸又是烤,忙个不停。老约温,这个本性难移的唠叨鬼、守财奴被这位贵客的到来弄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致使他在小铺子里卖东西的时候心不在焉,把顾客没要的东西也拿给人家,一次次从货架子上、从箱子里拿出货物,百拿不厌,也不再提醒人家应该积攒丧葬费的事儿了。有人推测说,彼耶尔。彼耶尔松可能要买下科夫家的房子,在这块地皮上盖一幢不比约翰博格森住宅逊色的大宅。后来,当得知他是首都一家拖网渔船股份公司的股东时,一切都明
白了,他要在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建一座拖网渔船的基地,与约翰博格森竞争。可是也有人说,他是来探察几年前一个德国人在山里偶然发现的金矿脉。谁知道这些人脑袋里怎么想的?冬末,一个阴郁的星期天傍晚,阵阵寒风携来了雨水和冰雹,峡湾被染上了一层死寂沉闷和扼杀诗人灵感的暗灰色。村里的大街小巷都淹没在污水中,整个村子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泥塘。那些没有像样鞋子穿的人两脚整日湿漉漉的,这一切怎么也使人们打不起精神来。山谷里仍躺着被雨水打得污迹斑斑的积雪。渔民的小草舍在阴沉沉的残冬暮色中显得十分悲凉被永无休止的风吹得残破不堪,远远望去,犹如撒落在岸边的愁苦忧伤的惊叹号。窗口不时闪过孩子们的一张张被泪水和稀粥弄得肮脏不堪的脸,以及大人们被穷困折磨得不知如何度日的打着哈欠的面孔。正是这样的一个傍晚。马拉尔布德小房子的厨房门口出人意料地出现了阿尔纳杜尔的身影。他穿着蓝色上装,里面套着衬领,没摘帽子,也没有向任何人问好。他的神情异常严肃。“萨尔沃尔,”他说“,能出来跟我谈谈吗?”他好像除了萨尔卡,谁也没看见似的。但是萨尔卡瓦尔卡并没有动摇已下的决心这辈子永不再同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讲话。还从未有人像阿尔纳杜尔这样,被萨尔沃尔瓦尔盖杜尔约温斯多蒂尔无情而又坚决地从她的心里驱赶出来。萨尔卡之所以这样做并不完全是由于前不久发生的那件事。见到阿尔纳杜尔的父亲之后,萨尔卡明白了,她与阿尔纳杜尔之间有着怎样的一道深谷。她这个四处行乞、肮脏不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是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那时候她若想得到好好的安置,就得离开母亲。先前,她怨恨阿尔纳杜尔巴结富人,对他们屈膝献媚,现在她明白了,问题根本不在屈膝献媚。阿尔纳杜尔有这样一位父
亲,这说明他本身就属于名门贵族。现在她觉得他非常陌生、疏远,就像商人博格森一家人一样。不,她这辈子永远也不同他们这样的人讲话。尽管如此,她一听见阿尔纳杜尔叫她,还是立刻站起身,同他一起走出了屋。“能同我到海边走走吗?”阿尔纳杜尔问。萨尔卡开动脑筋,搜索枯肠,想找到能永远铭刻在他心间的词语。可是,还没容她找到尖刻无情的字眼,让他明白即使永无休止的时间也熄灭不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烈火,填不平把他们永远隔开的无边大海,阿尔纳杜尔已经讲出了他要说的话:“萨尔卡,我来找你是同你告别的。我要走了。”她一下子站住了。此时,他们正好走到冰天雪地的牧场中央。她直愣愣地望着他。“要走?去哪儿?”他讲过许多美妙的令人鼓舞的话,这些话曾长久地激动着她童心的梦想,使她产生实现所有愿望的勇气那时候,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还是在岁月没给她这么多忧愁的时候,那时她和妈妈还不是两个女人,她们曾梦想过旅行,也曾憧憬过成功的喜悦。“去南方!”听到这句话,她似乎觉得过去所有的梦想犹如海市蜃楼展现在她面前,然而转瞬间又沉入了大海,就像红海吞没埃及人那次一样。峡湾上空飘来一片携雨的乌云。风推着它旋转,萨尔卡很快就感觉到有几滴雨点落在她的脸上。“你以为我对这个感兴趣?”萨尔卡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问。生活很早就教会了我们的心以假相来躲避命运的打击。“我知道我对你不好,很不好。”阿尔纳杜尔开口说,说得很吃力,“但人总是被许多恶魔困扰⋯⋯”
萨尔卡没搭话。她忽然有些难为情,觉得很难堪,很不自在,意识到自己终归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暗自提醒自己,对待他太过分了,可是她现在又发现自己害怕得不行,真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他们来到了海边。乌云已飘到他们的头顶。冰雹像一支浩大的白色银针组成的军队直落下来,射入水中。阿尔纳杜尔竖起上衣的领子,他还没富有到穿防水雨衣的程度。“我知道这附近有块陡峭的岩石,”小姑娘终于说,“那儿可以躲雨。走吧,我有时就去那里坐坐。”他们跑起来,她在前头。攀到那块陡峭的岩石下面,他们望着冰雹敲击岸边的卵石,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冰雹先是慢慢地发软,继而变得像雪絮似的一团,最后化成了洁净的雨水。“萨尔卡”小男孩说“,恶魔总是想降服我。有时候他们深夜来找我,站在我的床前,冲我挤眉弄眼,嘲笑戏弄我。他们塞给我许多乌七八糟的念头。他们想强迫我做那种可怕的事,我简直无法跟你说。有时候,这些恶魔还装扮成可怕女人的样子⋯⋯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他们长什么样子还有他们都做了些什么。”“瞎说,”小姑娘说,但并没有看他,“这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就跟你对我讲的那个消逝在青山后面的女人一样。关于你母亲的故事也是你瞎编出来的。你编造说,她到一个美丽的国家去了。她永远地走了。她死了,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现在我明白了。那时候我还小,你对我说的那些谎言我全都信了。”现在她同他单独坐在一起,还把心里想的全都讲了出来。对此,小姑娘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可是,除了上帝,谁也不知道她此时的心在怎样跳动。而小男孩像个宗教狂,对自己遭受的一切深信不疑眼睛里闪着令人费解的光,他已失去了控制自己嗓音的能力。
“萨尔卡,任何人都可以说:你的存在,这也是谎言。也可能你的存在是虚妄的想象,但我现在毕竟是坐在这里同你讲话,这不是想象。我毫不在乎赫尔伯尔格是否使你和其他人相信我是在扯谎。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每天夜里在梦中还有白天,我同谁讲话。我也知道谁想杀死我,更知道谁在救我,把我从他的魔掌中救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的这些感觉和幻觉非常感兴趣?”小姑娘问“,好了,我该走了,快冻死了。祝你一路平安!再见吧!”她站起身,从岩石下面走出来,准备跑回家。小男孩霍地站起来,拦住了她。“萨尔卡,我把你当做朋友来找你,你竟这样对待我,这样不好。我还有一半话没对你说呢。再稍等一会儿。我知道我给奥古斯塔端白兰地不对。可是,请你相信,再没有别的了。她讥笑我,挖苦我,甚至称我是黄口小儿我以为她是个好姑娘。可是你也看见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女魔鬼警告我,要我特别当心奥古斯塔。魔鬼还要我来找你,请求你原谅。”“女魔鬼?你在说什么呀?我一点也不明白!”“她预言了我要发生的事。她预言说我父亲要来,还要把我带到南方去,还说了许多其他的事。是她一直在保护我。”“我怎么会相信你这些关于魔鬼的胡说和无中生有的幻觉!决不!况且你亲口对我说过,我是那种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直到死我也忘不了。”“萨尔卡,人家诚心诚意来找你,你怎么好生气?你刚十三岁,我也才十五岁。咱们还是孩子。别走。也别这样看着我。萨尔卡,你知道,我是来同你告别的。也可能咱们今后永远也见不到了。你看,我要到南方去,爸爸想让我进那里的学校。我要成为大学生,到世界各国去,大概再也不会回冰岛了。我想送你一
件小东西,因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萨尔卡,还在咱们很小的时候,我眼睛里就只有你,看不见别的孩子。你总是独往独来,不依靠别人。还记得那些夜晚吗,咱们一起玩耍,一起欢笑?”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银制的带链子的颈饰,递给萨尔卡。“为什么送给我?”小姑娘问。“这是我妈妈的。里面有我的照片⋯⋯是我很小时候的。”小姑娘惊奇地看了看这件珍贵的礼物,然后紧紧地攥在掌心里,生怕它淋上一滴雨。她在梦中也不曾见过如此贵重的东西。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小男孩那双蓝色的富有表情的眼睛,然后把手伸给了这个把她同别人区分开来的人,说道:“谢谢!”内心的矛盾撕扯着她的心。她猛地转过身,抛下他,一个人跑了。一生中任何一次离别都不像第一次这样沉重。就像初恋惟一的一次真正的恋爱,而以后的恋爱只是这次的回声和反照。以后的离别也仅仅是第一次离别的富有诗意的回声。这第一次离别是惟一的一次难忘的离别,它将永远地铭刻在你的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萨尔卡,你怎么还不躺下睡觉?”斯坦农老太太问。已经很晚了萨尔卡仍坐在厨房里的灯下,做出一副读书的样子。轮船还没有到,没听见汽笛声。大概是因为有雾,轮船耽搁了。可是,人们都躺下睡觉了,萨尔卡又穿上她那件厚厚的棕色棉衣,走出了房子。此时已近半夜。码头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等轮船的人。他们周围放着许多家什装东西的口袋、箱子,都用绳子捆着穷人随身带的东西很少有值得上锁的。有几个就是邻近村里的农民。他们
去南方,有的是去找工作,有的是去治病。另一些乘客还没到。轮船随时都有可能到达。一般情况下,它在这里停靠不超过半小时。阵阵寒风夹着丝丝细雨,打在人们身上,冰凉彻骨。小村子早就睡过去了,一户亮灯的人家也没有。商行的那只小船已换成了摩托艇。它开着马达停靠在码头边,随时准备接船上下来的旅客和邮件。船上微弱的灯光照着甲板。马达排出的股股热气直扑到小姑娘脸上。在这寒冷的黑夜,它排出的气味倒给人一种芳香宜人的感觉。这阴森寒冷的夜与人们心里焦躁不安地跳动的心毫不相干。雨越下越大,但萨尔卡并不理会,也不去找个避雨的地方。她一直那么站着,在雨中站着。冰冷的雨滴打在她的头上,顺着头发流过她的脖子,爬到她的背上。手指已经冻僵了,但是她并没觉到。身边有两位围着披肩的妇女,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死的一样。这些命运不佳的人,为了去遥远的地方,深更半夜,冒着大雨,等候自己那班船。男人们早就没了烟瘾,但他们的心里仍燃着希望: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得多。一个污头垢面、脚穿胶鞋的高个子男人钻出驾驶室,看看天气如何。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看来,雨还要下很长时间。“喂,穿裤子的,你站在那儿,不觉得冷吗?”他冲着萨尔卡大声喊“,看你,都快冻僵了!”“我得同一个女人告别。”萨尔卡抹了一把鼻子上的雨水,回答道。“告诉那些倒霉的家伙,让他们到驾驶室来吧,不然都得冻死在码头上。”驾驶室里点着一盏油灯。船员们在等着烧开一个大茶壶。他们想煮咖啡。两个男人躺在长椅上,正轻松地闲谈捕鱼的事。一个年轻小伙子准备茶杯和糖,双手被海风吹得粗糙无比,阴沉着脸,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看上去足有一个多月没刮脸了。女人
们被让到了长椅上,船员们想同她们聊天解闷,可是她们坐在那儿个个满面愁容,闷闷不乐,就像去送葬。那个年轻些的似乎刚哭过。她鼻子红肿,大概是得了鼻炎,眼睛稍微有点斜。另外一位年长些的正牙疼。萨尔卡瓦尔卡躲到进门的拐角里,尽量不让大家注意她。她前面站着一个穿皮裤的高个子农民。终于,等了好半天的咖啡煮好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倒进一个大缸子里,又放进一大块熬制的褐色糖。这算什么咖啡啊!一个水手讲了个南方某县法院院长的故事说这位院长喜欢到法国人的渔船上讨要鳕鱼头。可那些法国人听不懂他的话。闹了个大笑话!那位牙疼的女人忍不住说,这故事不真实,可那位斜眼女人却转过脸去嗤嗤窃笑。接着,商船的船长亲自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位机帆船船长因为船员打碎了舷窗的玻璃,竟接连骂了整整两天。后来又倒了一圈咖啡,加了些糖别客气,喝吧。可是,这时传来了航班船的汽笛声。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有趣的故事一下子失去了吸引力,中断了。大家急急忙忙朝出口拥去,海面上垂着一道奇异的淡蓝色的光看见它,一种淡淡的希望便会油然而生,愿明天像每天早晨一样,峡湾上空霞光灿烂。“人都齐了吧?”船长一边喊,一边催促萨尔卡瓦尔卡上岸。这里可没她的事。当萨尔卡的脚踏到码头上的时候,她看见急匆匆跑来两个男人。他们迟到了。“等一等!”彼耶尔彼耶尔松冲着船上解缆绳的男人大声喊。“快点儿!”传来一声答话。两个男人刚一踏上甲板,轮船就起锚了。他们谁也没看见萨尔卡瓦尔卡。阿尔纳杜尔站在挂着一盏灯的桅杆下。他穿了一件崭新的大衣。萨尔卡默默地注视着他那清晰的面庞,似乎觉得他也在全
神贯注地凝视岸上。可是,岸上没有哪家小窗子里闪出灯光。上帝啊,可千万别让人知道她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若是让他看见,那可太糟糕了!他会怎么想?要知道,她只有十三岁!萨尔卡转身往回走。“若是他看见了,又有什么不好?”萨尔卡心想“,他教会了我读书写字,可是他现在走了,到大世界中去了,将来会成为一名显赫的人物。我,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真想转过身,再跑到岸边,如果轮船还没走远的话,最后向他喊一声“再见”。可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宽大的裙子,围着块大披肩。大概也是想向某个乘客道最后一声“再见”吧。那女人看见萨尔卡瓦尔卡,猛地转过身,很快就在黑夜中消失了。不知怎的,萨尔卡不由得想到了赫尔伯尔格。可是这不可能,她不会深更半夜这么跑,更不会躲避人。她这种女人,只是大白天才出门,堂堂正正,神态庄重,像是要用自己无比崇高的光辉照亮整个世界似的。或许,这只是萨尔卡瓦尔卡的幻觉?无论怎么样,轮船已经看不见了。它带走了阿尔纳杜尔。阿尔纳杜尔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十七春天的阳光像鬼火一样迷惑人,诱骗人。当第一个晴日放出融融的春光时,人们的心就会把那无止无休的连阴天和折磨人的不眠之夜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突然,坏天气又出人意料地去而复返,那可恶的连阴天变本加厉,比去年更阴晦、更沉闷,连上了
年纪的老人都不记得有过如此恶劣的天气。那些不能让人入睡的漫漫长夜和过去的忧伤重又回到了你身边。春天,这是老人和孩子幸福的时光。没有任何东西能像春天这样使人精神振奋。春天的太阳慷慨地毫无保留地把温暖撒遍大地。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把小儿子抱出来晒太阳。她坐在暖洋洋的墙根下,让孩子的脸向着太阳。孩子的小脸枯干焦黄,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儿,眼睛显得很大,虚肿的眼皮。这双眼睛记录了多少人间的辛酸苦辣!但太阳还是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把明媚的光芒撒在这张脸上。妈妈抱着他只在这阳光下坐了短短几天,孩子就开始咿呀学语了,尽管很微弱,但已渐渐地有了气力,这轻缓的柔声细语激动着母亲的心。“啊啊啊。”他伸出小手,望着太阳,眼睛里充满世间的苦难。艾奥利富尔老头子也出来晒太阳了。他摸索着朝他们走来,问过好,说,听孩子发出的声音跟以前不一样了。“是啊,”母亲回答,他受尽了折磨。看来上帝该赐给他健康了。”“大概是吧。”艾奥利富尔老头子附和道,然后对着太阳抬起头。“真让人想不通,上帝为什么让无辜的人为别人的罪孽蒙受苦难。他受难不是因为自己的罪孽,那是他没有。”西古尔莉娜说。“胡说。”艾奥利富尔嘟哝了一声。“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不知道上帝把苦难降到我们头上是为了锻炼我们的意志,净化我们的心灵,有时候人真会陷于绝望的境地。比如,哈德格里姆皮埃图松就是这样。”艾奥利富尔老头子用棍子探着路,想走开。
“一切考验都来自魔鬼。”老头子说,“我已经瞎了十六年了。”又过了几个阳光明媚的晴天,这个幼小的受难者已经开始对着妈妈笑了。这就是人的天性。他的眼睛里也微微透出对神圣太阳的赞美,普天下的诗都在歌颂它这是穷苦人惟一可以无偿享受的奢华。母亲高兴了,脸上绽出了愉快的笑容。她给他唱起了她所知道的最美的一支歌《啊,圣洁的葡萄树》。一想到上帝,是多么令人愉快!这位创造了太阳的上帝,是他记起了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并且把她这样一个卑微渺小、毫无自卫能力,这样贫穷、连姓名都不能记入约翰博格森账本的人置于他亲生儿子的保护之下。时日迁流,夏天到了。谷地那边的一个男人越来越经常地从马拉尔布德宅院附近经过,尤其是傍晚他回家的时候。这人是克维姆宅的尤吉,可是有时叫他真正的名字约吉姆也有时叫别的什么,很像是从《圣经》里抄来的。尤吉是个严守教规的人,总是来村里参加救世军的会议。现在他还奉养着两位年逾古稀的双亲,住在谷地那边一座非常小的村子里。他的母亲早已卧床不起,将近九个年头了。父亲倒还健康,也有精神,尽管已是九十岁的人。即使我们说的这位人物也称得上是“克维姆宅的尤吉老头子”,因为现在他在我们这个故事里也是五十上下的人了。有时候傍晚,他在马拉尔布德园子同西古尔莉娜聊天,说天气,说牲畜,说粪肥,说年景收成,割草的季节就说旱说涝。上星期,所有关于变幻无常的坏天气和骗人的短暂晴天的话题已经说得再也说不出什么,这星期又旧话重提,只是比上次说得更啰嗦了。就这样,一些话题在他嘴里总是没完没了地反复说。尤吉身材矮小,但是很结实,是个笨手笨脚的男人。他走起路来弓腰驼背,耳朵上结着好几块疮痂,棕色的胡子长得快要把嘴盖住了。一个月
他才刮一次脸,很少刮两次。他吸鼻烟,吸了之后就大声打喷嚏,总是不停地挠这儿,搔那儿,咳嗽几声吐口痰。跟西古尔莉娜讲话的时候,他总是双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他的眼睛像鳕鱼的眼睛,向外凸着,牙齿黄黄的,长得很短,几乎刚刚露出牙床。一般情况,西古尔莉娜会请他等一会儿,她要回屋看看孩子。确认孩子还在睡,她就走下台阶,于是两人便长聊起来。也有时,大家都睡着了,她就请他进屋,给他喝甜咖啡,吃抹奶油的麦饼,尤吉很爱吃。“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呢?”他说“,这对我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这几天不下雨,院子里的草就能晒干。我很高兴哪天晚上来你这儿,把这些草收拾起来,捆好后堆到草棚里。有什么说的!女人毕竟是女人,还能要什么,你自己的事就够忙的了。”尤吉没说空话。一天早晨,萨尔卡匆匆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准备去渔场干活时,看见了尤吉。尤吉坐在厨房里,汗淋淋的,脸上抹满了鼻烟粉,下巴黑乎乎的,没有刮脸正一边津津有味地喝咖啡,一边吃麦饼。妈妈在弄他那双笨重的皮鞋,把皮鞋放进一只破桶,想把上面的污物沤下来。这女人在千方百计地使他满意。他帮了她大忙,忙活了一夜,把所有的干草翻晾了一遍,又收拾起来,放进了草棚。干了一夜的活儿,西古尔莉娜仍然很精神,兴冲冲、喜滋滋的样子。她愉快地笑着,连所有的残牙根都露出来了。她的嘴唇仍然很丰满红润,富有魅力,外形也没有失去弹性,尽管她在贫困中照看了一冬天的病孩子,一边读《圣经》,一边哄他入睡。尤吉用狗那样的眼神紧盯着她。萨尔卡瓦尔卡穿过厨房,甩了一下头,没向他们俩任何一个问好就出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晚上,萨尔卡回到家,带着年轻人那种火气,毫不留情而又不可抗拒地叫妈妈来问话。“一年之后,你又得生第三个孩子,”萨尔卡说“,我知道,我
知道,现在你马上又要保证说,你与尤吉的关系是上帝和人们无可指责的。但是我很想知道,你用什么来喂养这第三个孩子,给他穿什么?上帝和人们会怎样说?谁能担保他在这间既透风又漏雨的破房子里不生任何可怕的病?”“我的好萨尔卡,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感谢上帝,你很健康。”“如果我不工作,不能挣钱,咱们就得靠教区的救济金活命。那样的话,人家就得把我们再赶回北方去。”西古尔莉娜没能力进行这场争辩,她屈服了。她看了一眼女儿,叹了口气,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我简直认不出你了,我的孩子。”她最后说“我甚至听不出你的声音了。你的眼睛里有了一种不好的仇恨。你竟然训斥我,就好像世界这个样子是我造成的。”“难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上帝的罪过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你一眼,你就会用双手搂住人家的脖子。”“上帝主宰着我的生活和我的心。”西古尔莉娜心平气和地说,“他把我造成一个女人,而我又无法抗拒自己的本性。如果我生孩子,那也是违背我的意愿。我是在遵从上帝的旨意,按照他的想法,毫无怨言地生自己的孩子。上帝的路是不可知的,谁知道他让穷人家的孩子出世有什么重大意义?我们这些普通的罪人不必细究其中的奥秘。尽管父亲们逃避应尽的责任,但是早早晚晚,上帝会收拾这些坏蛋。比如,上帝就把斯坦托尔从我们的路上除掉了。上帝是圣明的,萨尔沃尔。如果他留在这里,咱们的生活会更加不堪设想。那样的话,你的处境不会比我的好。现在,上帝又给我派来个人。他严守教规,很虔诚,品行端正,对我的爱真挚而又崇高。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个人绝不会损坏我们的名誉。他在谷地那边有一小块地。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愿的话,我会和他白头到老的。”
“祝贺你啦,”萨尔卡说“,他耳朵长满疮痂,浑身都是疥疮,牙黑得就像他这辈子只吃一种东西污泥。”“萨尔卡,亲爱的,你也会有这一天,只是早晚罢了。”母亲说。母女俩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夏日以其固有的节奏一天天流逝,伴着绿阴、蓝天和凉爽的微风。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当秋季来临,峡湾重又笼罩在人们早已习惯的蒙蒙细雨里时,村里又传出一条消息:马拉尔布德的西古尔莉娜与克维姆的尤吉订婚了。这一次,人们在这桩爱情中没看出什么可指责的丑恶和罪孽。虽说订婚不是实现甜蜜、幸福梦想的喜事,但那些带着遗憾看待这一婚姻的人未必就比马拉尔布德的西古尔莉娜幸福很多。所有的人都认为,站稳了脚跟,就该小心谨慎地生活,以免跌跤失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救世军的大厅里为一件至关要紧的大事举行隆重的大会。在最显要的位子上,端坐着为生活赐予她快乐而哭了无数次的西古尔莉娜。她现在激动得无法保持冷静。她唱了一支美妙的圣歌,坐在旁边的是那位将自己纯真、诚挚、高尚的爱情奉献给她的人,一小块土地的拥有者。从这一刻起,她便进入了庄严而又骄傲地注视整个世界的女人行列。就在这天傍晚,村里有两个人最后一次关上自己家的门,从小山丘上走下来,朝海边走去。这两个人是谁?其中一个人是个老头儿,弓着腰,穿着件精纺呢料做的黑色上装,里面套着灰色胸衣。他迈着细碎的快步,背比平时更驼了,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他已不再唠唠叨叨,现在,他自己也没剩下一文钱的安葬费。他身后跟着个身材很高、神态庄重、一身冰岛服装、围着大披肩的女人。她目不斜视,对人视而不见更不向人家问好,仿佛这位高傲、文雅的女人变得铁石心肠了。他们朝轮船走去。一些
人来到阿克斯拉尔的奥塞里,而另一些人又要离开这里。雨在下,不停地下⋯⋯晴朗的天气延续了几天。风冷飕飕的,白霜覆盖了院落和菜园。萨尔卡瓦尔卡登上小山丘,站到通向科夫小屋的那扇漂亮的木条小门前。她想推开小门进去,但小门已被钉死。萨尔卡只得从旁边的篱笆墙钻进去。不知谁把园子里的菜全都挖走了。遵照教区法官的命令,所有小房的窗子都钉上了木板。门上的锁也贴上了盖有神秘印戳的封条,使人不由得想:走了就再也别回来可能,这就是国王的大印吧。再过几天,这所房子就要拍卖。传说,教区的法官已接到南方银行的命令,没收老约温的全部财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上面写得很清楚,房子、土地、家具和小铺里的存款。去年冬天,老头子在女婿拿来的几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为此,他丧失了自己的全部财产。这些纸叫作票据。当然,老头子在小铺里的职位还可以保留。约翰博格森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助穷人。最近几年,由于捕鱼量欠丰,他的损失也很大。而赫尔伯尔格却根本不想听这些。据说,她正盼着有个孩子。两位订了婚的新人准备举办一个近乎柏拉图式的婚礼。没什么特别麻烦的事,尤吉只是通过约翰博格森的账房,从南奥斯的农民斯韦恩那里买了些做被子的羽绒。还有,准夫人请求自己的未婚夫,以他的名义赊账给她买块料子做一件冰岛式的衣服。马具匠的老婆答应给她做。可是,当结婚用的衣服和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了时,又刮起了百年不遇的风暴,连古稀老人都不曾见过。瓢泼大雨下个没完没了,海浪滔天,差不多每天都传来不幸的消息。风暴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约翰博格森的一只渔船连同上面的五个人下落不明。这五个人几乎都有一大家
子人。狂风掀去了屋顶,肆意毁坏和践踏着渔民的茅舍。从房子上撕扯下来的碎片满天飞舞,击打在邻居的小窗子上。被风暴卷起来的各种垃圾在峡湾上空飞旋,直到最后落入水中。只有少部分人能在入冬前把房子修好。其余的人家满屋漏水,地板上积起一片片水洼,被褥也湿得像雨淋过似的。雨变成了冰雹,随后又变成了雪。雪钻进屋里,落到了床上。天气终于平和下来,开始转暖,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晴天。最后冰雪消融,不见了。许多人以为,坏天气无非就是坏天气,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其实,在海边这个不大的村子里,恶劣的气候给人们的生活造成的后果比人们想象的严重得多。它损坏人们的健康,推翻结婚的计划,改变人的命运,吞噬渔民的生命。由于这恶劣的气候,多少个家庭的供养者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妻儿老小,一大家子人盼着他归来,妻子的泪水冲淡了碗中的牛奶。连阴天还会使许多人患严重的伤风感冒或肺炎。在这个地方,肺炎通常会转成气管炎或胸膜炎,最后导致结核病。去年秋天的坏天气第一次使马拉尔布德小屋里的小孩子染上了病。起先,只是肺部有些毛病,可后来转成了瘰疬。嗓子痛,眼皮浮肿,从耳朵和眼睛里不停地流出液体。夏天,在温暖的阳光照晒下,他恢复了许多,甚至看上去很健康,鼻子和耳朵上的伤口也愈合了。可是天气一恶化,他又病恹恹的,成了去年冬天那副模样。病魔重又缠住了他。不吃不喝,开始发烧。又生出了小疮,耳朵和鼻子里开始流水儿。房间里重又响起了他那令人肝胆俱裂、犹如被狠打的牲畜嚎叫的哭声。孩子的病成了拟议婚礼的巨大障碍。很明显,孩子的病不好,他会成为克维姆家庭生活中一个不小的累赘。孩子是女人的惟一财产,当然不能说成是耶稣基督的。西古
尔莉娜一步也不离开孩子,日夜守在他的身旁,直到有人替换她。两位订婚人决定把婚期推迟到春天。未婚妻只得把缝好的冰岛服装藏进斯坦农老太婆的箱子里。夜里,孩子稍一安息,她便走到箱子前,打开盖,用浮肿的手抚摸那件平滑闪亮的衣服,口中还不断地向耶稣祷告。当她细细打量自己结婚时要穿的裙子时,或者当她愁眉不展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看到他两颊凹陷,小嘴总是微微张开着,脸色像奶一样毫无血色,眼皮浮肿,结满一层硬壳时,她不知给自己的救星送去了多少发自肺腑、充满激情的话语。“万能的上帝啊,”她祷告说,你是穷人和受苦受难人惟一的朋友。伸出你的博爱之手,放到我心爱的孩子头上吧⋯⋯”约翰博格森看到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娱乐游艺方面尚未作出特殊的贡献,于是决定为丰富人们的娱乐消遣提供自己的场地,但只是在特殊的时候,比如,举办募捐晚会。明智的人自然不会谴责他。约翰博格森经过考虑后决定,让妇女联合会在圣诞节和新年之间举办一次文娱晚会。所有愿意参加的人都可以到账房从自己的账目上取五十奥拉至两克朗的现钱。可是,大伙儿都慷慨地取出了整整五克朗。这个晚会是为帮助那些在今年秋天风暴中丧生的渔民的孤儿寡母举办的。约翰。博格森同意腾出一间存放鱼的仓库。还准备请一位医生就什么是伦琴射线这个问题作讲演。约翰博格森本人也将作简短的发言。妇女联合会现在由马具匠的老婆领导,还准备在晚会期间卖咖啡。联合会希望能为这些孤儿寡母募集五十克朗。这样的节日活动在此地已经很久没有举办了,因为奥塞里并不是每天都有这么多渔民一下子丧生。现在,萨尔卡瓦尔卡一心想着即将举行的佳节晚会,尽管
大家都说,不会放小孩子进去跳舞,而她今年才刚满十四岁。萨尔卡瓦尔卡以前对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兴趣,对跳舞也没这么热衷过每年捕鱼季节过后都要在某个小农舍举办舞会。可是现在,她夜里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大厅里翩翩起舞。她梦见男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邀请她跳舞,她跳啊跳,是那样轻盈、稳健。她找来同龄的女孩子们商量,大家一致认为她的主意很好,谁也没权利禁止小姑娘娱乐。可是,众多问题中最令人伤脑筋的是:参加这样隆重的晚会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这有什么为难的,”萨尔卡瓦尔卡说“,咱们几个自己跳。我决不和男孩子跳,这样吧,咱们都化装一下,给脸抹上烟黑。”可是,这个独出心裁的化装计划没能实现。就在晚会确定下来的那一天,西古尔利尼的灵魂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去了那个虔诚的国度。化装和娱乐的想法现在都成了亵渎神明的行为。最后的这一个昼夜,孩子已虚弱到了极点。他没吃一口东西,没喝一滴水,也没有睁一下眼睛,更没有哭一声,在这个不幸的、备受折磨的、包裹着皱巴巴的黄皮肤、长着黑茸茸软发的幼小躯体里,不曾闪过一星的生命火花。当萨尔卡瓦尔卡下班回来时,他已经死了。萨尔卡在厨房里见到了母亲。母亲坐在桌子旁,双手抱头,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为了哄孩子入睡,她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同他一起饱尝了多少苦难啊,她是那样爱他!每天夜里,当她看到上帝从她罪恶的深渊呼唤出来的这个无辜的受尽折磨的躯体瑟瑟发抖的时候,她的心中就显出一片近乎神秘的悲凉的空虚。上帝把他亲生儿子经受的痛苦给了她。不过,西古尔莉娜甚至在最后那一刻仍不停地祈祷,没有放弃希望。或许,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人生就是如此⋯⋯
萨尔卡走进屋,西古尔莉娜没抬头看她。似乎活着的和死去的没多大区别。老太婆斯坦农站在炉灶旁,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西古尔莉娜提起了她孩子患瘰病的事。以前她从没讲过,在这座房子里死去了她四个孩子。而且,全都是在这间屋里死去的。“我知道,我整个一冬天的祈祷都错了。”西古尔莉娜终于开口说,显然没听进斯坦农老太婆的话,“如果不是撒旦把我迷住了,我会对在天之父念祈祷文,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会死了。可是,秋天的时候他病得那样突然,后来又刮起了风暴,我就把祈祷的事忘到了脑后。你们知道这篇祈祷文,《满足你的愿望》吧?”西古尔莉娜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要掀去压在她心头上的重石,“现在我就把这篇祈祷文读给你们听满足你在地上和天上的愿望。若是读这一篇,大概会好一些。”傍晚,萨尔卡瓦尔卡帮助妈妈打扫卧室。西古尔莉娜抱过孩子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给他周身洗了一遍,盖上一块干净的布单子。然后,她又找出从救世军那里得来的祷告书,翻到自己喜欢的一篇,轻轻地放在死去的孩子胸前。这件事几乎把萨尔卡瓦尔卡弄得忘记了为活下来的人举办的晚会。她甚至想不起来去那里,虽然她的五十奥拉就用纸包着藏在枕头下面。可是快到半夜了,一切都收拾完了,还是没困意,于是她决定去看看。她没有换衣服,就穿着裤子和棉衣步履蹒跚地去了。她来到码头上,看一眼那座仓库,付了入门费。门口处挂着一盏灯。在这座简陋的棚舍墙根处,站着几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他们正在轮换着喝一瓶酒,还不时地四处啐唾沫。棚舍里面热气腾腾,犹如秋天煮血肠的厨房。地板上一片片污水。随处可见腐烂的鱼肠鱼肚。穿着好鞋来这个地方可真得有点儿冒险精神。角落里还有一堆鲜鱼。不远处坐着几位妇女,正在喝咖
啡。咸鱼的气味同抽烟冒出的烟雾、白酒、咖啡、煤油以及人的汗臭味混在一起。为了让听众能舒适地听讲演,还从学校和教堂搬来了课桌、长条椅。紧里边站着约翰博格森,他正在发言。萨尔卡瓦尔卡进来的时候,他已经讲了一个开头。那位医生讲话的时候他讲解什么是伦琴射线整个会场乱哄哄的,没人感兴趣。听众们心里都很明白,在这儿,在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每个人都会患某种病平静地死去,他们中不会有人在近期内受到这种怪线的威胁。在医生讲演时,男人们不时走出去喝上一两杯白酒或别的什么。可是一等老头子开始讲了,大家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博格森站在那里,挺胸昂头,一身平日穿的常礼服,高高的个子,有些发胖,前额宽大,亮灰色的头发向后梳着,眉毛异常浓密。他那双浅色的眼睛闪着他自己特有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神态,但又不失幽默和机敏。他的鼻子不长,鼻翼稍宽,浓密的棕色须,每隔一会儿,他就用一把小梳子梳理一下髭须大概是借此机会思考一下问题吧。他的手很小,厚厚的,生着浓重的汗毛。他讲话的时候,双手总是交叉在胸前。他的声音冷漠生硬,但简明易懂。“三十六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奥塞里的时候,”他说“,这里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你们尽可以相信我。如果按通常的说法,可以把存在说成生活的话,在上个世纪中叶用泥土和石头堆起来的一些茅舍里,生活着仅仅一百五十几口人。那时候,只有在冬天才敢驾着半沉半浮的小船出海打鱼,捕获量也少得可怜。春天是没人敢冒险离岸很远的。如果岸边近处没有鱼群出现,那说明鱼群已经过去了。贸易根本谈不上,只有一些丹麦投机商在春秋两季来我们这里,他们随便找个借口任意压低价格,骗取可怜的渔民们捕来的鱼。但也应该指出,在丹麦的奥丁公司来我们这里建立定期贸易和采用普通网和大网捕鱼之前,我们这里根本谈
不上居民的文化。这里曾有过惟一的一座古老而破旧的小教堂,后来在一场风暴中坍塌了。我真想说一声‘谢天谢地’,不然我们得经常去拜访它,一直到今天。在这个地方建立学校,那时候是没人敢想的。自然,也没人关心大家的健康,这里根本就没有医生。与首都没有联系,没有邮局,那时候人们也不会写信。我还没有说电话电报,人们记忆中还没有这种东西。这里,除了商站主管延森为他自己盖的那座房子外,没有一座像样的木结构房子。很少见到哪家有奶牛。不过,羊不比现在少。可是,所有的肉都拿去换丹麦人的商品了。肉只有过生日或复活节时才会出现在人们的饭桌上,那也是在非常富有的家里。烤饼是最上等的食品。糖只有在重大节日时才能见到。我知道一家渔民,有九个孩子一年生一个。过生日或复活节,每个孩子只得到一块家里熬制的黑糖块。你们明白吗,如果每个孩子都有足够的糖吃,那得需要多少?对此,那些现在总是没完没了地哭穷和抱怨缺这少那的人会说什么呢?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当时,全村只有一个菜园,属于巴乌尔,也就是斯韦恩巴乌尔松的父亲,他当时被认为是富翁。在这里根本找不到识字的人,更别提会写自己名字的人啦。我想,现在你们明白过去奥塞里的经济生活文化水平的状况了。”发言人讲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把须仔细地梳理了一番,展了展肩,又把手放到胸前,摆得更舒适些。所有在场的听众都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不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因为对他们来说,再没有谁比商人博格森的话和行为更具有权威性了。发言人继续说:“不管命运把我们抛到哪里,我们都应该坚定不移,对这个世界献出自己微薄的能力。这就是我的人生观。奥丁公司做了它自己应做的事。它在存在的期间内做出了它的贡献。我最早
是在这个公司当职员,那时,这是一份很光荣的职务。老延森故去后,我做了主管人。别的我就不讲了,我只对你们说,所有在哥本哈根以及在冰岛轰轰烈烈创建起来的公司,后来都像肥皂泡沫似的破灭了。我自己也饱尝了各种恐惧和经历了各种冒险。事业进行得非常艰难,但还是不错的,正像大家知道的。我一直在不停地工作,但总是一身债务,就像撒旦总也逃脱不了罪孽那样。尽管如此,我始终满怀希望,希望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活着的人能看到我做出的成绩,哪怕是一点点痕迹。我不准备赘述我所取得的成绩。这些荣誉属于你们,是你们用自己的劳动建设了我们的村子,是你们以大无畏的创新精神把它变成了我们周围地区最富有的地方。我本人只是你们的工具。无论过去怎样,现在,我们村子的所有房子里都铺上了木制地板,房子也都或一面或两面换成了木制的,许多家还有了很好的菜园。人们都有工作,全年都有足够的食物、用品。在冰雪覆盖的小村子里,像我们这样营养良好、乐观愉快的人是不多见的;就更别提外国的大城市了,那里的人像一群狗似的生活着,无家可归,露宿街头。我在丹麦的一份报纸上读到,去年冬天在纽约,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一座城市,一夜就冻死了八十多人。现在,我们大多数人都有肉吃,一星期内不会少于一次,至于面包就更不必说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在外国时买过许多面包和烤饼,还有饼干,有些人称这种食品是石头,可是我应该告诉你们,这种饼干类的食品在法国被视为上等的美食。我们能烤制出非常好的蛋糕:果仁的,葡萄干的。而在过去,这种美味是没有人吃过的。我还应该告诉你们,我们奥塞里每个居民得到的食糖比德国、法国和西班牙三国居民平均占有量还要多。这是我们的会计根据统计资料算出来的。在其他成就中还应着重指出,改善了与世界各地的联系。现在,每月有一次来我们这里的定期航班轮船,夏
季甚至是两次,我们想到哪里都可以,即使出国也没问题。我们还安装了电话和电报当然,这对我们来说还不便宜。但我们毕竟可以同亲戚朋友,甚至同居住在国外的亲友取得联系了。我们可以把电报拍发到东方去,哪怕是中国,拍发到南方埃及去,还有西方美国去,而且是在你需要的任何一天,任何时候。为了满足信教人的要求,我们还建造了漂亮的教堂。上帝会赐予我们丰收的捕鱼季节。我们还将在教堂里砌上炉子生上火,使它保持温暖。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与救世军竞争了在他们的居室中有炉子。我们不应该忘记,我们还请到了经验丰富的医生,真正的精通业务的专家。今天,听了他的引人入胜的科学讲演,我们就不难相信这一点了。如果他治不好我们的病,我们就到南方去找别的医生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想法,而且浪费钱财。那样的话,肯定要耽误事,请相信我的话。我们有了学校,孩子们可以到那里学习。他们所受的各方面的教育并不比在丹麦学校里差。即便是村里最贫穷的孩子,也能学到关于世界各国、宇宙空间、天体运行、植物生长等方面的知识,知道什么是名词,什么是形容词,这些知识都是我儿童时期最最富有的家庭的孩子才能幻想的。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老师,我们很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是位大诗人,他的诗发表在首都的报纸上。我还听说,他的一部诗集将很快问世。三十六年前,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讲到这里,约翰博格森又出于习惯停下来,彻底地梳理了一番自己的髭须。如此精彩的详尽描述,还用得着再这样锦上添花吗?他刚一为双手找到合适的位置,就又大着胆子讲起来。“尽管我们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但是我们很清楚,世上还存在着辖制我们的力量。比如说,去年秋天那场可怕的风暴。它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和不幸。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在这只势不可挡的巨掌面前无能为力。
“我在村里的地位与全体村民息息相关,而且一年比一年密切,以至于现在完全可以断言,我的成功与你们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互依存的。因此,像我这样一个苦心经营、十几年十几年地盘算收入和支出细账的老头子,最后终于开始把你们看做是我最亲近的孩子,体恤你们所有的人,把那些遭受了命运沉重打击的人时刻记挂在心上,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我们知道,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追念离开了我们的死难同胞,就我们的能力,扶济他们的妻儿老小。众所周知,我在本村开办了一个不大的贸易货栈,还经营着一个所谓的渔场。但这只不过是徒有虚名!我的全部财产仅仅是一些言过其实的盛名。实际上,是你们掌管着一切,而我只是你们的一个仆人。是你们在积攒财富,你们工作或者计件,或者合股。可我得到的只是亏损,在南方银行中的亏空,在对外贸易中的亏本。你们认为你们欠我的账,可是我相信你们,你们不必着急。所有可怕的风险、所有的责任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是我欠南方所有银行的债,如果出了什么差池,是我硬着头皮去应付,而不是你们。你们中个别人有时抱怨没有现金,可是我,除了责任和操心事又有什么呢?你们称为我的财产的那些东西都是通过从银行贷款得来的。这笔巨大的可上下变动的数额精确得就像你们在小铺里进出账的数目一样。这些银行又欠谁的账我不很清楚,可能是英国吧。而英国又受谁的支配,我知道得就更少了,也可能是美国吧。生活就是一条用彼此的债务连接起来的锁链。到底谁掌握着资本,恐怕我们最终也不会搞清楚。我们只是在变换着这个数字,怀着肯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资本的信念生活着。也可能世上根本就没有呢。当我对你们讲述我对村里所有孩子的同情时,我为他们高兴,为他们痛苦,就像他们是我的亲生孩子一样。我想向你们证明,这不是一句空话。为此,请允许我,你们忠顺的奴仆,有幸受
托管理你们钱财的人,自作主张,分发给每一个受到损失的家庭价值一百克朗的物品。你们可以到商店中去领取。至此,我们将不再重提这个问题。我主要是想让所有今天来这里的人都明白,只要奥塞里的小铺子还属于约翰博格森,那么,它的门就永远为孤儿寡母大大敞开着。”讲演人住了口,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奥塞里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如此慷慨的壮举。即使本地的老住户,也不记得有过这种事情。另一方面,凭以往的经验就可以得知,老头子远不是个襟怀豁达、慷慨大方的人,就在刚才他还诉苦哭穷呢。跳舞开始了。手风琴奏出稀奇古怪的舞曲,使得这木板棚里充满异国情调的魅力,唤起了人们身上那种只有音乐才能激发起来的飘飘欲仙、兴致勃勃的情绪。平日为了生存、为了烤饼和煮鱼而拼命斗争的回声,此时已淹没在波尔卡、华尔兹、玛祖卡舞潮的旋涡之中。看着这些身着漂亮衣服、节日艳裙的人们是多么令人愉快呀!少女们的脸多红!再看看小伙子们!他们一扫平日那种愁眉不展、百无聊赖的样子,现在个个嗓音都出人意料地变得悦耳起来,人人都处于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眼睛里也生出了最狂妄的神情。萨尔卡瓦尔卡是多么羡慕他们!她同几个腼腆、瘦削的姑娘站在门边,穿着自己那条破旧的裤子,大腿把裤子撑得紧绷绷的,因而她的整个体形显得滑稽而又怪诞。商人的女儿穿着一身丹麦的华丽衣服依偎着主管的儿子从萨尔卡的旁边走了过去。所有的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朝人群冲过去,挤到里面,跌跌撞撞,勉强能站住脚。我的天,商人女儿发出的是什么样的笑声呀粗俗而令人厌恶,就像一个喝醉酒的水手在狂笑。尽管如此,她还是那样美丽,那样愉快,她的牙齿洁白如玉。比她更漂亮的人萨尔卡瓦尔卡好像还不曾
见过。站在本地姑娘中间,她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仙女。若不是这样粗俗愚蠢地大笑,该有多好!商人的女儿一边笑,一边把头歪在肩头,仿佛再也无力把它直起来似的。她眯缝着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整个身子软绵绵的,一个劲儿地笑,笑个没完没了。大概她醉了。她的舞伴也同样。离咸鱼堆不远的地方,有几位已过中年的妇女正在煮咖啡。她们向这两位瞥去的是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这对舞伴,萨尔卡瓦尔卡的心里涌上一股恶意的不安。很晚了,已近深夜,管事的儿子和一个年轻的水手因为商人的女儿打起架来。那水手骂管事的儿子是恶棍,是暴发户,还说他根本不爱商人的女儿。他这个水手一直爱着她,而且,他们从小就相爱,她把第一个吻给了他。两个小伙子打得不可开交,都恨不得把对方打死。这场殴斗搅乱了整个会场。女人们吓得缩到墙角里,还有的钻到椅子下面去了。男人们想把他们推出外。可是,这两个人扭作一困,自己就滚到院子里去了。厮打仍在继续。他们都狠命地想置对方于死地,猛击对方的头和脸。两人弄得浑身是盐水,满身是烂泥。最后,年轻的女士把管事的儿子拉到自己家里洗了洗,弄干净了衣服。舞会中断了,参加者们都来到院子里。女人们吓得心惊胆战,不停地向上帝祷告。稍稍平静后,也没见管事的儿子和他的女友再来,谁也记不起这场架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有人说商人的女儿是母狗。妇女联合会的几个女人对那个水手倒很关心。这个水手现在一身泥水,像一头在粪池里打了个滚的脏猪。水手恼恨交集,气得眼看就要号啕大哭似的。有人给他洗了把脸,又给他擦了擦节日的盛装,无偿地递给了他一杯咖啡。有个妇女把萨尔卡瓦尔卡招呼到她跟前,也无偿地请她喝了杯咖啡,原因是她死了弟弟。这里有个喝醉了酒的小伙子,嘴里怪腔怪调地朗诵着一首诗。有人长叹了一口气,感慨人生艰难,可是萨尔卡没吭一声。醉鬼想集中
目光盯住萨尔卡的脸看,可是酒劲儿使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他嘟嘟囔囔地朗诵道:上帝笑了。死亡使田野一片萧瑟,只剩下柔弱的枝芽,纤细的小草。没有人注意萨尔卡,也没有人问她是否会跳舞。她注视着一对对旋转的舞伴,心想,这跳舞一点意思也没有。手风琴倒是吸引了她,她很奇怪,成年人怎么一听见这种音乐就会跳起来。她谢过那位请她喝咖啡的妇女,说自己该回家了。“真有意思,嘿,谁想看怪物,快来呀,还穿着裤子呢!”门口处一群男孩中的一个突然用寻衅挑逗的腔调大声喊,只有快成年的男孩才会这样做。萨尔卡瓦尔卡转过身,看见是商人的儿子在喊,他那张漂亮得像小姑娘的脸上挂着厚颜无耻的微笑。“闭住你的臭嘴,你这猪崽子!”萨尔卡厉声喝道。“怎么,你忘了我家用人在你身上捉虱子啦?喂,小伙子们,抓住她,咱们肯定能在她身上找到虱子。”一阵开心的狂笑,男孩子们谁也不想放弃这取笑的机会。其中稍大的一个还叫喊,最好看看她是男还是女。接着,便是一阵七嘴八舌的污言秽语,一句比一句难听。萨尔卡正准备用最可怕的骂人话还击,可是,她忽然想到了小弟弟的死。况且,她心里已经绽开了那朵几年前还不曾有过的小花。于是,她不再想加入这场对骂,放弃了这场舌战。此时她惟一想做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任何人也不想看见。妈妈的房间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小弟弟的尸体就躺在里面。
萨尔卡瓦尔卡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进屋。今天夜里光顾她家的死神使她有一种特别的虔敬之情。已经五点了。她坐到床边,双手捂着脸,想起自己如何盼望这场舞会,又怎么为此准备。心稍稍平静了一些。忽然,她觉得听到了一种声音。她仔细倾听。开始她以为是人在某个地方讲话,说得那样愁苦漠然,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后来她又觉得是一个人在小声地读什么。可是,待她细心地听了一会儿之后,她明白了,这更像是唱歌。这歌声枯燥而又乏味,总是一个调,仿佛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的那种声音。她甚至觉得这是她的弟弟离开人世,以他特有的哭声发出的呜咽。这能是什么声音呢?萨尔卡无论如何也辨不出这单调的呜咽是什么声音。这声音在她的耳旁萦绕,又缓缓地融入这茫茫的夜色,成为黑夜的一部分。最后,萨尔卡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从上面走下来。自然,这声音是从母亲房间里传出来的。现在萨尔卡听得真真切切,是人的嗓子发出的旋律,似唱非唱,若断若续。其实,很难称之为旋律既没有起伏,也没有含意。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后来,她壮了壮胆子,轻轻地把门推开一道缝,凝神向屋里张望。灯光幽幽,几乎和三年前那个记忆犹新的深夜一样⋯⋯在阴阴惨惨的灯光下,萨尔卡看见了一幕奇景:床边坐着个女人,裸露着前胸披散着头发,双膝间有个白色的小包。十有八九,这女人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听见。只见她左右摇晃着身子,口中念念有词。但无论如何也辨不清词义,听不出曲调。萨尔卡被吓得血管中的血都快凝固了。以前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后来她也没有再见到。萨尔卡赶忙把门关好,一边小跑着一边向上帝祷告,别让这女人看见她。这个奇怪的女人给萨尔卡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
十八这一切没过去,西古尔莉娜是不会办婚事的,尽管尤吉三番五次地强调,现在已看不出把婚期推迟到春天的理由了。至于被褥的问题,他们随时都可以解决。丧事办完后,他来马拉尔布德小房就更勤了,在厨房里一待就是半晌。他坐在小凳上,手捧烟壶,不时地捏出一小撮塞进鼻孔里。他不慌不忙地说着,审慎而又详细,稳重而又沉着,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前方。他谈天气谈得很全面,说它的征象说得很细微,同时斟酌词句,尽量选那些机智的、能表现学问的字眼。那些词好像只有在首都来的气象报告里才能碰到。他喜欢听人家说他有学问,尤其是说他精通气象。他根据兆头预报天气,还能说出哪天做弥撒,估摸什么时候满月,云彩怎样跑。河的流速和日升日落的时间对预报天气有很重要的意义。比如,傍晚马若是撒欢尥蹶子,母羊在涧水旁斗架,那就能断定要变天。至于他老母亲的风湿病,那就不用说了从来就没让大家失望过。若是这种恶魔爬到了老太婆的右锁骨上毫无疑问,海风将至。腰部疼,就相反,预示天气转寒和好天气,尤其是夜里突然发作或左肩剧痛。如果谁梦见了谷地里的棉絮,那肯定要下雪。若是梦见干草那就免不了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寒冻。他自己不久前梦见了妖婆。那妖婆一直光到大腿,胸部血迹斑斑。妖婆是从阿克斯拉尔山里直接迎着他走来的。现在,只有出现奇迹才能使他免遭这场灾祸。裸身妖女会带来不好的捕鱼年景,而血迹预示着必有灾难降临。秋天开始时,捕鱼量还好,谁知道收尾时会怎么样呢。尤吉还特别注意牲畜的发情期,尤其是他自己家的。这可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关系着是否所有的牲畜都能在生育期生产的大事。比如,上星期艾利克家一头叫斯卡尔德的倒霉母牛发情了,可是,没人怀疑它秋天就怀上小牛犊了。令人奇怪的是这头母牛突然瘦了许多。当它快要产小牛犊的时候,艾利克却把它宰杀了,而且解释得蛮有道理:秋天他家已产了两头小牛,若再添一头,那干草还够吃吗?主显节过后不久的一天,萨尔卡瓦尔卡放学回家。天很冷,凛冽的寒风夹着大雪,时间已近傍晚。刚到家门口,她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咖啡香气,从没关严的门缝里漏出一缕灯光。厨房里,紧靠炉灶坐着一个人,正同斯坦农老太婆聊天,嘴里还悠闲地抽着烟斗。这人穿着件崭新的蓝色呢上装,浆硬的衬衫领子,丝织领带歪到一边。萨尔卡呆站了片刻,透过袅袅的咖啡热气仔细端详这位来客。这人生就一张粗陋的泛着铜光的脸,大颌骨,面部线条清晰、粗犷,但双唇的轮廓很美,头发乱蓬蓬的,两眼炯炯放光,仿佛燃透的炭火。见到这张脸,萨尔卡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心头,她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呼吸急促,眼前的一切也都像罩在了云雾里,在她面前浮动。萨尔卡犹如木桩一般站在屋子中间,甚至连手指也无力动弹。那男人先是像狗似的谄媚地看了看萨尔卡,然后微微一笑,仍叼着嘴上的烟斗,笨拙地伸出一只毛烘烘的大手。噢,好大的个子!“晚上好,萨尔沃尔,亲爱的。”他用低沉的粗嗓音说,但十分友好而又礼貌,温和得令萨尔卡难以置信难道是他?萨尔卡一动没动,根本不想回答他的问候。“怎么,你不认识我们亲爱的斯坦尼了?”老太婆问“,他又回我们这里来了,感谢上帝。他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可怜的人,四处奔波。过去的事就忘了吧,现在,让我们该怎么对待他就怎么对待他吧。”
“如果他留在这儿,我就离开!”萨尔卡大声喊,声调都变了,“该死的恶棍!他毁了我妈的一生毁了我们两个人!”“好,好,别急。咱们不谈这件事。如果有人喝醉了酒,或一时糊涂欺辱了我们,记仇有什么用?况且几年后他回来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戒了酒,痛悔过去所做的事。你这个样子可不像基督徒,亲爱的萨尔卡。我相信,学校里不是这么教你的。”“我在救世军那儿住下了,萨尔卡。”斯坦托尔心平气和地说,甚至有些畏怯,那双火热的眼睛注视着萨尔卡的脸,“斯坦农说的是实话,我戒酒了。”萨尔卡稍稍平静了一点儿,怒气也消了一些,但是压抑不住的刻骨仇恨仍在心里燃烧。“你住哪儿,我管不着。”萨尔卡跺着脚,用自己天生的粗嗓门儿大声吼道,“这里没你做的事,快滚出去,滚出奥塞里,滚出这峡湾,滚出这个国家!你等着吧,我再长大些,你就会知道你欺辱的是谁。大概你以为我把你忘了?不!这辈子我也不会把你忘了,永远也不会忘记,是你扼杀了我心里最纯洁、最高尚、最美好的东西。你这头野兽,钻进我和妈妈的被窝里,而那时我们无家可归,没人需要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我最亲的人,可你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了,毁了她。你把她变成了你这样的人。你还想对我做那种事,可我当时只有十一岁。我至今还不能从那件事中恢复过来,看来,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也恢复不过来。那可怕的一幕连做梦都在追踪着我。如果我梦见了魔鬼,那魔鬼就是你,是你,你!你是真正的魔鬼,我这一辈子一天高兴的日子也不会有,直到你死。”突然,厨房的门开了一道缝,从里面传出讲话声:“萨尔沃尔瓦尔盖杜尔,如果你还把我看做你的亲生母亲,那我就请你住嘴,或者请你注意表达方式,讲得礼貌些,像基
督教诲的那样。你很清楚,我与斯坦托尔已没有任何关系。绝对没有。我不明白,他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这个样子。我只知道一点:我照顾了他的孩子,一直到那个小可怜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把孩子送到了墓地。我在上帝面前良心是清白的,因为我赎了我的罪孽。我不理解你的话。你说,你希望看见斯坦托尔死。对我来说,他早就死了。这是确确实实的,就像上帝生活在天上一样不容怀疑。除了耶稣,没人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哀怨、泪水和哭诉淹没了讲话声。这何时是个了结呀?”站在炉灶旁的斯坦农双手放在胸前,痛苦地说“,是啊,她过得很艰难,可怜的人,上帝宽恕她。也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我曾怎样痛哭我那四个死去的孩子。我没有讲过。我的活下来的几个孩子生活得很好,感谢上帝,可是他们也经受了巨大的苦难。她说得对,斯坦托尔,你做得不好,抛下我们不管死活。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那我就告诉你像西古尔莉娜这样的妻子,到哪儿去找哟。你应该立刻娶她,就在今年同她结婚。只要我们善良的老牧师一同意,任何人也就无法讲你们的坏话了。自从那可怜的孩子归天之后,一切都变了。我注意到,从夏天起,那个尤吉就常来我们这儿。我不想说这件事有什么不好。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全家都是规矩人,可我觉得,西古尔莉娜选什么人,这对我来说不是无所谓的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应该找个像斯坦托尔这样有能耐的,尽管她在这个世界上遭受了不少打击。亲爱的斯坦托尔,对于你戒酒,我从来就没有丧失过信心,我知道你会把酒戒掉的。我一直说喝酒喝不出好结果。人的真正生活是从戒了酒之后开始的。人是人,酒是酒。所以说,判断一个人,不能根据他喝醉酒时所做的事。你,亲爱的萨尔卡,对这件事也要想开些。一切都是因为酒,而人心是善良的。
客人坐着一声不吭,不申辩,也不反驳,只是安静地喝咖啡,每次喝干后,就把杯子往旁边一放。这时,他谢过主人,准备告辞。他把手伸给萨尔卡,但萨尔卡没有握他的手。孩子死后母女俩又睡在一起了。听不见身边有人呼吸,母亲就难受。现在她们又习惯在一起睡了。她们总是转过身,背对着背脱掉衣服,然后就默默地上床睡觉。萨尔卡睡在里面靠着墙,妈妈睡在床边。有时候夜里冷起来,她们就在睡梦中各自往身上扯那条破被子。今晚也是如此。她们脱了衣服,谁也没看谁一眼。熄了灯,躺在被子里,萨尔卡听见妈妈用被子蒙住头,竭力控制自己的哭泣。她自己也睡不着。她心里太不平静了。在这神秘莫测的冬季苍穹下,漫漫的黑夜一分一秒地拖得很长很长。她们俩都尽量做出睡着了的样子,但心里都很明白,在相互欺骗。快到早晨的时候,萨尔卡才睡着。她梦见了一群鸟,有漂亮的,也有丑的。它们唧唧喳喳,争吵不休,喊叫声响彻云霄。她很晚才醒来。她估摸着快九点了,因为妈妈正在厨房里刷洗客户的牛奶桶,把牛奶分倒进这些小桶里,而这些事要在给奶牛挤完奶以后做。同时,她还要煮咖啡。窗外还是黑黝黝的,不见光亮。从半掩的卧室门缝,可以清楚地听到厨房里干活发出的所有声响。萨尔卡听见一阵响动,先是门闩的碰撞,接着门口处又响起了脚步声。有人问好。西古尔莉娜没有答话。“怎么,除了你,还没人起来?”传来斯坦托尔那低低的嗓音。他说这句话就像他与她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在外面过了大半夜,现在又回家来了。西古尔莉娜没有答理他,继续干自己的活儿。“我问你呢,除了你,家里就没人起床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高起来。
“你嚷什么?安静点儿。”“我来是看看咖啡煮好了没有。”他用平常的语调说,“如果这个箱子能禁得起我,我就坐在上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这里的主人。”“我也没说跟你有关系。你跟任何人没有任何关系。”“至少我跟你没关系。我安葬了你的孩子,你没帮一点忙。我不明白,这里有谁需要你。”斯坦托尔回答得很轻,仿佛自己在重复一支令人生厌的曲调。“人人都思恋故乡。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与这小村子拴得这么紧。有时我想,如果我淹死在伊尔卢克岩群岛,东风也会把我吹回到这片岸上来。”“你现在唱的是另外一个调儿。前几年你曾吹嘘过,你是这里有无限权力的人,是这山这海的主人,你想向所有的人证明,你是个无所不能的人。”“请记住,西古尔莉娜,我告诉你:世上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想把我锁住、使我不能自由的枷锁。什么时候想走,我就走,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就回来。也可能我几次离家出走只是挣脱了旧的枷锁,又套上了新的枷锁。我第一次离开家外出闯荡时,我只是梦想发财,成为约翰博格森那样的人,征服整个村子。这里的生活像噩梦一样使我感到压抑,我想从中挣脱,成为强大于它的人。可是,当我置身于异国他乡,流落到陌生城市时,不懂那里的语言,我明白了,穷苦的外乡人意味着什么。我尝过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起往船舱里装煤和受人训斥的滋味,那次只是因为打了船上的狗一巴掌。似乎令人奇怪,当我回到家,回到这片故土,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土地、大海、蓝天。”
“你根本就没有心,斯坦托尔。你这次回来就是最好的证明。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我捧起土撒在你孩子的棺木上,你让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作了这么多的恶,竟还敢有脸站到我的面前来?”“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死了。我回来也是想看看他。”“如果你看见他最后几天的那张脸,你就会明白,因为你,我都受了什么样的罪。”“我还给他带来了礼物,在这儿,用纸包着呢。我这就拿给你看。从知道他出世,他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一刻起,我就常常惦记着他。”“对于我来说,你已不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恨你。真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让我认识你。”“斯蒂娜,商人家的那个用人,问我住在哪儿,怎么生活。”他的这句话刚一出口,西古尔莉娜立刻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地大声喊:“斯蒂娜,商人的用人!多么仁慈的怜悯心,你没回报她一个孩子!不过,还不晚!如果村里有人称得上淫妇,那就是你的这个斯蒂娜了。”这男人笑起来。他很得意。“你这头肮脏的畜生!渣子!上帝会狠狠地惩罚你!我以我独自送进坟墓的那个孩子的名义恳求上帝严惩你”这劈头盖脸的咒骂没能使这男人发火。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翻动纸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了他的讲话声。“你看,这双鞋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可看的?你们所有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这双鞋至少也得是七岁孩子穿的。”“七岁孩子穿?”斯坦托尔说,惊奇中带着抱怨“,难道你真的
以为我会给小孩子买一双穿不了几天就嫌小的皮鞋?你看看,这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皮鞋。在外国,也只有富人家的孩子穿得起。即使约翰博格森也从来没买过这样的鞋。”厨房里又传出哭泣声和哽咽声。“亲爱的,你怎么又哭了?眼泪解除不了痛苦。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国外这段时间过得就像神仙一样快乐?或者你以为一个穷外国人在那儿能过天堂一样的日子?不,亲爱的,这儿苦,那儿比这儿还苦。你看这儿,看见了吗?那小子想刺我的胸口,可刀子却扎在了肋骨上。那小子一跳,把我划了这么大一道口子,从胸部一直到腋下。想看看我肩胛骨上的伤疤吗?那是发生在英国的事,让树干砸的。你可以验证一下,是不是这样。不过,这还算小事⋯⋯”“噢,上帝,斯坦托尔!你为什么要抛弃我!”西古尔莉娜泣不成声地说。“留下的未必忠诚,而回来的却是最忠诚的。”“大概你也知道了,我已和约吉姆订了婚。他给我买了戒指。可你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你从来没送给我任何东西,而只是从我这儿拿走我仅有的一点东西。现在我发胖了,没一点样子了,甚至连我都认不出自己了。”“当我在英国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伤,内伤外伤,发生了一次事故,那时,我对指导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那个人许下两个诺言。如果我活下来,还是个正常人的话,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地把酒戒掉,然后尽我最大的力量,向我丢弃在家里的人赎罪。无论有多痛苦,我还是努力地用诗来表达我的思想和情感。好了,别哭了,听我来念一首。”他用他那低沉而又单调的嗓子朗诵起来。萨尔卡瓦尔卡听得很清楚。
在那遥远的灰蒙蒙的咸涩海边,一线沙滩上映出深红色的朝霞,人和海鸥同向上帝诉说着痛苦。陡峭的山崖上有一座低矮的小房,在这座简陋不堪的小房里,一个孱妇在赤贫的床上辗转不安。我曾与她相识,我们年轻,曾经相爱,曾经一起歌唱。这个贫妇每天静静地迎着黎明起床。狂暴的西风在窗外肆意恣睢,它钟爱缝隙,钟爱小洞,甚至钟爱从未得过劳动报酬的穷人的补丁。她给绵羊和枯槁的奶牛添上草料,画过十字,又把沉重的畜栏门闩好。她以上帝的名义点上油灯,冒着黑烟的火苗闪出昏黄的光亮。她在篮子里挑拣咸鱼,心里总惦念幼小的儿子他会突然醒来!不明白,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他什么。这时,斯坦农老太婆走了进来。她问过好,便倒起咖啡来。
十九这天,养畜能手尤吉又来到了马拉尔布德小房子。他在厨房里坐下,喝着咖啡,津津有味地咀嚼熬制的黑糖块。原来,他听见了轮船的汽笛声,是来打探一下,有没有好事者来搅扰他的好事。实际上,尤吉比他的相貌给人的感觉要聪明得多。老太婆斯坦农跟他聊起天气和谷地的牲畜来。他深情地看了看西古尔莉娜,不时地擤鼻涕把手在露出裤筒的袜子上擦一擦,然后再吸口鼻烟。“我哪儿有时间在这儿闲坐。”最后他加重语气说,“我得赶紧回家了,牲畜还等着我照看呢。”他虽然这么说,却并不起身告辞,仍然坐在那里,沉重的呼吸中伴着轻微的哨音。“这儿的羊毛真不怎么样,西古尔莉娜。”一阵长长的沉思后他说。“我没说这粗羊毛漂亮。”未婚妻回答道。“这种羊毛织渔民的手套还不错。”尤吉面带那种学者的严肃神情说。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自然,我们谷地的羊毛最好,谁也否认不了这一点。”尤吉说,“生长在海边的绵羊,毛永远也赶不上我们那边的柔软。”“就是。”西古尔莉娜干巴巴地说。“我不是贬低你们这儿的绵羊。”尤吉用抱歉的口吻说,“不过,你们的绵羊肉质好,比谷地的羊出净肉多。这与喂的饲料有关。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辅助饲料那种可以用来填充床垫
子的水藻。这东西对饲养家畜很有好处,很适合。”西古尔莉娜没回答。“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同意海边的羊肉香。没什么可说的,海边的羊就是海边的羊。”“其实你是怕大海。”西古尔莉娜说。西古尔莉娜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甚中听的话。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女人对钟情的男人开始不很喜欢的时候。“我可以让你相信,我划船不比任何一个水手差。”未婚夫说,“很可能还要比那些自称胜过他人、四处流浪、其实对自己对别人都没一点用处的人强。往往就是这样,正是那种人连桨都不会握。你凭经验也应该清楚这一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西古尔莉娜问。“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花销没什么问题。”“什么花销?”“小事。不值得一提。就是买衣裙布料的花销。我还可以给你买丝绸带子。甚至如果你高兴的话,就买两条。”未婚妻没有回答。“不管怎么说,我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客人说“,我从来没白白浪费过时间。我决不会忘记自己的奶牛,光是在这奥塞里瞎扯,是喂不肥它们的。花牛也不会因此而多产奶。”说着他起身告辞,走出了屋。大家都想,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可是到了傍晚,厨房的门又突然被推开了,伸进来一张像鳕鱼头一样毫无表情的脸,向所有的人问好。你们猜,这是谁?当然是尤吉。他首先看了看正在梳理羊毛的西古尔莉娜,又望了一眼正在埋头读《世界史》的萨尔卡瓦尔卡,然后扫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织毛活的斯坦农老太婆,最后看了看身着深色上装的客人。斯坦托尔摆出一副轻慢的姿势,两腿大大地叉开,坐在一张坏了一
条腿的破椅子上晃动着身子,嘴里叼着烟。“你又来了,不幸的人?”斯坦农友好地问。“白天我忘了一点事。”尤吉回答。他带着他那天生的礼貌和谦恭绕到所有人面前,同每一个人握手问好。他从未忽视过这种礼节,即便在同一天光顾同一所小屋,也不会忘记。然后,他站在屋子当中,仿佛一艘被上帝遗忘在辽阔大海上的轮船。“坐我的位子吧,尤吉。我和西古尔莉娜坐在一起。”斯坦农老太婆说。尤吉顺从地坐下了。谁也没有打破沉默。萨尔卡瓦尔卡继续翻阅她的《世界史》,老太婆斯坦农手里的编织针继续不停地发出单调的划动声,西古尔莉娜手里的梳子也没有间断梳理羊毛,发出难听的刷刷声。她不想抬起头扯断羊毛。羊毛被她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肩上披着一条崭新的披肩。斯坦托尔两次朝尤吉瞥去鄙视的目光。总之,他并没有把尤吉放在心上,就好像他面前什么人也没有似的。看样子似乎要这样持续下去了。但最后尤吉还是站起身,说:“西古尔莉娜,我有话要跟你说。咱们出去一会儿吧。”“有话说?”这女人很不友善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她的脸上现出了红晕这是她开始生气的预兆。“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事,使你又这样急匆匆地跑到这儿来,像个暗探。我从来没有使任何人难堪过,也不想使任何人难堪。如果我要跟谁过不去,那也只能是跟我自己。我没有必要跟你出去,也没有什么可跟你谈的。”“只是一件小事。真的,没那么严重⋯⋯就几句话,关于账⋯⋯算了,没什么,可以等等。”
尤吉又走到每一个人跟前,同大家握过手,走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每一天都惊人地相似。人们都盼着鱼汛期到来。大家都指望有好天气,无知地恳求上帝保佑约翰博格森免受损失,请求万能的主别让他再遭受去年那样大的风暴可怜的人那场风暴使他蒙受了不少损失。斯坦托尔还住在救世军,可是大部分时间却坐在马拉尔布德的厨房里喝咖啡。有时候他读读从小铺子里弄来的首都的旧报纸,上面所有的广告都很吸引他。他很少注意新闻,尤其是涉及政治的,他更是不屑一顾。他坚信,所有从事政治的上层人物都是骗子、吹牛家。首相或别的国务活动家是谁,他一概不感兴趣。斯坦托尔声称,他这辈子从没参加过选举,今后也不打算介入这种事。有时他也读读歌颂斯图尔隆格的萨迦,不声不响,读得很认真。不过,他从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偶尔,他也借一本廉价的小说来读,可是看样子,这种读物不能给他带来快乐。有一点很明显,自从斯坦托尔戒了酒,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妄自尊大了。人戒了酒,就好像在某些细小的地方失去了自己,整个世界也不可思议地缩小了而他自己也会适应这种变化。把自己看做无所不能,把自己最难以置信和最荒诞不经的幻想视为现实,是多么容易而又简单啊!不费吹灰之力,不需抬手之劳。一杯好酒顿时忘乎所以。不过,人一旦拒绝了这种神奇的饮料,又会渐渐地丧失自己的个性,很快变成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人。克维姆的尤吉仍和以前一样常来做客,只是现在待的时间不像以前那样长了。好像他有些怕斯坦托尔,每次,他都做出一副有事的样子。他常常在院子里转转,往鼻子里塞一撮鼻烟就走。但是很可能,他马上又返回来。斯坦托尔从不跟他讲话。西古尔莉娜也不像以前那样跟他谈很长时间,至于出去单独谈话那就更别提了。婚礼似乎要遥遥无期地推迟下去。马拉
尔布德小房子里的人相互说话也越来越少了。一天傍晚,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大家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从门缝里探进尤吉那张冻得发青的脸。原来,他常常到院子里来转游,看看牛圈,再到海边去;有时,深更半夜还能听见他在门槛外走动的声响。怎么,难道脸长得不那么好看,就不该有心灵和常人都有的情绪冲动吗?他经常一大早起床就来这里,让西古尔莉娜在门口碰上。他得到的不是早晨的问好,而是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的羞辱。他遭受的是不幸的结局,犹如一个人伸出帽子想接块金币,但是他在帽子里看见的却是大粪。“你干吗总是这么缠着我?”未婚妻声色俱厉地问。“咳,人家是刚刚顺路来到这里!”尤吉忙解释,说他来小村子是想弄些鱼下水或帮什么人修理茅舍。有时,尤吉给未婚妻带来一小包熬制的糖块或葡萄干。她谢过,但是不收。一天,萨尔卡瓦尔卡放学回家。她快步路过空场的时候,突然,从小铺子那边传来招呼她的声音。原来是尤吉。他手里捏着一撮不知从哪个男人那儿讨来的鼻烟,朝她慢慢走来。“你好。”他一本正经地把手伸给她。“你叫我?”萨尔卡问。“我想,你会愿意到小铺子里看看,买些水果糖。你若是高兴就进去买吧,记在我的账上。我付钱。别不好意思,你可以拿两包。”“不,谢谢!”萨尔卡瓦尔卡粗鲁地回答。“据我所知,我已经和你母亲订婚了,小姑娘。”“那与我有何相干?”“等等,你想要五奥拉吗?”“你留着吧。”萨尔卡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
尤吉看出来,用拐弯抹角绕圈子的办法,从这个没受过良好教育的厉害小姑娘身上是得不到什么的。于是他紧跑了几步,追上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让你帮我弄明白那个坏蛋斯坦托尔。你想必对那家伙很讨厌,如果相信人们传言的话。你如果愿意,请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每天晚上都到你家去,留在你母亲那儿过夜。大家都这么说。你肯定知道,你和你母亲睡在一间屋里。如果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给你十奥拉。”“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不要你的钱。”萨尔卡猛地转过身,直对尤吉的脸,很快地说,“你听好,如果说斯坦托尔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那也比你强一千倍!”说完,她又猛地一转身,走了。尤吉一无所获这位萨尔卡的未来继父站在路当中,手摸着脏兮兮没刮过的下巴,大惑不解,懵然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朝一伙男人走过去,想要再讨一撮鼻烟。就在这天傍晚,尤吉又一次来拜访马拉尔布德小房子。这次拜访是在紧张的平静中进行的,这种平静的实质是生活中决定人命运的时刻犹如悬空的一把斧头就要把一棵大树齐根砍断,而后将会发生什么,星星会说出的。要知道,小渔村人的命运是写在天上的。据说,每逢这种时刻,人就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如果是这样,那么,今天晚上尤吉会第一次显出他真实的本性。他闯进自己心爱女人的住所,像来自萨迦中的一位骑士,单刀直入,甚至没与任何人握手。“西古尔莉娜,你一生两次失足。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萨尔卡瓦尔卡“,那是你的第二个错误。”他又看了一眼斯坦托尔,“自从他回到这里后,就一直死缠着你,形影不离不分白天黑夜。我再也忍受不了我们之间这种不明不
白的关系了。既然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就要把你带到我家去。你收拾一下吧。院子里有一匹配着丹麦鞍子的马在等着你。”“看来你有些不正常,尤吉。”西古尔莉娜说。“只有一匹刚挂了蹄铁的马在院子里等你。”尤吉又重复了一遍。“大概你以为我是你的奴隶,可以任你抓起来放到马背上,带到你想去的地方!妄想!我在上帝和所有人面前是自由的。你可以把你的戒指拿回去。”“平静些,西古尔莉娜,别急,亲爱的。别头脑发热,要保持冷静。”斯坦农老太婆忙过来安慰她。可是,克维姆的尤吉不听这一套。他决意要浪漫到底。只见他恰似著名萨迦中的主人公,抱住自己心上人的肩膀,用力将她往外拖。这时,斯坦托尔站起身,走过去,一把将尤吉推到一旁。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西古尔莉娜这时竟把满腔的怒火朝斯坦托尔发泄出来。“我会求你插手我和尤吉的事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让我生了个孩子,就不顾死活地抛下我走了。孩子死了。你有什么脸见我?你想到这些不害臊吗?你甚至险些对我年幼的女儿也做出那种罪恶的事。我可以随时为这件事把你送进监狱!你抛弃了我,还嫌不够,现在又回来了。回来干什么?我问你呢!是想彻底毁掉我的灵魂?你忽而给我读像是在国外编的什么诗,忽而又拿出你带回来的皮鞋,硬让我相信你一直惦记着我们的孩子。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十足的谎言,那皮鞋根本不是给孩子买的。有时,你突然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讲,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而且,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我为你吃尽了苦头之后。因为你,我所有的基督思想全都无影无踪了,是你吓跑了我的保护神!自从你回来后,我又不能真心诚意地同我的救世主耶稣在一起了。
现在,你们俩都给我从这儿滚开,永远也别让我再见到你们!你们俩是一路货色,都是该死的公狗!”斯坦托尔默默地忍受着,最近一段时间他渐渐习惯了沉默。尤吉则不然,他提醒自己的未婚妻,去年夏天,当他为她运送了一整夜干草时,她对他说话可不是这种口气。他还质问她是否忘记了那夜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她对他是多么温情。不幸的是他忍不住讲了一些污言秽语。他说,现在完全可以证实村里那些关于她的传言了。他还说,他早就怀疑她对上帝的虔诚和对圣诗的爱是虚假的、骗人的。现在,他对这一点更加深信不疑了。这女人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摘下手指上的戒指,照准尤吉的脸狠命地扔过去。当尤吉弯下腰,捡拾地上的戒指时,斯坦托尔用膝盖猛地顶了一下尤吉的后背,尤吉一下子被顶出了门外。斯坦托尔顺手一推,门砰的一声关上。萨尔卡瓦尔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听见尤吉牵着马走了。这场意外的事过去之后,厨房里又刮起了很长时间的风暴。西古尔莉娜歇斯底里,大发雷霆。她又是威胁又是乱骂,直闹得最后置自己的灵魂于耶稣面前而不顾,嚎啕大哭起来。每逢经受痛苦考验的关头,她都是如此。斯坦农老太婆以慈母般的关心和耐性竭力劝她,要冷静地对待人生的坎坷和命运的磨难,但是这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她悲痛欲绝,痛悔自己在圣父、圣子、圣灵面前所犯的罪孽。萨尔卡瓦尔卡止住了笑声,神经紧张地听着母亲的哭诉和老太婆的安慰。斯坦托尔坐在炉灶旁那把断了一条腿的破椅子上,叼着烟斗一声不吭,但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着危险的火焰。瞎老头子终于走出了他的房间。他站在门槛处,像一位圣徒,手里拿着渔网和梭子。他站在那儿听西古尔莉娜又哭又祷告,然后说道:
“女人的眼泪多,当初就是这么造的她们,是得把它们倒出来。可是,无论你怎么哭怎么嚎,都无济无事,什么也改变不了。斯坦托尔,我有句话要对你讲。你在外面闯荡的时间也不短了,经历了许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都明白。你要听好我对你讲的话。只要你和像你这样的人不意识到对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负有责任,我们这里的人永远也不会像人一样生活。我希望我不必再向你解释⋯⋯”他还没把话说完门外传来一阵杂乱声。有人敲门,接着门开了。从推开的不大的门缝里探进来一个脑袋,这脑袋小心地四下瞧了瞧,像是害怕遭到突然袭击。是尤吉。“我已经到了莱鲁尔,可是忽然又想起有件东西忘在了这里。”他说。“忘什么了,糊涂蛋?”斯坦农问道。“小东西,”尤吉回答,始终不离开那道门,一副准备随时逃跑的样子,就是那条裙子⋯⋯”西古尔莉娜怒冲冲地从斯坦农老太婆的箱子里找出那套用上等料子做成的衣服,那也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套节日穿的礼服。她先把那件镶满皱襞的裙子扔给尤吉,接着又扔那件丝绒袖口和丝绒绣花的短上衣。“只有最不要脸的下流痞才会要回送给人家的东西。”“哼,这要看是什么人说了。”尤吉说完把结婚礼服往腋下一夹,对大家道了声晚安,就走了,从此再没回来。二十渔汛一开始就受到了重大的损失。要知道,损失永远是与捕
获量密不可分的。商人博格森看到没有别的补救办法,就把咖啡和食糖的价格提高了近一倍。有些商品竟提高了两倍。苍茫大地的上空乌云密布,仿佛带着烧焦米饭的黑锅底。奥塞里这样一块微不足道的穷乡僻壤,连上帝都没想到,白天太阳挣出乌云洒下片刻的阳光,夜晚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亮,这里的人们就会欢呼跳跃。谁敢担保,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你们看,斯坦托尔又回家来了,他可是周游了整个世界。看来,他在别的地方生活得也不怎么样。人们常常做过河打水的事。总之,如果人们好好地思索一下,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甚至可能被认为是世界中心呢。“我还记得从前的一件事。我们的同胞把一个丹麦投机商藏到自己船的底舱里,蒙混过了关。”艾奥利富尔说,“真让人捉摸不透,我们现在的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和睦相处。”“在国外,人们把所有的富人称作骗子。有时候,为了气气他们,就举行罢工。罢工的人宁可胸膛对着枪口,也决不让步。”斯坦托尔说。这个季节,斯坦托尔也是博格森的雇工。他是入伙打鱼,赚头很小,不过,其他人也跟他一样。经验证明:打鱼,不管你是合伙还是拿规定的报酬,结果都一样糟。每天傍晚斯坦托尔都要在马拉尔布德的厨房里坐很长时间,等着斯坦农老太婆煮咖啡。萨尔卡瓦尔卡在这个时候尽量不去厨房。斯坦托尔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使她感到害怕,尽管这双眼睛与以前大不一样。她受不了他的这种目光,觉得这种目光会使她变蠢。西古尔莉娜征得女儿的同意费用记在萨尔卡的账上,买了块花布,给自己做了件衬衣。她的手很巧。妇女联合会主席又给了她一条旧裙子。西古尔莉娜准备春天也去工作去清洗鱼在博格森那里开个自己的账户。斯坦托尔给孩子带回来的那双皮鞋,被西古尔
莉娜挂在自己卧室顶棚的横梁上。这双鞋成了马拉尔布德小房子里最漂亮的东西。相比之下,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显得那么可怜,成了该扔掉的破烂儿。现在,谁也说不出斯坦托尔与他的早夭孩子的母亲是怎样一种关系。西古尔莉娜非常注意斯坦托尔的手套袜子是不是破了。给他洗这些东西,有破损的地方还要补好。她做这些活儿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爱和温情。她又开始给他补那条蓝色的裤子,有时候,干脆就坐在斯坦托尔的身旁,眨动忧郁的眼睛直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怎的,”斯坦托尔说“,我认为,打鱼只打到够活命的就行了。当然,我不是想否定人还有抽烟的需要。可是人所共知,大部分都让博格森拿去了,尽管他比谁劳动得都少。在国外,一个人要交各种税和费用,几乎全部工资都被夺走。那里的人生活中惟一的乐趣就是每个月拿到工资后喝一两次酒。根本没人有心思编诗。回到家来就不一样了!不过,如果没文化,又没学过什么,那么,在家或到国外都是不会成功的。”“我不知道国外那些人做什么,”艾奥利富尔说,“可是我很清楚,约翰博格森把他家里的事和国外的事都管理得很好。需要接受训导的不是他,而是你和你这样的人。”是啊,很难猜测这对旧情人之间有了什么变化。他们是不是又和好了?最令人惊奇的是斯坦托尔现在不再那么爱吵闹了,也不敲人家窗户了。而在以前,他是小伙子的时候,这方面的名声可不太好。斯坦托尔并没注意西古尔莉娜穿了件新花布衬衣以及紧裹着她那宽大胯部的漂亮裙子。她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件印有土耳其图案的背带围裙。这种式样眼下很时髦。她把发型也改变了,在额头前高高地梳了个鸡冠式发髻。这使得她的脸又增添了一些魅力。她在头发里塞了一些羊毛,使高高的发髻看上去耸立得很自然。可是,这一切措施都无济于事。现在,正是
复活节前的后几个星期。一天,天气不好,阴雨绵绵,渔民们不能出海。萨尔卡瓦尔卡放学回到家里。时间已近傍晚。厨房里,除了斯坦托尔,别无一人。他坐在炉灶旁正在抽烟。萨尔卡本想向他问好,但是见屋里没别人,就决定不声不响地走过他身边,到自己的顶层阁楼去。可是,斯坦托尔把腿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他对萨尔卡说。“把腿收回去!”“萨尔卡,你知道,我戒酒了。你高兴我这样做吗?”“你喝还是戒与我没关系。”“你从来没说过我的好话,萨尔卡。你应该明白,我戒酒是为了赎罪。我想再见到你时,使你觉得我是能够成为一个正派人的。看来,你不相信我有良心。你以为,自从咱们分手后,在国外这几年我的良心就那么平静?你希望我戒烟吗?如果你高兴,我连骂人的毛病都能改。我听说,你讨厌人说脏话。好了,萨尔卡,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萨尔卡瓦尔卡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流浪汉身上也可以活着孩子的心灵。也许,此时此刻是斯坦托尔心底埋藏了很久很久的感情在讲话。萨尔卡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会不会像萨迦中能变成王子的魔鬼那样在施展他的魔法?这张粗鲁的麻脸后面还隐藏着别的什么?看他这双充满幻想和疑惑的眼睛,还有嘴角上那颤抖的微笑!或许,斯坦托尔这副面具后面藏的是阿尔纳杜尔那张脸?她怎么又突然想到了阿尔纳杜尔?“你做什么,我无所谓。”萨尔卡终于回答了一句。“萨尔卡,一冬天我都在寻找机会,想问你,我是不是应该再读些书。据说,你在学校里学习不错,读了许多书。你比我懂得
多,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奥塞里的学校简直无法跟你们现在比。事情是这样的:我不相信人们喜欢读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又不相信《圣经》,也不信我们冰岛的萨迦,更不用说外国的那些书了。我是不是应该读些别的东西,哪怕是新课本,也就是你学的那些?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我认为,首先应该有良心。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待我妈的。你对我如何,这没什么。可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如果你身上还有点儿人的感情,就应该马上同她结婚。”“我全都向你解释,萨尔卡。”斯坦托尔驯顺地说“,春天,我回来的时候,我曾下定了决心同她结婚。我当时以为孩子还活着。可是孩子已经死了,既然这样,我就觉得我对她已不再负有责任,我的良心也清白了。不过,如果你高兴我同她结婚,我会按照你希望的去做。这样的话,你就会把我当做一个正派人看。”萨尔卡摆了一下头,但什么也没说。“当我想到你或看见你时,就像现在这样,”他继续说“,我就觉得,只要我能成为一个正派人,世界上就没有我做不了的事。当你把头一甩,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看着我时,我就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每天夜里,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做诗⋯⋯”“别提你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了,”萨尔卡说“,我听见过。”“如果我对你无所谓的话,那我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还有什么意义,萨尔卡?告诉我,假若我去监狱服刑,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就算变好了?你若这样想,那我就去找警察自首,萨尔卡。你愿意我这样做吗?明天我就给法院写信。”到目前为止,萨尔卡瓦尔卡还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个人无限信赖而又如此驯服地伏在她的脚下。一时间,她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一切,忘记了她是在什么地方,同谁在一起。记忆的锁链断裂了,脑子里出现了空白。她被那种本能的冲动男女间
相互吸引或排斥的永恒力量征服了。萨尔卡突然出人意料地转过身去,低下了头,低得很低。就在这时,西古尔莉娜走了进来。西古尔莉娜立刻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站在门口,两眼死死地盯着他们。萨尔卡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快步走到她的阁楼上去了。斯坦托尔也站起身,寻找自己的帽子。他也该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西古尔莉娜一个人。到了晚上,萨尔卡来到卧室睡觉,看见妈妈双膝蜷跪在床上。妈妈在哭。萨尔卡没有讲话。母亲的眼泪现在已打动不了她的心。她对眼泪已经习惯了,就像对其他东西一样。萨尔卡开始脱衣服。西古尔莉娜抬起模糊的泪眼。“萨尔沃尔,”她像呻吟似的说“,可怜可怜我,别把他从我这儿抢走。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一线希望。我希望他能属于我,虽然爱别人超过爱基督是大罪孽,但我的救星还是听见了我的祷告,是我的救星使斯坦托尔戒了酒,经过可怕的三年又回到我这儿来了。萨尔卡,我亲爱的萨尔卡!你还是我的孩子呀。可怜可怜我,别把他从我这儿抢走!”两天后,牧师来到了马拉尔布德小房子。当时是傍晚。斯坦托尔坐在厨房里。西古尔莉娜不在家,出去赶羊了。牧师问过好,叨念了一阵,呼唤上帝和各位使徒帮忙。他先祝贺斯坦托尔回家来,然后感谢主人把好座位让给他,接着又回忆那久远的年代,自己的前辈,尤其是那位六十岁还能单臂举起一只木桶的老神甫。这位神甫眼睛失明后还编撰了著名的萨迦,歌颂维尔蒙达尔松的诗篇。那个时代人们无限崇奉上帝,严格遵守道德原则。虽然他现在肩负着各种各样、许许多多的重任,但是他作为这个地方的牧师,本地居民的精神支柱,要祝愿这位神甫的子孙后代生活幸福昌盛。他的主要的事情就是在尘世和将来拯救教民的灵魂⋯⋯
“我想说什么来着?要说,不能沉默,这是一位圣徒说的。对了,是婚姻,婚姻是逃不过上帝和大伙眼睛的。除了婚姻以外的一切男女关系,都会在这块土地上投下阴影。正像一位圣徒所说:⋯⋯她告诉我,其实我也听说了,是通过可靠的渠道,你把她的合法的人人称赞的未婚夫从她的家里赶走了,不仅仅是赶走,而且还动用了武力。你当众污辱了他。“这种错误只有你用你同她结为纯洁的婚姻来改正,你已经以逃跑的方式躲避过一次与她的婚姻,尽管我规劝和开导过你。当然,结婚的费用可以纳入教区的开支。但婚姻是婚姻,责任是责任,而费用是费用。婚姻是微小的让步,高尚的人都是这样做的。否则,她可以追究你对约吉姆所作所为的责任。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对上帝和人们负责。这是基督道德的起码常识。若没有这种责任,我们这个地方早就落入异教徒手里了。最明智的做法是让她平静下来,使她能嫁给一个安分守己、品行高尚的人。”斯坦托尔回答得很强硬,但已没有了先前那种傲慢。“你很清楚,牧师,你是在跟谁打交道。我生在奥塞里,长在这岸边,与可怕的海啸诞生没什么两样。你是不是少给我讲什么海风的责任?我是谁?那游荡在海边、忽而掀浪忽而平息的风就是从我鼻孔里呼出来的空气。而我血管里奔涌的血就是那忽而滔天排空、忽而一落千丈的巨浪。这就是人的生活,我们这里如此,我所漂泊过的地方也一样。我认为,最正确的是对自己负责。如果孩子还活着,我会同她结婚,因为孩子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曾在我血管中流动的鲜血。但孩子已踏上了他遥远的征程,我也将很快步他的后尘⋯⋯”“死后也会有审判,这是一位圣徒说的。”“如果我死后都无权成为一个死鬼,那就全都去他妈的吧。”
这位上帝的仆人显然早已超出了这种话能使他发窘的年龄。“那有什么办法?”他继续说“,你会活到那一天的,到那时我就不再过问村里发生的事了。村子上面有主在天⋯⋯”“这个时节天上是多么美好!”斯坦托尔插了一句。“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做上帝的谦逊的仆人,坚守在这片被遗弃的、贫穷的、隐没在群山中的小村里,执行上帝交给我拯救人们灵魂的使命。在我尽职尽责的时候,他支持我,在我外出看望我的教民时,他保护我,保护我在偏远、艰苦的路途中翻山越岭,保护我在充满险恶的海上航行⋯⋯我还准备说些什么来着?要说,不能沉默正像上帝所说⋯⋯如果你不健忘的话,你应该记得三年前从这里逃跑时,你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过失。仁慈的上帝宽恕了你所以,我不准备再提这件事,因为上帝的仁慈是永恒的⋯⋯我到底要说什么来着?噢,对,想起来了。在你逃跑后,村里立刻指派两名无限信仰上帝的人报告了法官,若不是鄙人出面做工作,制止了事态的发展,当天就把你绑到哈马尔斯峡湾去了。那样一来,我们这个贫穷的教区又不可避免地蒙上司法案件的耻辱。但是,正如一位圣徒所说⋯⋯你上小学的时候我就了解你。看到你逃跑后,我就明白了,你已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你也意识到做了件不光彩的事。由于我对自己教民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谁有良心,因而我可以很容易猜到,上帝在放逐你的途中召回了你的灵魂,而且我还知道,这是对你的有力的惩罚。你看到了,我是对的。你回家来了,在许多方面有了进步。你卸去了自己主要罪孽的负担,尽管还有许多毛病。其中之一,就是不服从上帝的旨意⋯⋯是的,我已经说过了,我们防止了给对方喝下司法惩罚的苦酒。我承认,最初我对你那孩子的母亲的态度并不十分友好,那是因为在我的职责中也包括保
护我的教民,不让那些盲目来到这里、身边有孩子而衣袋空空的人损害他们的利益。但是,善良的人收留了这位妇女,我虽不能说我的朋友艾奥利富尔按时去教堂,但是,他给这个女人指出了通向惟一真正的不加任何条件的教会的道路。我知道她还信耶稣基督派来的救世军,但如果她常常去参加救世军的那些轻浮无益的聚会,那我也只好用这样一种想法安慰自己:上帝注重的是那里的活动,并不在意那里人的信仰。”“我给您倒杯咖啡吧,牧师?”斯坦农老太婆问,见牧师仍没有住口的意思,她又补充了一句,“既然我们尊敬的牧师要说,那肯定是良言忠告。”“喏,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亲爱的斯坦托尔?”牧师问,“是让我们忘掉过去的一切,同意这桩神圣的婚姻,还是拒绝一切,等候上帝和人们的审判?”“如果这是西古尔莉娜到你那儿嘀咕的意思,那就让她自己来回答吧。至于上帝,我对他从未有过什么请求,所以,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对我提出要求。对于你,神甫,我也有一句话:你历来是也永远是无聊之极的碎嘴子。你这号人我这辈子恐怕也碰不上第二个。”说到这里他们就散了。二十一复活节前的一周临近了。星期六这天,从南方来的邮船到了。萨尔卡放学回到家,看见厨房里的桌子上放着一封给她的信。一封真正的信,跟寄给约翰博格森的那些信一样。在浅蓝色的信封上,按正规格式,而
且是用花体字写着“:萨尔沃尔瓦约温斯多蒂尔小姐。阿克斯拉尔峡湾,奥塞里,马拉尔布德”。邮票上印有国王的头像,可是,那倒霉的支局局长居然对准国王的鼻子盖了个黑戳。萨尔卡激动得满脸通红,心怦怦直跳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亲手拿着从国外寄给她的信!她久久地望着它,翻来覆去地看,下不了决心拆开。信封里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上面的少年长着一张端庄的长方脸,嘴唇的线条清晰优美,漂亮的眼睛富有表情,使人不由得想到,这双眼睛在镜头前肯定更富有表情和幻想。衬衫的小领子熨得非常平整,跟经常出现在首都报纸上的那些教师、神甫和外国生意人穿的衬衫一样。少年身后的背景是一群飞翔的鸟。照片的背面用漂亮的颇见学问的字体写着:学校,三月十五日。亲爱的萨尔卡,我早就应该给你写信。我学习很好,春天将考试。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别人说什么和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做个大人物。有机会我会回奥塞里,到那时就能看见你了。大概你长大了,成了大人。你变样了吗?还像以前那样穿着裤子?我没忘记你,尽管这里有许多姑娘。你的嗓音变了吗,还是那样低沉?可惜,没地方了。诚挚的问候。你忠实的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萨尔卡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她的心跳得太厉害了,等到读完第五遍,她才弄明白信的内容。这时,萨尔卡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名有姓有地址,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其位置的年轻姑娘了,而且,还收到了另一个年轻人的来信。“真是难以置信!你听到过这样的话吗?”她暗暗问自己。
她觉得,自从那条通往科夫家的小路长满荒草,自从阿尔纳杜尔离开这里,除了那条嵌有肖像的项链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去了不明白的地方之后好像已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这条嵌着肖像的项链至今仍戴在她的脖子上,虽然她很少打开来。她不大相信那照片上的孩子是阿尔纳杜尔。说实话,她已经把他忘了,就像忘掉了童年一样。而孩提时代的回忆浪潮像无数个巨大的圆在慢慢运行,只有当人开始衰老的时候,它们才回到岸边。可是现在,当她把一切都忘了的时候,又突然飞来这么一张新照片,同样地令人不可相信,就像藏在她胸前的第一张照片那样。难道这个看上去很有天赋、很有教养的英俊少年就是阿尔纳杜尔?他曾教她读书写字,当时一点也不比她强,裤子上有补丁,鞋子上有破洞,给她讲可怕的故事和可怕的幻觉。最令她惊奇的是他这个少年竟然记得她,记得她这样一个生活在被遗弃的小渔村里的平平常常的姑娘。她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后来又像没有母亲一样。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他的那些问题真出乎意料。她真的长大了,成了大人吗?这样的问题是很难回答的。不过,不管怎么样,春天就该给她施坚信礼了。最近这段时间,她的身体的的确确有了些恼人的变化。男孩子仍用“小女人”这样的话来刺激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太好了。上帝啊,别让人们知道她的心灵和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上帝啊!想想都觉得可怕。对阿尔纳杜尔,她当然要毫无保留地回答他的所有问题。她想了想,开始给他写信“:是的,阿尔纳杜尔,我确实成了大人。我现在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我以前小姑娘时的样子了。我觉得,我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人。”萨尔卡的脸红了,心像只小鸟似的在胸膛里突突直跳。不,她现在需要到外面去走走,在这间斗室里,顶棚太低,而她的快乐要到那辽阔无际、布满星辰的夜空中去⋯⋯时钟已敲过了九点。斯坦农还在厨房里忙活。萨尔卡快步跑到老太
婆的身边,抱住她,吻了一下说,她今天喜欢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她把信藏在胸前的衬衣里,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还真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萨尔卡一蹦一跳地朝牧场跑去。她在那儿转了一圈,又疾步如飞地向村里走来,走过那条靠海边的主要街道,路过小铺子。她还决定叫上自己的一位好朋友,同她一起散步。她喜欢傍晚时在村里走走,看看人们谁和谁一起散步,谁和谁去参加救世军的聚会,谁和谁又从里面走出来。路过救世军的住所,她听见美妙的歌声从里面传出来。这是救世军在颂扬自己的灵魂,在吉他、小号和乐鼓的伴奏下,忽而合唱,忽而独唱。她停住脚步寻思进去还是不进去。后来,她想到,像她这样年龄的姑娘不便一个人出入救世军。万一那帮小伙子哄笑,那可怎么好。不如就站在外面隔着窗子听,这样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可是,得绕到房子的后面去,那里有一扇大厅的窗子。大厅的窗子几乎和房子一样高,而且还敞开着。萨尔卡很快就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台子上站着几名手持乐器的军官,大尉正在唱一首独唱曲,唱得非常激昂、感人。他佩戴着漂亮的肩章,双手十字交叉在胸前,面向供圣餐的供桌。上帝的爱浩荡无边,滔滔不绝,奔涌向前。它是永不枯竭的江河,奔涌向前,滔滔不绝。上帝的爱像滚滚的波涛,每次奔涌都是一次祝福。它是宇宙间的力量,
奔涌向前,滔滔不绝。这时响起了合唱。萨尔卡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的脸是那样愉快,闪着光,一副庄重神情。上帝的爱像滚滚的江河,滔滔不绝,奔涌向前。它广袤无际,深邃无底,奔涌向前,滔滔不绝。歌声平息了。有一位信徒引起了一阵骚动。听众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观望。这些装满了爱的人笑了笑,挤眉弄眼,用各自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有人擤鼻涕,有人吐唾沫,妇女们整理衣服,舒展膝盖上的裙子或连衣裙。该下一个讲演人讲述圣灵在这些地方做出的下一个奇迹了。军官们重又在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他们个个脸上挂着深受感动的神情,使人觉得那种情感马上就要从脸上流下来似的。可是,这位走到台前、昂首面向供台、准备发言的人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西古尔莉娜,萨尔卡的母亲!萨尔卡决定再站着听一会儿。她很久没听到妈妈讲演了。“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她开始讲演。她的脸上显出一副异常的乐观表情。大概,我们每一个人面临最后的审判时都会是这种表情,也可能比这还要乐观吧。开始时,她好像给突然成了大人的孩子们读讲义。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下子变得超尘拔俗,像是跨入了上流社会,与每天陪伴她的生活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了,让人觉得她仿佛一个人孤身到了北极,在慷慨陈辞,雄辩地论证她在约翰博格森的小铺子里有
五百克朗的储备。这五百克朗又有何用处?这女人说得完全忘记了现实生活。她表示,现在圣光普照,她认出了上帝指给她的拯救人类灵魂的路。她说,她的心因撒旦促使她犯的罪孽而羞愧得支离破碎。与此同时,她的灵魂又在欢呼,高唱快乐的胜利赞歌,因为耶稣的圣血给了她补偿。她坚信,她有权被称为上帝的女儿,因为上帝从不对向他忏悔的人扭过脸去。“在我度过的许多年中,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乞求耶稣把我的情人还给我。我千遍万遍地重复《圣经》中的那句话。‘我相信,上帝,请帮我增加信心吧。我亲爱的耶稣,’我说,‘我知道,你保护我的生命,爱护我,虽然我一贫如洗,因为你说过,你是穷苦人、被弃人和不幸人之父。你是拯救生灵的绝壁,尽管我看不到人的本质中有丝毫美好的东西。但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我都始终怀着一个信念,相信你对你的普通士兵和学生许下的诺言,而且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不抛弃我。耶稣,没有你的仁慈,我,一个身无分文、衣衫不整、没有鞋穿、在约翰博格森那里连自己的账号都没有的穷苦女人还有什么指望?没有你,耶稣,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还能在今后的生活中指望什么?你的爱,你的仁慈,你的善良,保护着我们,保护我们所有艰难度日的穷苦人,啊,耶稣,我们完美的耶稣。哈利路亚”终于,耶稣听到了她的祈祷。他永远也不会对那些身陷绝境、惨遭不幸、只有泪水而身无分文、随时准备为他牺牲自己那颗破碎之心的穷苦人的祈祷充耳不闻。他把斯坦托尔还给了她。他不仅让他回到了家,还使他改邪归正,而且驯化了他的心,使他戒了酒,赋予他做诗的才能。不久前,大尉同法官进行了一次谈话。大尉得到了准许,按照救世军所有的规章举办一次婚礼。这次婚礼将在几天后以耶稣的名义、真正公正的葡萄树的名义举行。这次,他把自己的孩子聚合到爱之中,是为了拯救他们的
灵魂,使他们仅仅属于他!是的,就是这样!“现在我向上帝祈祷最主要的一件事让斯坦托尔的心信奉耶稣。我请求所有在场的人祈祷,让上帝应承这件事。我衷心地向我无比敬仰的救星祈祷,我爱他们两个,在同一个房间和同一个夜晚。让我们为斯坦托尔与上帝合并为一而共同祈祷吧!“我的耶稣,你是我的救星,我的保护神,我的希望。从这一刻起直至永远圣洁的葡萄树,万古长青的葡萄树,你供给我们这些与你共同生长、永不离弃的枝叶以浆汁,给我们以力量。我与你永远永远不分离,因为我与你同根同蒂同生长。是的,是的,是的。哈利路亚!”“感谢和赞美上帝,哈利路亚”大尉高声喊道,见习军官、中尉、少尉以及上士们也随声高喊。他们纷纷站起身,开始满怀激情地唱歌。不知怎么回事,这歌声给萨尔卡带来的不再是愉快和满足,于是她走开了。半路上,有个人追上了她。原来,在这傍晚迷茫的黄昏中与她同行的是斯坦托尔。我不明白,你怎么啦?”斯坦托尔说。“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母亲刚刚在救世军那里宣布同你举行婚礼,而且为你向上帝做了祈祷。她把你的名字同耶稣的名义连在了一起。找她去吧,让别人安静一会儿。”“萨尔卡,告诉我从我决定同你母亲结婚那时起,你是不是对我改变了看法?或许,你想让我再做点什么?”“我想什么与你有何相干?你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蠢驴。你应该在她面前努力做人,而不是在我面前。”“萨尔卡,在你没有把我看成一个人之前,我不会像一个人那样对待任何人。你让我同她结婚,我同意了,还对那个傻瓜牧师说了‘去他妈的’这样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你高兴。”
“去他妈的?你不害臊!”“或许你是想让我去坐牢?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同意。”“我不想同你讲话,让我安静一会儿。”萨尔卡虽然这么说,但是她并没有跑开,而是继续同他并肩走,粗鲁地驳斥他的每一句话。“萨尔卡,,斯坦托尔又开口说,“难道你没注意到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吗?难道你没发现我变得高尚了一些?”“高尚了一些?你?”“我小的时候,人家都说我聪明伶俐,到了十八岁,我做诗不比这个村子里任何人差。前不久,我还做了一首散文诗。我敢保证,这首诗决不比我们这里最好的诗人无论是马具匠还是乌托尔布克的西古尔德做的诗逊色。我几乎确信,它比那位教师做的诗还要好。你也许把我给你母亲做的那首诗说成是胡说八道。那首诗我没下多大功夫。可是,我还作了另外一首,好得多,是献给你的。现在我就念给你听。”“给我献诗不是你的事。”萨尔卡说。“萨尔卡,如果你再这么鄙视我,我就不和你母亲结婚了。我最好还是去坐牢。”“你根本没想着我母亲,从没有关心过她。世界上有你这样的恶棍吗?”他们朝一座房子走去,这完全违背萨尔卡最初的意图。斯坦托尔对萨尔卡的这种斥责并没有分辩。“你干吗老跟着我?你都把我弄得不知该往哪儿走了。你想干什么?为什么总缠着我不放?”斯坦托尔在黑暗中盯住萨尔卡的脸看了看。“萨尔卡,,他终于满怀激情地说,萨尔卡以前从未听他有过这种语调,“我听说,你今天说喜欢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所以你就来跟踪我?”“别用‘跟踪’这个词。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真说了这话。我想,如果你喜欢所有的人和事,那么,也就是说有可能,你允许我和你一起在同一条街上走走,也许你同意听听我做的诗。此外,我还想和你说点别的,萨尔卡⋯⋯自从我打国外回来,我一直随身带着给你的礼物,就连出海捕鱼也带在身上,可我总是没勇气当面把它交给你。你知道,出海捕鱼,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海里淹死。当然,这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在活着的时候把礼物交给你。不过,你能把我现在这样苟且偷生地混日子叫做生活吗,萨尔卡?如果你能允许我把这件礼物送给你,我就是死了,心也平静了。没有亲手把礼物交给你就淹死在大海里,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如果换了别的时候,我看,掉进大海淹死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认为,你应该给我母亲送礼物。”萨尔卡断然拒绝,尽管强烈的好奇心在刺激着她,很想知道斯坦托尔要送她什么礼物。“萨尔沃尔,当你和你母亲不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忘记了她是你的母亲,忘记了与她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娶了你母亲,那我就成了你的继父。我得为你们两个人工作,那样一来,你们就永远也过不上好日子了。我关心的是让你除了你愿意做的事之外,什么都不用做,成为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你完全可以成为这样的姑娘。现在你就比奥古斯特博格森漂亮一千倍。”“请别拿我同她相比。”可是斯坦托尔仍继续说:“如果我命中注定不能使你成为一个幸福的人,那我干脆去坐牢。等一等,别跑,不然我就立刻割断自己的喉管,到那个世界见他妈的鬼去。在我没给你这件礼物之前,你别走开。它在黑暗中也能闪光。这是我用十八个月非人的劳动换来的在不同
的海面上捕鱼,忍饥受冻,一身污泥,滔天的巨浪,茫茫的大雾。我用生命起誓,有时气温上升到五十度。我跟一群魔鬼那样的恶人,几乎聚集了全世界的盗匪、杀人犯、骗子、在逃犯、流浪汉、黑人混在一起。但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无论在干最脏最累的活时,还是与那些最卑鄙最下贱的恶人在一起时。那些人满身油烟污垢,赤足光背,有的被打得半死不活,有的被累得疲惫不堪,有的满身烧疤,有的发疯变傻,有背井离乡、失去祖国的,有无家可归、出外逃难的,有孤身一人、浪迹天涯的,也有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如果我耗尽了力气,倒下,死了,他们就会把我塞进炉膛,谁也不会记起我,谁也不会为我难过无论是人、是上帝还是地狱里的魔鬼。我总是首先想到你,然后是孩子和他的母亲,但是你一直占着中心的地位。你,我无意中伤害过的姑娘,有着这样一副奇异的低沉的嗓子你这双充满童贞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谜一般女性的神秘,就像生活一样令人捉摸不透。我向你发誓,我要把我整个生命变成不间断的呼喊,哀求你宽恕,尽管时至今日,我在你眼里还是个可鄙的坏蛋。当我在街上走到你跟前时,你总是克制住哭声把我赶走。而这发生在我经受了所有的磨难之后。你听着,一星期后,我就要同你母亲结婚了。只要你原谅我,把我当做一个人看待,听完我的诗,接受我送给你的小礼物,我这辈子永远永远不再碰你一小手指头。咱们快走吧!”这一阵像洪流奔涌、激昂慷慨的话使萨尔卡心慌意乱,失去了她平日那种敏锐的辨别是非真假的能力,恰如一个人突然遭到自然力的猛烈袭击而惊呆了,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了。而斯坦托尔却越来越冲动,原来他那血管里正熊熊燃烧着狂暴的欲火。他们已经不是在走,而是跑起来。他用手搂住她的腰,扶着她,拖着她,促使她快跑,磕绊的时候就拽她一把。萨尔卡气喘吁吁,吸进的空气已不够用了。良心的谴责、难以负载的沉重命运以及从幼
年起就被她那双小手抓住的生活使得她的心猛地一震。她已经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里充满了令人震撼的惊恐,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不可知的苍穹独自在一起时才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昏头昏脑地来到院子里的羊圈前。斯坦托尔一把拽下小门上的闩子踢开门,把萨尔卡带进了羊圈,随手又把小门关上了。羊吓得撒开四蹄跑起来,在远处的角落里挤作一团。斯坦托尔把萨尔卡推到自己前面也可能是抱着她,朝那堆用作牲畜饲草的松软的散发着芳香的干草垛奔去。他同她并肩坐下来,开始给她读自己的诗。他念得很快,行与行之间也不停顿,但是这并不重要。反正萨尔卡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听见的只是他发出的声音和他那像是从轰鸣摇荡的无底深渊发出的强有力的喘息声。她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这无底深渊的边缘,无论高山、苍穹、海涛还是人的命运,全都罩上了一层茫茫的神秘莫测的烟雾。萨尔卡在颤抖,牙齿在打战,太阳穴上像是有小锤在敲击,眼看着她就要失去知觉。“你看,”他在黑暗中握住萨尔卡冰冷绵软的手,把一个闪着光的小东西送到她眼前“就是在黑夜里,即使没有亮东西照它,它自己也能发光。这是一个水手在漫长的十八个月里经受的苦难发出的光。那时,他在陌生的大海上飘荡,在轮船上巨大的炉膛前拼尽浑身的力气,他盼望得到一个心灵的宽恕,这个心灵使他颤抖,这个心灵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现在,我把它戴在你的手上,我一直盼望着这个时刻。”可是,当萨尔卡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触摸,然后停到她胸上时,她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意识到面临着危险。“上帝,救救我,”她失声大喊起来“,斯坦托尔,难道你不知道我只有十四岁,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就在这时,羊圈外响起了脚步声。羊群又惊恐不安地骚动起
来。萨尔卡瓦尔卡推开他的手,一跃而起,失魂落魄地惊叫着朝羊圈的小门冲去。转瞬间她到了小门前,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虽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心里非常明白这个人是谁。她们谁也没讲一句话。可是到了屋门口,萨尔卡突然收住脚步,吞声饮泣地说:“妈妈,我以万能的主的名义向你发誓,什么事情也没有⋯⋯”后面的话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惊叫。毫无疑问,这惊叫透着一种绝对的虚假,但谁也不如萨尔卡更理解这其中的意思。她转过身,飞跑起来。她跑到山上,在阴湿寒冷的黑暗中大哭起来。很晚很晚的时候,萨尔卡才回到家里。她脱掉鞋,只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就像个贼或者杀人犯似的溜过厨房。她害怕去母亲的房间。最近一段时间,母女俩一直睡在一起。她悄悄地上到了阁楼,在自己的那张无铺无盖的破旧光板床上躺下。只是这时她才想起了那封藏在她胸前的南方来信。信不见了。她能把它丢在哪儿呢?村子里,羊圈里,院子里,还是山坡上?现在正刮夜风,会不会刮到别的地方去?她想着,思索着,突然,发现黑暗中有一点光亮,像是在她的手上。我的天啊,是什么东西?啊,是一枚戒指!她摘下它,小心翼翼地抚摩,又把它举起来,四下转着欣赏它放出的光,接着又在每一个手指上都戴了一遍,最后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这件用她小弟弟的宝贵生命和母亲的痛苦眼泪换来的心爱之物,对她又意味着什么?把这件罪恶的东西藏到什么地方,才能躲避上帝躲避他人和自己的良心呢?萨尔卡决定一有机会,等到她和斯坦托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把戒指还给他。不管怎么说,斯坦托尔把戒指给了她,而不是别人。萨尔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有脱衣服,就这么躺在硬邦邦、冷冰冰的木板床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已长成大人住在一所漂亮
的房子里,此外还有一群陌生的姑娘。此前她从未见过她们,可能是从南方来的。她们住的这座房子十分阔绰,就像约翰博格森的房子一样,甚至更富有。大概,这是一所女子学校,只是她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因为她一直是个小男孩呀。忽然,院子里一阵响动。来了一个人,他说他能预言地震和雷雨。她不想让这人进屋来,门锁得紧紧的。她朝窗子望了一眼,看见是阿尔纳杜尔。他穿着浆领衬衫,戴着帽子。她很不好意思,想藏起来,不让他看见同其他姑娘相比,她的穿着太寒酸了。她还从来没感到过这样窘迫,这样丢面子。可是,阿尔纳杜尔已经把脸贴到了玻璃窗上,望着她说了些什么。他一反常态,说得很急。滔滔不绝的话语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她的头上。她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像粒微不足道的细沙,很快将永远地消逝在这瀑布之中。突然,玻璃碎了,碎成了无数粒细小的玻璃渣子,那话语的洪流一下子冲到她的身上,冲进了她的灵魂,冲进了她的血液和生命。阿尔纳杜尔的脸也随之涌了进来。可是,天啊,她看错了!呈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阿尔纳杜尔,而是斯坦托尔。他继续不停地说啊说,直到他的话语变成了刺耳的鬼哭狼嚎。这嚎叫声径直刺入她的心里,摄走了她的魂魄。萨尔卡吓得猛地坐起身,下了床。原来是离港的轮船在鸣响汽笛。木板床硌得她浑身生疼!但是又毫无办法,她只得再躺下。躺下后她很快就睡着了,但是,伴她进入梦乡的不是阿尔纳杜尔的面庞,而是对斯坦托尔血液里那种熊熊欲火的清晰记忆。二十二星期六晚八时在救世军将举办隆重的结婚仪式。
本地居民我们的战士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和斯坦托尔斯坦松将结为百年之好。敬请所有愿意参加者光临。入场费二十五奥拉。大尉安德森在征得约翰博格森的同意后把布告贴到了小铺子的门口。可就在这时下起了倾盆大雨,狂风大作,乌云笼罩了群山。“隆重的结婚仪式。”人们读着,不停地朝四下啐唾沫。大多数人对这种崇高的雅称不屑一顾,尽管大家也看不出有别的什么办法能结束马拉尔布德小房子里的败坏道德的行为。大家都说,这是因为法官和牧师找他们谈了话,要他们遵纪守法。教堂的午饭后,牧师穿着一身法衣来了。他一到就对在场的几位妇女满怀激情地讲解起忏悔的必要来。他尤其强调,对于生活在如此偏僻的小地方的居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摆脱自身的罪孽。为了加重讲话的分量,牧师旁征博引,援用了上帝和著名圣徒的大量名言警句。他说,耶路撒冷的人民能兴高采烈地用棕树枝叶铺满迎接耶稣的道路,那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并摆脱了它们。最后他表示,阿克斯拉尔的奥塞里也必将赢得这种时刻的到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如果不摆脱自己的罪孽,就无法实现用棕树枝叶铺满迎接耶稣道路的愿望。妇女们果真被他这番感天动地的言辞深深地打动了。信任和感动的滚滚热泪从生了锈的金属眼镜框底下淌下来她们是那样懊悔,可是,由于这些妇女正在焦急地盼着丈夫、儿子打鱼归来,所以一听完祝福就都急急忙忙回家了,以便在他们回来之前把咖啡准备好。我们德高望重的牧师今天讲得多么精彩啊!萨尔卡瓦尔卡和两位同龄的姑娘等候渔船进港靠岸。欣赏渔船进港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满载而归的渔船劈波斩浪,缓缓
地驶进港湾,那样子稳重、高傲而又自信。凯旋的渔民会显出一种异常威严的神情:他们昂首站在船帆下,穿着防潮制服和高筒胶靴,浑身湿漉漉的,沾满了鱼鳞,周围是堆积如山的鳕鱼。这时,他们讲话的腔调也是随随便便的。“没捕多少,跟以前一样。”男人和女人们立刻动手把船上的鱼卸到岸上。女人们把装在瓶子里的热咖啡和夹着人造黄油的面包送到亲人面前。萨尔卡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母亲的问话。她在打听斯坦托尔所在的那条帆船“雄鹰”号是否进港了。恰巧这时,那条帆船正在靠岸拴缆。可是,萨尔卡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也没看见斯坦托尔那张粗糙的面孔,连他那巨大的身影也没发现。“斯坦托尔和你们在一起吗?”西古尔莉娜喊道。男人们讥笑地回答:“我们认为,早晨他去另一条帆船了。”“我们没联系。”船长简短地回答。“昨天夜里你们没看见他吗?救世军的人说,他昨晚没在那里过夜。”“哎,你这女人,让开路。我说,你若想知道谁出海了,得到约翰博格森那里去打听。如果斯坦托尔又耍这种小把戏他得同博格森打交道。我们今天得把活儿干完,人手本来就不够。”西古尔莉娜痴呆呆地望着那些男人,嘴角耷拉了下来,两眼黯然失神,好像她面对的是无底深渊。后来她慢慢地走到另一群男人跟前,有气无力地问:“你们看见斯坦托尔了吗?”那些人只是摇摇头,连话也没讲。她又神情沮丧地走到第三群男人跟前。“你们谁也不知道斯坦托尔去哪儿了吗?”萨尔卡看到妈妈在一只装鱼的湿淋淋的木屉上坐下了。她
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注视着眼前笼罩在灰蒙蒙细雨中的峡湾。她是不是病了,萨尔卡这样想。她走到妈妈跟前,问了一声。西古尔莉娜说她没事。“他们告诉我,斯坦托尔今天没在那儿过夜。”“回家吧,妈妈。我觉得你不大舒服。”“就走,就走。”她回答,但是仍一动不动。“我看你的脸色像是病了。”这回西古尔莉娜回答得有些吃力:“大概他走了。”“走了?去哪儿?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不会了,他确实走了。西古尔莉娜想站起来,但眼前一阵发黑,于是又坐在了木屉上。过来几个人都问她是不是病了。不,她没有病,这女人回答。“我再坐一会儿就和萨尔卡回家。”她没有病,只是在积蓄力气。母女俩很快就回家了。上帝的爱浩荡无边,滔滔不绝,奔涌向前大尉安德森亲手揭去了贴在小铺门口的布告并且神情诡秘地把它塞进了衣袋。他已知道斯坦托尔昨天夜里悄悄地上了轮船。看来,现在他正在通向另一海岸的路上。有人在大尉背后甩出了一句讥讽救世军这次活动的冷语,但是他没有回头。傍晚,救世军的两位女战士来探望西古尔莉娜,同她谈起耶稣。她们唱道:它是永不枯竭的江河,
奔涌向前,滔滔不绝。可是,西古尔莉娜一眼也不看她们,甚至连头也没从枕头上抬起来。她们俩又掏出小书,给她读耶稣受难和耶稣之死。西古尔莉娜仍默默无语。于是,那两位女战士以基督的名义祝她晚安,还答应明天再来看望她,然后就走了。第二天,西古尔莉娜像往常一样起床后就忙起家务来。前一天,山顶上就一直迷漫着不祥的乌云。大海呼出来的咸涩气息裹挟着鱼内脏、鱼子、鳕鱼头和其他弃物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充满了整个村子。湿漉漉的雪慷慨地落在渔民寒舍的小窗子上,窗子里面的台子上摆放着养在生锈的小铁罐里慢慢死去的可怜的室内植物。重大的事件似乎大都发生在国外,或许就发生在博格森夫人过冬的那个地方。可是在这儿,在奥塞里,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大概,宣布胖子托达提升为尉官,还有,宣布不再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就算是最大的事了。虽然如此,第二天救世军的那两位女人还是来到了西古尔莉娜的家,给她唱:上帝的爱源远流长,如潮如涌,奔腾向前。斯坦农老太婆来找西古尔莉娜谈话,想让她相信亲爱的斯坦托尔随时会回来。西古尔莉娜做出一副根本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干她的活儿。她那双粗糙但十分灵巧的手飞快地忙活着。每天早晚,她都要喂奶牛德拉芙娜,给它刷洗,侍弄它好一阵子。奶牛很喜欢这样,它哞哞地叫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但它最喜欢的还是西古尔莉娜给它挤奶。每当这时,它就用舌头舔或者用脸蹭西古尔莉娜的肩膀,当然,也不放过在她衣服上擦鼻子的
机会。那些羊大部分时间是在海边,只是到了晚上,西古尔莉娜才把它们赶回圈里。到了晚上,西古尔莉娜就坐在屋角的破箱子上,埋头整理那些乱糟糟的羊毛,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她一生中最高的使命就是理这些乱羊毛。萨尔卡有时隔着桌子偷偷瞟她一眼,想找个话题告诉妈妈,她们应该互相支持,一辈子,在各方面互相支持。可是,这两个灵魂之间总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虽然这两个灵魂曾在过一个躯体里。于是,萨尔卡重又低下头读自己的书。她要在考试中超过所有的人。到底是各有各的目的。而所有关于爱情的话题又都是废话。星期三的傍晚,也就是濯足星期四的前一天,天晴了。将近夜里,甚至有些稍稍上冻。天空中布满了星星。谁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们!星星从高空俯视着大地,看到一群刚在教堂里施过坚信礼的少年,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们弄到那里去,而地上的孩子们也同样向它们望去不解的目光。牧场和小路都干爽起来了,街道也变得干净了。渔民们的妻子踏着这些小路去教堂有戴眼镜的,也有不戴的,但都同样为自己所犯的罪过感到忧伤!路过教堂的时候,她们听到了歌声:上帝的爱源远流长,奔涌向前,滔滔不绝。但到了复活节这星期,也就是回忆基督蒙难和基督之死的这一天,天气忽然变了,海风骤起,雪花飘飞“。又开始了。”人们阴郁地说。尽管海岸这边千百年来气候变化无常,但如此恶劣的天气还是令人惊异。人们天天盼着气候变好。这片落满白雪的穷乡僻壤展现的是一幅可怜的景象。到了中午,鹅毛大雪又变成
了倾盆大雨,猛烈、咸涩的海风把雨水高高扬起,狠命地打在行人的脸上。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夜。雨水顺着屋顶中的缝隙哗啦啦地滴洒在穷苦人家的婴儿床上,于是孩子感冒了,生病了。上帝!你那里到底有多少水!每一次新的奔涌,都带来希望和安宁。雨一直下到复活节前的星期六,也就是西古尔莉娜的婚日那天。很奇怪,我们从圣诗中了解的这位上帝并不像主宰天气的那位上帝。有时候,似乎觉得他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但水手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大清早就出海捕鱼了。他们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就想象圣诗中的上帝是什么样子,他对天气发号施令时是什么神态。傍晚回到家里,他们累得疲惫不堪。但是都心满意足,尽管嘴上说没捕多少,跟平时一样。晚上该举行西古尔莉娜的婚礼了。这对某些人来说是件很有趣的事,好像成了节前的娱乐,不然还有什么比这虚拟的婚礼更有趣呢?如果不找点乐趣,那复活节还有什么意义?可是,这一天过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到了傍晚,才觉察到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西古尔莉娜去给奶牛挤奶,去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她回来。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斯坦农老太婆对萨尔卡说:“大概你妈去救世军那里了。我记不得她把牛奶放在哪儿了。”她们找遍了厨房、过道也没找到牛奶,连牛奶桶的影子都没看见。最后,萨尔卡跑到了牛圈。只见牛奶桶放在长凳上,像是西古尔莉娜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可是后来得知,西古尔莉娜根本没去救世军那里。而且,复
活节前的一周她就再没去过,预定的婚日那天她也没去。于是,萨尔卡又跑到邻居家,可是人家都躺下睡了,萨尔卡也就没进去。邻居们听说后,都披上衣服来到了马拉尔布德房子。他们默默地一直坐到深夜,没人给他们端咖啡,也没人给他们拿抹了奶油的面包。有人猜测,西古尔莉娜可能到克维姆找她以前的未婚夫去了,别人也没否定这种可能。就这样,大家心神不定地坐着,外面的雨打在窗子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最后,终于有个人往鼻子里塞了一撮鼻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道:“不管她回来还是不回来有一点是清楚的,天亮之前去找是白费劲儿。”“晚安。”男人们说。“晚安。”女人们说完又重复了一遍“,晚安!”厨房里只剩下斯坦农老太婆和萨尔卡两个人。她们俩断定,西古尔莉娜是给奶牛挤完奶之后走的。可能那奶牛还舔了她的肩膀或者她的脸。一想到妈妈那张脸和奶牛那粗硬的带小刺的舌头,萨尔卡顿时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于是她说想去睡觉。她刚在床边坐下,门开了,瞎老头子站到了门口。他用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望了望萨尔卡。“我的孩子,这就是生活,”他说“,它的结束,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我已经瞎了十七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哭。我只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地方,哭是没用的。在这儿,除了你自己,不会有人安慰你。我在奥塞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你们这些年轻人可能还会赶上过人的日子,我们老人活不到那一天了。现在已经很晚了。无论对瞎子还是对看得见的人,梦是最好的东西。得关心自己,只要明天能起床,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在这个地方,人们很少相互帮助。晚安!”萨尔卡以前从未听老头子讲得这样温和,这样友善。
二十三小村子迎来了美好的复活节的早晨。今天是真正的纪念圣葡萄树的庆祝日。救世军的住处歌声荡漾。春回大地,阳光灿烂,上帝与我近在咫尺。我闻到了天之花的芳香,听到了竖琴那淳美的乐声。但是,如果细心观察,这一天似乎还不能称为吉日,甚至不能称为春天。太阳没有露面,大概是没接到光顾奥塞里的命令吧。群山从头到脚笼罩在浓雾之中,山脚下拥挤着一幢幢面目凄楚的小屋,而天空,仍在不停地飘洒蒙蒙细雨。天刚破晓,人们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岸边。大家都默默无语,抑郁不乐,穿着破旧的家织毛呢大衣,渔民则披着漆布雨衣。一伙人沿着海岸朝一边走去,另一伙则朝相反的方向走。还有几位救世军,其中有中尉托尔迪斯西古尔卡斯多蒂尔和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谁也不知道是哪个人第一个想到来海边搜寻的。这是不是大伙共同的决定,也没人知道。更没有人提过一句让大家来这里的话,而且,是在这样早的早晨。他们相继聚集到这里是根据某种无言的协议。孩子们很快也来了。几个小男孩十分自信,急不可耐地要参加进来,对大人们做出一副干这种事很在行的样子。他们说,他们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四个人到托伦克斯胡列海湾附近寻找,另
外派五个人沿着海岸朝耶拉山的方向寻找。要是有条小船到山洞里找找就更好了,他们这样建议。“没人叫你们来。”孩子们想让男人们相信他们的话,可男人们却生气地说,“都快回家去,这儿用不着你们!”小姑娘们既没有显出好奇,也没有表现自己的知识渊博。她们在海边站成一群,裸露的小脖子冻得发青,鼻尖湿淋淋的,不时地望望萨尔卡瓦尔卡。没有一个人挑逗她,也没有一个人刺激她。在灰蒙蒙的复活节的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来到了海边。直到中午,人们才在一个叫列鲁尔纳的地方聚集到了一起。又来了一伙人,这些去海湾寻找的人很快就明白了,不必再寻找了。萨尔卡瓦尔卡也来了。人们在沙滩上围着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站着。这女人穿着件灰色的裙子,上衣一直破到腋下和臂肘,灰色的袜子,是去年生日得到的礼物,脚上穿一双破烂的马皮平底皮鞋,这还是艾奥利富尔老头子去年秋天花六十五奥拉买的。里面灌满了沙子。她的腿上缠着海藻。一只胳臂微微向一旁伸开,青白色的手指难看地劈开。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双小孩皮鞋的带子。这是一双孩子穿的漂亮皮鞋,她要永远带在身上,以防万一遇上自己的儿子没鞋穿。几只小海蜗黏附在她的胸上,仿佛点点装饰。她的一只淡蓝色的眼睛僵直地望着天空,像是凝固在复活节之夜的一个天问。另一只眼睛和半边脸上盖着沙子。海浪就是推着女人的这一边把她送上岸的。人们把尸体翻动了一下,让她仰面朝天。只见她的嘴上和鼻孔里也黏附着海藻。有人伸手拨开海藻,立刻显出了她那大张开的嘴巴和上牙床上那排牙根乌黑的牙齿。嘴里、鼻孔里也同样堵满了沙子。头发纠缠在一起,上面沾满了垃圾和几只小海蜗,但发辫并没有散开。显然,她事先梳头的时候,用根粗毛线把头发牢牢地系死了。总之,她的
头发没有散开,看上去显得少了许多,这又给她那张从海里漂上来的脸增添了几分异乎寻常的冷峻表情。那只眼皮肿胀的淡蓝色眼睛固执而不知疲倦地直愣愣瞪着天空,像是在不停地向苍天发问,发问。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人送终,为的是使自己相信人死了就是睡着了,尽管再没有比梦与死亡相互更陌生的东西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这片贫瘠的海岸边,围住这枝复活节之花。他们咳嗽,清嗓子,深吸鼻烟。在人生崎岖的小道上很容易滑倒摔跤,对此应该时时有所准备,但有的时候,似乎使人觉得,人的命运在海藻中也能绽开多彩的花朵。一些人自愿地投入了大海,另一些人则是偶然的,一些人在自己的结婚日那天,而另一些人则要晚一两天。你有鼻烟吗?“她干吗把这么好的一双小孩皮鞋带到海里去?”一个孩子颇多的渔民仔细地看着脚旁的那双皮鞋不解地问,“这么漂亮的皮鞋糟蹋了,多可惜。”“我也不明白,”另一个男人插嘴说“,为什么人没了需求就来投海。要知道,那个世界一点也不比这里强。这是尽人皆知的。”“就该把你推到海里去。”人群里有人愤怒地说。是中尉托尔迪斯西古尔卡斯多蒂尔,他很为死者不平。“西古尔莉娜把肉体和灵魂都献给了耶稣。你能献出什么,贱种?她一生都是耶稣这棵葡萄树上的真正枝叶。若不是你们当中的那个恶棍,她也不会躺在这里。”那两个男人相互看了看,微微一笑,没敢还嘴。“我们都是不幸的罪人。”见习军官古德蒙杜尔约温松心平气和地说,“我在这个小村子和谷地生活了将近五十年。虽然我们的生活有时似乎让人觉得可怜,没有意义,但毕竟不能否认,如果我们有罪的灵魂跪倒在基督的十字架前,那么,灵魂也
就会觉得这里是上帝赐给的福地了。”这时主管和医生来了。后面还跟着商人的儿子。他像只狗,哪儿有开心的气味就嗅到哪里。医生礼貌地摘掉帽子,恭敬而又快乐地向所有的人躬身致意,点头微笑,尽量咧大嘴巴,致使他那暗红色面颊上的小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商人的儿子挤过人群,满怀好奇地仔细观察这女人的样子,由于紧裹着湿衣服,死人的体形显露得十分清楚。尸体被水泡得失去了原本的样子,变得又大又胖。噢,再瞧这小坏蛋,眼睛里闪着那样一种嘲笑的目光,望着一动不动的死尸。他的头发油光水亮,一张能充分证明他生活优裕、富足的保养甚好的面皮。他穿着一件里面吊着皮毛的大衣,那是他最后一次同父亲从哥本哈根回来时在爱丁堡买的。“这不怕雨。”人群中有人说。商人的儿子像很懂行似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从各个角度仔细打量尸体,看得出他从中获取了极大的快乐。后来,他用脚踩了一下死人的肚子,一串水泡从死尸的嘴里冒了出来,接着便淌出一股污水。“她这肚子还真够大的。”他自豪地看着周围的人说。医生冲四周的人微笑着,又对死尸点了一下头,动了一下死人的脑袋和前胸然后满不在乎地像是申明对此事的态度似的挤了一下眼,说:“我很高兴⋯⋯在这片海岸上。应该说,事情至少已发生了十二小时。你们明白吗?是的,如果不麻烦的话,需要担架、被子和其他一些物件。你们都懂了吗?大家都明白。嘿嘿⋯⋯”他又开始点头微笑,向着周围的一切天空、群山、村子、人们,最后又向着死尸微微一笑。“我贸然幸告各位⋯⋯三年前,”他又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原本要去南方。她有个情人。我说,她应该去找他。他是
一位真正有身份的人。我们之间不存在丝毫的误解。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祝大家复活节幸福。非常感谢大家。”他往人群外面挤的时候发现了萨尔卡瓦尔卡。她站在那儿,靠在女友的肩头上,冻得浑身发抖。她的牙齿也在咯咯直响。“太荣幸了!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医生高声喊着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伸了过来。无论这只手多么奇特,它都给人一种柔软温暖的感觉。他摘掉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是⋯⋯小姐⋯⋯小姐⋯⋯这并不重要。不必说了。我们是老朋友。嘿嘿嘿⋯⋯十四岁了,对吗?是的,十四岁了。好极了!太好了!我要说,这真令人高兴!正像常言说的,谁不向生活屈服,谁就能战胜死亡。嘿嘿⋯⋯我活着,你活着,咱们大家都活着。复活节快乐,以⋯⋯名义⋯⋯下面怎么说来着⋯⋯”“以耶稣的名义,阿门。”站在他们身后的托尔迪斯西古尔卡斯多蒂尔喊了一声。医生原地一转,扭过身,抬了一下帽子,微微一笑。“以耶稣的名义,阿门!完全正确。绝对正确。嘿嘿嘿。”说着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包水果糖,像传递秘密情书似的塞到萨尔卡手里。他友好地摸了摸萨尔卡攥紧的手,说:“聊表老朋友的心意。”接着他又抬了一下帽子,向萨尔卡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沿着海边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这个极乐圣日已近傍晚的时候,有人向萨尔卡瓦尔卡转达了牧师的问候。他想同她谈谈。她很快又站到了那个房间里,看见了三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那张崇高的面孔。牧师放下手里的首都报纸,从眼镜上面看了看来客,让她坐下。然后,他抬起衰老
的布满青筋的手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据我的记忆,你母亲在约翰博格森那里没有账号。这是真的吗?”“是的。”萨尔卡回答说。“我听说,你工作得不错。尽管你还不到以自己的名字在小铺子里立账的年龄。值得夸奖!值得夸奖!我想问你,你打算怎样处理这些钱?”萨尔卡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用来安葬。”“这正是我想知道的。现在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品行端正、忠诚老实、听从上帝的姑娘。正像圣徒所说⋯⋯既然你需要做清洗鱼的工作,那我就准许你从今以后去参加祈祷仪式。上帝是仁慈的。我请我的妻子给你倒杯热咖啡。现在,咱们来谈一件重要的事。要撰写一篇送葬悼词。用不了两三克朗。让我们想一想,等一等,我去拿铅笔和纸。是这样,出生日期这我可以在登记册里找到。死亡日期复活节前的星期六。关于你母亲,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萨尔卡回答。此刻,她除了记得母亲曾活过,现在已经死了,就再也忆不起什么了。“你们是从北方来的?”“对。我们原本打算去南方。”“噢,我记得。那天傍晚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一见到她,我就有一种预感,她不会有好结果。穷也不能离开故乡。我认为她应该留在自己的北方。离开自己住惯的老窝有什么好处?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呢?我们需要不需要在悼词中提到这一点呢?”“我觉得是那里的人把我们赶出来的。”
“你想得太坏了。为什么?”“不知道。”牧师捋了捋胡子。正了正眼镜。“我想,在悼词中就不必提及此事了。关于你父亲,你能说点什么吗?”“不能。”萨尔卡回答。牧师又捋了捋胡子。“你是否能给我提供一些关于你母亲性格特点方面的材料,以便加深对她的认识⋯⋯咱们来说说她的基督美德吧。”“她很信奉基督。”萨尔卡说。“关于这一点不必当众宣称。”牧师说“,救世军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就对我们讲过,那种乱乱哄哄不符合上帝的心愿。‘我不允许开自己的玩笑。’我们的神甫这样说。我的意思是让你讲讲关于你母亲的事,以便我写进悼词,对所有人都有益,使悼词更鲜明更具有意义。”萨尔卡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有一首圣诗她非常喜欢。”牧师停住笔,出声地朗读他写在纸上的东西:“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出生日期,根据教堂登记册,死亡日期,根据死亡证明书。嗯⋯⋯非常喜欢圣诗⋯⋯”他抬起头又问萨尔卡。“哪首圣诗?”“是这首:葡萄树千秋圣洁,万古长青,我是你的一枝幼芽,同根同蒂。无论在我幸福还是痛苦的时刻,你总是敞开自己的胸怀,
耶稣,我永远最心爱的人。”牧师为难地搔了搔后脑勺怎么也记不起这是哪首圣诗。“等等,等等。咱们现在找《圣诗集》看看。开头是哪句?”“‘葡萄树千秋圣洁,万古长青⋯⋯’也可能《圣诗集》里没有。是救世军那里唱的。”“救世军里唱的?噢,明白了。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我认为最好根本不提这件事。救世军那里唱的都是亵渎神灵的胡言乱语,这还是委婉的说法。‘葡萄树千秋圣洁,万古长青⋯⋯’多荒唐!我不记得上帝在《圣经》里说过类似的话。你说什么来着?‘我是你的一枝幼芽⋯⋯’胡扯!无稽之谈当然,上帝在某地说过,‘我们是基督身上的手和脚’,但这样的圣诗我还从未见过。教会要求,圣言要简单明了,哈德格里姆皮埃图松和约温维达林主教都说过。为了不沉默,你还有什么说的吗?”“没有了。”萨尔卡说。牧师又念起他写在纸上的那些来。“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出生日期,根据教堂登记册,死亡日期,根据死亡证明书。嗯⋯⋯非常喜欢圣诗⋯⋯我看,这点就删去吧。这根本不算圣诗,简直是胡说。看,剩的不多了。算了,就这样吧。我尽量以耶稣的名义多说一些。嗯⋯⋯”牧师抬了抬身子。“就这样吧,亲爱的朋友,今天就到这里吧。你是个可爱的好姑娘。上帝以他的仁慈关注着我们每一个穷人和不幸的人。‘我是穷苦和受屈辱人的上帝。’我们的圣父说。请拿出二十二奥拉现钱,你走吧,上帝与你同在。”牧师把请她喝咖啡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这种小事值得提吗?他把萨尔卡送出屋,顺手关上了门。萨尔卡在沉浸于寂静中
的小村子里慢慢地走着。山顶浓雾缭绕。她在这醉人的蒙蒙细雨中下意识地念叨起妈妈最喜爱的《葡萄树之歌》:我赞美纯洁的葡萄树,我赞美神圣的耶稣。你我永不离弃,你我心心相印,血肉交融。可是,她仔细琢磨其中的词意,又觉得牧师的话有几分道理。纯属一首荒诞不经的诗。它与这小渔村、这海岸、这大海以及这灰蒙蒙的遮住了群山石头面孔的彻骨寒雾有什么联系!她忽然感到一股想要哭的冲动窒息着她,于是,她从医生送给她的小包里掏出几块黏软的小糖饼放进嘴里,在这灰茫茫、虚渺渺、令人生发愁苦郁闷的天气里,在复活节的第一天,以此抚慰自己。
海边的鸟
第三部另一个世界一在海岸边不远处的绿色牧场上,有几个穷苦人家的小姑娘在游戏。她们边舞边唱。在这个星期日,生活是多么美好!海岸边的飞鸟,人们叫它海鸥。小姑娘们手拉手围成一个跳舞的圆圈。但她们怎么也不能给这两句诗配上合适的曲调,而没有歌曲伴唱,又怎么跳得起舞来呢?她头戴丝绸小帽儿,她头戴丝绸小帽儿。她们停了下来。她长着金黄色的头发。
当大家都说不出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姑娘又说了这么一句。小姑娘们听了,又都高兴起来。她们把布满小洞的破袜子往膝盖上拽了拽,一边舞动着身子,一边又努力地试着唱起来。海岸边的飞鸟,它是你的姐妹。海岸边的飞鸟,它是你的姐妹。又编不出来了。舞圈散了。我的小短腿,愿意随我跳舞吗?愿意随我跳舞吗?其中一个小姑娘最后说出了这么几句,像是自言自语。她的小伙伴们听了哈哈大笑。她们小声嘀咕了几句,接着爆发出一阵喊声。那个小姑娘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瞧,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抓起几团烂泥巴朝女友们投去,然后飞一般地跑了。再也没有比春天观看穷人家孩子在牧场上跳舞戏耍更有趣的了。他们欢歌笑舞,丝毫不去想夏天即将来临,而后紧跟着就是秋天。因为那还遥远萨尔卡瓦尔卡坐在窗前无限惋惜地想到自己不能参加小姑娘的跳舞,不能与她们一起唱歌、编诗,还想到自己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小姑娘们重又聚到一起,想出了新的歌谣,新的舞步,新的曲调。
一只海鸥随着一群海燕回家来了,而冬季海鸥又迁到了山上。它们要在那光秃秃的绝壁上,在那险峻的巉岩下筑巢生蛋。海鸟的飞行姿势是那样美,振翅高飞的速度是那样快,当它们在蓝天绿野之间,翱翔在海湾和牧场上空时,它们在空中的瞬间停息一点也不引人注目。可是,当它们用喙叼起一只小鱼时,会猛地振翅鼓翼,直入云端。千万只海鸟一起振翅高飞,那壮观的场面是无法形容的,犹如你有过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坐在窗前陶醉于人生苦乐之歌时心头涌起的阵阵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有人敲门。三下轻轻的敲门声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这三位一体自古以来一直活在此地居民的心中,并且统治着他们的思想。萨尔卡瓦尔卡开了门。“你好,萨尔沃尔。”门口站着个孱弱的小老头儿。他那双泛青的手微微颤抖,枯瘦得像两把干柴,上面布满了盘结的淡蓝色血管,不很整洁的花白胡须也在微微抖动。他穿着一条已磨得发亮的裤子,上身的西装也破旧得令人吃惊,脚上是一双半高筒皮鞋。他的整个面貌雄辩地说明,他具有永生的灵魂并希望在天国获得永恒的幸福。“承蒙你关照。”见习军官古德蒙杜尔约温松抢先说。“你好,你好,进来吧。”萨尔卡十分热情。在此地他们可以说是老朋友了。就是他在那个寒冬的夜晚把她接上了这片海岸。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一下我星期天有客人了。生活得怎么样?你妻子感觉怎么样?真可怜,她生了一冬天的病。现在好些了吧?”“是啊。确实好些了。真让人不解,一切都好起来了。现在,她可以下床煮粥了,甚至还能做鱼了。”“坐下吧,格文杜尔,”萨尔卡说“,今天是星期日,在我这儿
多坐一会儿,咱们喝咖啡。”“没必要,干吗忙呢?”他按照当地应有的礼节谦逊而又庄重地说。老人坐下,把许多地方都织补过的破旧不堪的大檐帽放到地板上。他那双可怜的手仍在抖动。“是的,我逢人便讲,”他用那双无力的昏花老眼望着萨尔卡那充满活力的年轻身影讲起来,“一直这样认为,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自己说:这小姑娘会有出息的,这辈子能干大事业。我知道,你会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回忆这没用的东西。不过,你看到了,我的预见是正确的。现在我老了,又有病,尤其是最近这三年,只能给自己擦鼻子,什么都干不了啦。无论如何,不管我的事怎么样,我家的人都跟我一样是不幸的人,但有一点我十分清楚,你是我们村里真正的英杰,比得上任何一个小伙子。”“你可真是说恭维话的能手。”萨尔卡瓦尔卡说。“不,”老头子反驳说“,我哪儿会说恭维话。我在这个地方活了六十多年。”“是啊,你这辈子也说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当然,亲爱的,我是在这块土地上衰老的。我这双手什么活儿没干过!在这海边,我养了一大群孩子,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我也曾有过追求,有过思想和希望。看到年轻人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真让人高兴。我是没这福气哟。我那时,起早贪黑,每天都出海捕鱼,很晚才回来到了家还要给鱼剖膛去内脏,一直忙到深夜。我可以对你说,在这六十多年里,我一天也没闲坐过,可我的追求一条也没有实现。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什么也干不了啦。谁还需要我这把老骨头?谁还会给我工作?我去找过那商人,没用。人家要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生活是年轻人的。若是人老了,又没钱,连包鼻烟都买不起,有谁会为他伤心难过?”
“是啊,格文杜尔,有个老头儿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等你忍饥挨饿、穷困潦倒地走向地狱的时候,才醒悟到一辈子没日没夜地当牛做马,那就太可悲了。”“请别以为我是想责备什么人,更没有责怪我们救世主的意思,一点儿也没有。”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说,“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一直赐福于我,赐福于我们这个小地方。谁都没把我们这个小渔村放在心上,而他至少还记着我们,派来了救世军,把我们这里变成福地乐土。可是,救世军只给我们带来了灾难这不能怪他们。什么事都可能带来灾难,人们常这么说。无论是美的还是丑的。”“是啊,”萨尔卡若有所思地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灾祸是从哪里来的!”“至于说到我,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责怪命运,我认为是不对的。所有的人对我都很好。马具匠的老婆连育秧的土豆都给我们。说到这件事,我都觉得害臊。没有办法,我们把自家留种的土豆都吃光了。你知道,我老婆的身体一直不好。她已是一条腿迈进坟墓的人啦。我没别的办法,就一个一个地给她吃土豆。后来她开始恢复了。我们两人一年的养老金是三十克朗。多亏了这点钱,才使我们不至于成为教区的负担。所以我们对命运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沉默了片刻又说“,不过,明摆着,自从烟价涨到十克朗一包后我们的养老金就显得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萨尔卡瓦尔卡窘迫地看了看自己的客人。老人的眼睛暗淡无光,两手抖动,鼻尖上悬着一大滴晶莹的液体。他环顾起四周来。两位老人活着的时候,这里是厨房,现在炉灶拆了,萨尔卡瓦尔卡换了煤油炉。原来炉灶的地方添了个漂亮的五斗柜,上面摆放着镶框的照片。墙上挂着一幅外国森林的风景画和精美的日历。房间里有两把亮光光的椅子,是从商店里买来的。
老头子用敬慕的目光看了看萨尔卡。她留一头短发,穿一件棕色高领绒线衫,紧裹着她的上身,虽然是星期天,她仍然穿一条灰裤子,蓝色的眼睛炯炯放光,嘴唇丰满红润。大概同这样出类拔萃的姑娘在一起,他似乎觉得自己太卑微可怜了。只见他悲哀地摇了摇头,又讲起来:“我总是这么说,也没人说服得了我你,从北方来到这里,来到这片被遗弃的荒山僻壤,一个孤苦可怜的小姑娘,现在有了自己的房子、菜园,还合股经营着渔船。我还没说这五斗柜呢,依我看,这五斗柜是全村最漂亮的所有这一切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有什么可说的,见习军官古德蒙杜尔约温松,你比不上她。”“你心里想的是别的什么,亲爱的格文杜尔。你来这儿不是为了对我这个不信教的人说奉承话。你看见了,就是星期天我也穿裤子。”“外面已是明媚的春天了。”来客拐弯抹角地支吾着,又沉了沉气说,“至于说到基督的信仰嘛,我一直是这种看法:在这方面,你超过了村里所有的年轻人,无论是小伙子还是姑娘不管你下身穿什么。我对此一直坚信不移,任何人也说服不了我。我们村里早已没了救世军,既然他们的信仰不像以前那样虔诚了,那么,许多问题都是可以原谅的。”“你忘了咱们村又有了新的牧师。”萨尔卡说。“我可以对你说,我没忘记这位新牧师。可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与我们没什么两样,有罪,有老婆。他的那个女人甚至从来想不到给穷人倒杯咖啡。我从我的孙女那儿得知她在复活节时接受了坚信礼牧师连许多拯救灵魂的起码常识都没有教给孩子们。我还确切地知道,他竟然没有给孩子们讲解基督受难的那个十字架的高度,就更别提宽度了。难道这也能称为基
督教布道?若是咱们德高望重的老牧师活着,他会说什么?”“我从你的鼻子看出,你装鼻烟的盒子空了。”萨尔卡瓦尔卡说,想转个话题。这句话刚一出口,悬在老人鼻尖下的那滴晶莹的液体就掉在了地板上。“仁慈的上帝,我已整整三个星期没沾烟末了。”“那咱们得想点办法呀,格文杜尔。”萨尔卡瓦尔卡学着约翰博格森的腔调说,“不能就这么干看着自己的朋友因为没有鼻烟闻而活活难受死。我希望,我能用什么把你的鼻烟盒装满。”“不,用不着。”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连忙反对,沉思了片刻又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件小事,只是不知道这事会闹出什么结果。”“那你就说说,你有什么高见?”“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人们说,好像你当了渔民协会的秘书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那我可要告诉你,组织直接反对博格森的协会这可是很出格的举动!你等于是站到了大家的最前面!真没想到!要知道,你毕竟是个女人,怎么能担当这样重要的职务!”“说实话,这并不是多么高的职务,格文杜尔。我也根本没做什么,只是做做记录,又不是不劳动。”“你是好样的,能写会算,很需要。”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望了望窗子,讲起天气来,一年四季的气候,又谈到了工资,还强调,他在许多方面都要靠好天气。“据说,今年他们付给的鱼价不少。”他说。“迫使他们公平地付鱼钱可不是件容易事。”萨尔卡说。“那些出海捕鱼的人日子过得好。”客人用肯定的口气说,“以捕鱼为业的人不完全是穷人,不完全是受公司一天比一天更
残酷压榨的对象。公司会给他们提高工资。成立反对公司、反对岸上工人的协会,需要巨大的勇气。我这个人一向不往前站。我很满足于信奉基督教,当然,我在公司里没账户。”“对不起,格文杜尔,在我们为渔船的所有者们争取公平鱼价的过程中,我没看到丝毫的基督精神。你要明白捕鱼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鱼不仅仅在我们这里,在其他许多地方也是一个关系着百姓生计的大问题。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如果我们最后破了产,捕不了鱼,那么,岸上工人的利益也必然会受到损害。”“我不知道该对你怎么说,”老人叹了口气,“我是在坚持主的教导。穿瘦靴子的人更清楚什么地方夹脚。先前,公司靠着上帝的帮助把我们从饥饿中解救出来大人,孩子,有园子的或者没园子的。一直到救世军离开我们这里,我们的创世主似乎一直在保护我们免受一切灾难。他把手放在我们的头上为我们祝福。我们穷人有了食物,甚至还有了喝的,就像天天过圣诞节似的。《圣经》上写得很清楚,世界分为上下两界,而下界的应该服从自己的上帝。可是,现在不信教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教会的地位逐年下降。在年轻的一代中,越来越多的人否认上帝创造了上下两界。渔民组织协会,自己制定鱼价。而公司则把亏损转嫁给我们这些小百姓。现在的人都太聪明了,无论是岸上干活的还是海上作业的,都想跟商人平起平坐。我对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个人的话,而是出自先贤的圣典。如果不敬仰上帝和服从上界,同盟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这是受人敬重的科弗家的约温喜欢说的一句话。”“我不否认公司想出了许多办法来压榨岸上的工人,但我也清楚,你是个聪明异常的人,会在这件事上指责协会成员的。”萨尔卡说。
“我们这个村子曾经是一片净土,也曾闪烁过上帝的荣耀,但这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古德蒙松约温松说,“现在,日常生活中开始使用货币,每一季度完了,渔民们就可以用钱买他所需要的东西。可是,我们这些穷人没什么可卖的,我们又用什么去买东西呢?两手空空,人家什么也不会给你。现在一切由渔民决定,而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甚至到小铺子里去赊账都不能。就拿我来说吧,我要为老婆操心她患癫痫病,还有别的病折磨她。她的骨头和肌肉都疼。可是谁都想活着,穷人也不例外。但我在这次捕鱼季节挣到了什么?除了我清白的基督良心之外,什么也没得到。”“当今的世界就是这么安排的,格文杜尔,每个人都得学会维护自己。因此我知道,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责难协会争取公平鱼价的行为。”“是的,你可以这样讲,亲爱的萨尔卡,你是一个精明强干、独立自主的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传说,你与美国的一个富翁订了婚。可以从他给你的挂号信中得到钱。所有的人都知道,马拉尔布德宅院成为你个人的私产是由于你收到了两次国外的汇款。生活有保障的人才可以提出各种要求。而我和我的妻子能提出要求吗?或者,像我女婿这样的人,他春天捉到了一窝狐狸,还在法罗群岛捕杀了一条鲸鱼,可是又怎么样呢?还有克鲁克家的贝泰因,他不久前死了老婆,给他留下十个孩子,他又怎么样?他断了一条腿,靠博格森送给他的假肢走路。都说他改变了信仰,这与我无关。公司现在已被激怒了,很难同它打交道,就是由于成立了反对它的协会。这使我想起老约温常说的一句话:‘我们能否过好日子,取决于我们如何对待公司。我们应该尊重它。’据说,首都正在准备建立一个反对所有富人和宗教的组织。”
“这还是新闻。”萨尔卡说。“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有个人在广场上说的。此人好像是南方的一个大人物。这瘟疫是他从俄罗斯带来的。他叫图尔夫达尔。关于他还有一些传闻,说他是宗教的敌人,他还召集了各种各样的怪物。据说,去年他寄给贝泰因一本宣传异端邪说的书,是在博格森送给他木头假腿之前。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这本书博格森才慷慨解囊的。他很惊慌。还传说,在南方,人们想抢富人的钱分给穷人。我可不相信能这么干。这与我有何相干,这种抢来的钱我连碰都不想碰一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我的灵魂沾上罪恶,破坏十戒。我要坚决捍卫《圣经》。如果一个人丧失了灵魂占有了整个世界又有什么用?我要走我们穷人惟一正确的道路,现在,其他的路都堵死了。我写了一封不很长的信,想在贴邮票发出去之前请你看看。写这封信花了我整整一个星期。”“信?写给谁的?”“你看见了没有?自从救世军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准他们在教区露面了。小铺子现在只对有钱的人开,我只剩下了一条路:上书皇帝。”“上书皇帝?”萨尔卡惊讶不已,接着又忍不住笑了,问道,“你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像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上书皇帝,当然会使你吃惊。但是请你相信,这想法我经过了再三考虑,我琢磨了一冬天,还是在我的古德隆生病之前就想好了。我不否认,这需要我有足够的勇气,但皇帝就是皇帝。而你,萨尔沃尔,是个受过教育的姑娘,应该明白这一点。他是我们的国君,我们的保护神,是上帝指派的。上帝相信他会关心他的所有臣民,无论他们是哪个阶层的。他是富人的皇帝,同样也是穷人的皇帝。他不止一次救助过
我们国家,为了发展我们的农业和种植森林,他赏赐过数额不小的款子。我还知道,他最后一次来我们国家时,在北方送给一个患肺病的小姑娘十克朗现金。”“可是对不起,格文杜尔,皇帝是不会管我们奥塞里的事的。你想想,如果所有的人有事都找他,那会怎么样。另外,我听说,只有大臣和将军才有权找他。给皇帝写信!亏你想得出来!”“我觉得,信如果按规定的格式写,又贴上邮票,他会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收到给他的信。”古德蒙杜尔约温松反驳道。“荒唐!你只会招来丹麦人的耻笑。”“不管怎么样,我反正给他写了。”老人固执地说“,让他们笑话去吧,我无所谓。我服从自己的皇帝。他按上帝的旨意管理我,像管理所有的丹麦人一样。他是我的皇帝,我们国家的皇帝,而我是他忠实的臣民。有权向他上书,向他申诉我的困难。此外,整个皇室家族对冰岛一直恩礼厚待。皇帝的曾祖父把制定宪法的权力给了我们,但后来又从我们手中收回去了,也是事实。尽管我很卑微,他很高尚,只有大臣和将军才能见他,但我以卑微的身份求助过一个比他更高的人,那些大臣和将军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腐木和尘土。是的,我同那个统管天下所有皇帝的人谈过了。我相信他对我的祈祷会给回音,只要他认为有必要。有什么能阻止我这样一个行将入土的老头子上书皇帝呢?”萨尔卡看着老人用颤巍巍的手从上衣袋里掏出了写给皇帝的信一张叠成两折的小纸片,包在一张皱巴巴的粗纸里。站在她面前的这位孤苦无告、身无分文、连一撮鼻烟都买不起的老人,充分显现了人的贫苦和不幸的全部特征。即使对那个至尊无上、对穷人塞入鼻孔的每一点鼻烟末都要计算的上帝,他也未必做过如此哀伤、如此令人感动的祈祷。见此情景,萨尔卡决心让古德蒙杜尔用她的钱买一包鼻烟,并且关心照顾这两位穷苦
的老人,使他们不再为吃鱼发愁。那双颤抖的手终于从包皮纸中取出了这封信。萨尔卡瓦尔卡接过来,开始分辨上面那些十分别扭的字迹。字母写得非常潦草,一行行龙飞凤舞,句子也不受任何语法规则的约束。信是这样写的:呈丹麦和冰岛皇帝陛下愿上帝保佑您和您的皇室家族。您素以救助百姓名扬天下,不仅亲身抚慰,还无私赠款。值得特别提到的是您那次来冰岛赠送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多达数千克朗。我之所以给您写信,是因为我深信在我贫病交加、身陷绝境的时刻能得到您的帮助。现在,我本人和我的妻子古德隆艾莉克斯多蒂尔都身患重病。妻子从去年冬天起就开始折磨我,已经看不出康复的希望,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的境况更坏,还不如以前养活六个孩子的时候。这一切都是由于成立了渔民协会。他们自行制定鱼价,致使岸上的工人报酬降低。公司除年轻力壮者外不再雇用其他人,故而断了我们年老体弱者的生路。此外,现在开始用现金支付劳动报酬,所以,只有持现金的人才能买到商品,无现金者一概拒之门外。我已年老力衰,妻子古德隆艾莉克斯多蒂尔又百病缠身,不死不活,像沉重的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的孩子都分居在各地,但他们也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我们身边只有一个已出嫁的女儿,但是她也很快就要靠教区的救济金过活了,因为她孩子太多,虽然她的丈夫在法罗群岛那里捕鲸也挣得到一些钱。我始终
虔诚地尊奉基督教,并且有很深的造诣。我曾经是我们上帝的光荣的救世军的一名见习军官,一直到它彻底垮台为止。我希望并相信您一定能帮助我。因为我给您写信只是请您给我寄一点点钱,也就是七十五至八十克朗,但这对我们穷人来说就已经是很多了。我和我的妻子已是风烛残年现在又陷入了走投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常言说,穷人朋友少。上帝创造了穷人和富人。虽然他把人分为贫富两等,但是对信奉他的人都一样宽厚。我知道,万能的上帝早晚会把我向您恳求的这笔钱还给您。您可以把这钱让下一班邮船带给我,因为我现在身无分文,甚至连买包鼻烟的钱都没有,其困难境况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我愿上帝保佑您并祝福您,愿他在您困难的时候与您同在。我祝您的皇室家族永不衰落,日益兴旺。我一直像狗一样生活,贫苦使我没能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年轻时我想当一名兽医,可是成了铁匠。不过我技艺精湛,还会其他手艺,然而我手里却总是没有钱,所以一事无成。年轻时我还会作诗,而且作得相当不坏,可是没人需要。我知道从没有人如此大胆地向您一次要这么多的钱。但是我不怀疑您曾给过冰岛数千克朗。您的皇亲国戚也同样捐赠了钱款。我从未对您做过什么有益的事,一直想给您发封电报,祝您幸福,祈求上帝帮助您,并且永远保佑您。最后,我再次恳求您善意的帮助。愿上帝保佑我尊敬的皇帝陛下。您忠实的仆人古德蒙杜尔约温松前救世军见习军官
二每逢星期天,有时也在别的日子,萨尔卡瓦尔卡歇班的时候,就去探望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的妻子。现在,他们只剩下七个孩子了,死去了四个。上帝的施舍成了他们一家人生活的惟一来源,因为无人雇用马克努斯。他不是个能干的男人,被视为不能干重体力劳动的人,所以岸上有什么活儿,谁也不会想到他。他若向教区求助,肯定会得到帮助,可是马克努斯连提都不想提这件事,他有自己的原则和看法。马克努斯只乐意干他喜欢的事装订书籍。这手艺使他在方圆左近都很有名气。有时,他收到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厚本巨册,请他装订。此外,马克努斯对哲学还有些研究。他的妻子已生病多年。她患的是胃病,病情一天天恶化,开始时只是感到不适,后来逐渐加剧,最后竟到了不能进食的地步。随之而来的是剧痛,现在这病痛折磨得她日夜不宁。可是,她还是时常下床擦地板,因为这活儿她老母亲干不了这老太太患风湿病,连行走都困难。那位连自己名字都能忘记的医生来看病,看着罗盘,让人告诉他方向。人们告诉他“东、南、西⋯⋯”于是他眯起眼睛,计算了一下,笑着说:“完全正确。这正是我需要的。去南方,对,对,去南方。”就这么唠叨了一遍又一遍。有几个人听懂了他的话,意思是得去南方动手术,因为药已经治不了她的病。可是,大家又想起了博格森那句话。他曾说过:“如果我们的医生无法医治您的病,去南方也是白扔钱。”如此说来,没救了。所以,这女人就这么在家里躺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街上都能听见她那痛苦的呻吟。
孩子们有时一个人哭,有时一起哭,即使有燕麦稀粥、煮鱼甚至美味人造黄油烤饼吃时也哭闹不止。他们总是不满足,一想要什么或想吃什么就哭。大部分时间他们在海边玩所以,学会了一些未必是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说的话。他们兴致勃勃地在脏水洼里戏耍,兴冲冲地钻过篱笆墙,只有逢节日、早饭有牛奶喝的时候,他们才不讲下流话。就是这种时候,也会有孩子突然要去那铺满彩色石子的岸边玩耍。萨尔卡瓦尔卡一直尽力帮助这个家庭。她对什么是贫穷深有体会。她很乐意给孩子们带去一罐牛奶,还常常同他们的妈妈斯维恩博尔聊天。她是个聪明女人。孩子们对萨尔卡瓦尔卡非常尊重。斯维恩博尔的母亲在这片海岸已经生活了七十五年。她惟一的嗜好就是喝咖啡。这老太太常常抱着最小的孩子坐在那儿,嘴里哼着一支单调而又乏味的催眠曲。她哼着这支催眠曲哄过所有她照看的孩子他们有的活下来了,有的死去了。小猪崽,睡着了,一脸黑,满身泥!快快跑,快快爬,前面就是脏水洼!这四句诗老太婆能一连唱上几个小时。特别是有烟叶的时候,她会吸得烟雾腾腾,把恶魔从孩子身边赶走。马克努斯和斯维恩博尔年轻时也加入过救世军。他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但佩列普莱特吉克,这里的人都这么叫他,不是本地人。他们结婚后,斯维恩博尔才认真地思考宗教问题。她很快又转信起村里的牧师来。然而牧师,这位品德高尚的人不久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就在这时,她的那种胃痛病开始了。尽管如
此,她还是不断地把一条条小生命送到这个世界,一年一个,有时还要短。于是,她天天向上帝祈祷,恳求他能在她家境最困难的时刻帮她一把,减轻她的痛苦。可是她的祈祷毫无用处。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所需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而胃病又越来越重。他们住的房子只有一面是土墙,另外三面都是木板的,外面钉着一层裂了许多道口子的破旧油毛毡。窗台上放着三个花盆,里面有土,却没有花草。窗子上没有窗帘。整座房子只是一个大房间和一间厨房厨房带一个不大的棚子,棚子里有个装水的大木桶。有时这里还会挂上三两条鳕鱼有时堆一袋烂土豆,是别人吃不了作为慷慨赠物送给佩列普莱特吉克的。有这样的食物储存,就算是这个家庭最幸运、最好过的时候了。大房间里有几张床,上面蒙着破布单子,几口大小不一的木箱里装着各种破烂。装订机和别的工具也摆在这间屋里。这几件东西还多少给这房间增添了点儿光彩。每天晚上,屋里的灯熄灭的时候,从外面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脱掉衣服,三三两两地分躺在几张床上。他们赤裸着身子,脏乎乎的,皮肉冻得发青。再也想象不出比睡着的孩子更能打动人的情景了。如果马克努斯干活挣得了几奥拉,他也会很快花掉,买些急用的东西。他用这些钱买纸、皮子、装订布。他是用一种超常的方法弄到这些东西的。由于他的这门手艺,他家里常常存着一些书。这些书都是图书馆和其他一些地方送来的。其中,有些书思想观点相差甚远,大大动摇了这对夫妻对宗教的信任。特别是奥古斯特比扬尔纳松的哲学书,对每一种现象的解释都是从科学的立场阐述,许多观点都和上帝的教导相违背。斯维恩博尔的病痛稍稍减轻的时候,她就把读过的书讲给萨尔卡听。萨尔卡瓦尔卡常常借些书回家读。这可是件非常有趣而又有益的事。晚上坐在家里读书,就可以知道佛陀、伊玛努尔
康德和其他一些人说什么。“如果我们当中有谁生活中遇到了问题捕不到鱼,或者没有工作,都可以问他,那对我们这样的穷人来说就太好了。”斯维恩博尔说。“是啊⋯⋯”萨尔卡瓦尔卡也说,“我读这些贤人的书时真觉得,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涯绝塞的可怜人一点也不比那些给博格森从海里捕捞上来、去掉内脏然后风干的鱼强。”两个女人都向往完美、崇高和神圣的事物。所以,她们常常在一起谈论正义和真理,因而也就有了今天的这次谈话。萨尔卡,年轻,高高的个子,身强力壮,血管里奔涌着像海涛那样澎湃的热血;而斯维恩博尔,一条腿已经迈入了坟墓,长年病卧在她生儿育女的破床上。这个笼罩在死亡阴影中的穷人,眼睛里闪射出的渴望真理的目光那样强烈,那样刺眼,是任何一双眼睛无法比拟的。她那清癯的面庞平静而又安详,嘴角像是挂着微笑,这样的表情只有人死后的第二天才会出现。“都差不多,”这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这些贤人中没一个能对我解释,为什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又离开它。每当我看见大一点的孩子为了听不见我夜里的呻吟声,把耳朵捂住还有,看见他们一身脏乎乎的,穿得破烂不堪时,我就会立刻想到,古代允许杀死孩子的异教要比基督教更富有善心。凭我的生活经历我可以这样断言。瞧我现在,躺在这一贫如洗的破房子里,半死不活我只得痛苦地承认,对于穷人来说,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要比看着他们苟活好受得多当然这只是对穷人而言。创造了万物的上帝到底长得什么样?”“我认为,除了鱼。没有别的上帝。”萨尔卡瓦尔卡沉吟了片刻,用孩子的口吻说。“听我说,萨尔卡,我把昨天我同新来的牧师的谈话告诉你。
我问他,《圣经》里说没说上帝是仁慈的,不然这些就全是杜撰出来的。”“牧师常来看你吗?”萨尔卡瓦尔卡问。“常来,”那女人含混不清地说“,他是来吓唬我的。”“吓唬你?为什么?”“不知道。你大概还记得《圣经》里说,‘虔诚的人能听到我的声音’。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牧师:‘我怎么听不见上帝的声音?,“他怎么回答?”“他说:‘那你就回忆登橄榄山。,“你是怎么回答的?”“我回答,我记得。我又鼓起勇气说,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想法。‘没有孩子的人在十字架上吊二十四小时无所谓,’我说,‘尤其当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伟大的正义事业,为了拯救整个世界而死,死后还会进入那个美妙天国的时候。这怎么能跟我所经受的痛苦相比呢!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间挤满孩子的小屋里忍受病痛的煎熬。我疼得整夜喊叫,连痛感减缓了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快死了,而且不清楚我为什么而死。等待我的不是天国,因为我相信,我死了之后,我的孩子们会整天胡喊乱骂,满口污言秽语,吵嚷着要牛奶喝。,“他怎么回答你?”“他回答我:‘上帝对你永远是仁慈的。’‘不。’我说。”“他发火了吗?”“他说:‘已故的古德蒙杜尔哈尔多尔松就是这么说的。’‘噢,我知道这个。’我说。他想了想又问我是不是违犯了上帝的训诫,还问我爱不爱自己的敌人。我回答:‘不。’‘那你应该遵守这条训诫。’他说。‘我倒是愿意遵守,’我回答说,‘可是我办不
到,因为我没有敌人。,萨尔卡瓦尔卡忍不住讲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牧师可以找个别的话题跟病人谈。“临走的时候,”病人继续说,“牧师又对我讲了法老的女儿是怎样找到摩西的。他表示很快还来看我,给我读一章。他用这一章安慰过许多陷入我现在这种境况的人。‘你来吧,’我说,‘不过请记住,除了真理,我什么都不怕。,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惟一希望的就是他别再来打扰我。可惜我没钱去南方做手术。自从渔民协会开始提高鱼价,他们付给岸上工人的报酬减少了三分之而马克努斯,就根本没人再让他靠近船边了。可以这么认为,我们的孩子不需要牛奶,他们不配喝,既然大家都认为马克努斯不能胜任捕鱼的活。可是,孩子们为什么要受到伤害呢?”“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把公道当做一回事。”萨尔卡瓦尔卡说,“你以为,当我想到我也是为创建这个协会而斗争的人当中的一个时,我心里就不感到一点痛苦吗?难道博格森靠压榨工人发财时,我就没有挨过饿?我怎么会知道普通的渔民也能成为岸上工人的竞争对手?你是知道的,斯维恩博尔,我小的时候是咱们这个教区里最苦的孩子。那时候我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要有自己的股份渔船。”“我没有得罪过任何人,”病女人说,“也没有责备过任何人。世界就是这么创造的,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着想,要是岸上的工人也能像你们一样起来跟公司斗就好了!”“我常想,岸上的工人也需要组织起来。可是,渔民协会里的人是不会容忍的。这件事得由他们自己管起来。”病女人的眼帘垂了下来,同阵阵发作的病痛搏斗了片刻。最
后她又睁开眼睛。目光停在女友的脸上。疼痛减轻了一些。“人如果无力抚养自己的孩子,那就不该把他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病女人又回到了中断的话题上,这回,她克制住剧痛,说得很激昂,像个宗教狂“,否则就把他送进监狱我相信,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罪行。其实,我从未想过,还有你这样理智的姑娘。”“我若是管理国家,穷人家每生一个孩子,我就给他们一千克朗。”“孩子们从未听到过规范的礼貌用语,”病人继续说“,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们到哪里去弄牛奶?博格森有四头奶牛,所有的奶牛都自己享用。医生建议他们喝乳脂。他说,这对健康有益。所有患消化不良的人都是因为吃了过量的食物。即便能买到牛奶,可我们这些生活在可怜的破房子里的穷人,到哪儿去弄钱给七个孩子买牛奶喝?”有人敲门。牧师来了。牧师还很年轻,棕黄色的头发,一双富于幻想的眼睛,脸膛红润,仪表堂堂。他的两条大腿很粗,一双肥而厚的大手,牙齿黄黄的。牧师笑的时候,显得格外温和,眼神里充满了爱。他曾打算进挪威传教士学校。他觉得圣灵赋予了他崇高的使命,所以决心献身于拯救亚洲异教徒的事业,主要是去中国和印度。他把自己的命运与基督教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就像丈夫将自己的一生同妻子连在一起一样,把自己完全彻底地交给了上帝。他心甘情愿而又十分愉快地服从上帝的意志。他不顾反对《圣经》者的恶毒攻击,仍在自己的心目中珍藏着可贵的精神财富与上帝保持着直接的联系。他常说,在艰难黑暗的考验时刻,他总是默诵格拉蒂安主教书信中的话:“我和基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已不再活着,是基督活在我的身上。”大学毕业后,他根据自己崇高的志向,打算到荒凉偏远的亚洲大陆去干一番伟大的事业。他同一位身体健康、已不再多愁善感、生长在海边的姑娘订了婚,而这位姑娘盼望的是至少生十个孩子,在大铁锅里煮粥,根本不想随他去什么亚洲。她说,他应该在海边找个地方当牧师。他依从了她。就这样他来到了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牧师总是像真正的神甫那样认真而又耐心地听别人跟他讲话,需要回答的时候,他的脸上总会露出老宅主人那种刻板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并不是他在哪个小酒馆里学来的,而是从一位瑞典传教士那里借来的。有一年夏天,他在渔运站认识了那位传教士。很少有人能在那个人的显示出宗教信仰成熟与善良的微笑面前无动于衷。那群长着罗圈腿、无人照看的孩子停止了在路旁泥洼里嬉戏,都跑回家来了。他们把肮脏的手指含在嘴里,瞪大眼睛盯着牧师。牧师拍拍他们的脸蛋儿,说了些怎样做才算可爱的好孩子的话。孩子们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不知道以微笑来回答。他们仍旧放肆地盯着他看。于是牧师没有再迟疑,立刻开始履行他崇高的职责。他向病女人提了几个必要的和分内的问题她是否已觉得做好了与上帝谈话的准备。“噢,”病女人说“,我不知道。”萨尔卡瓦尔卡仍坐着没动。她低下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她想,牧师大概并不赏识她,因为她星期天还穿裤子,也不去教堂。“可能牧师把我这种行为看做对教会的挑战吧。”她心想。“不过,这也没什么。”牧师温和而又充满热情地说。萨尔卡瓦尔卡也有所耳闻,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闯进她脑子里的不很体面的传言。她在想牧师和他的家庭生活。现在,她开始可怜起牧师的妻子来牧师的嘴里散发出那么一
种难闻的怪味!“同重要的事情一样,也没什么,”牧师继续说“,人应该牢记三个基本原则。第一,《圣经》教导我们,上帝在我们心中上次我已对你讲过了。第二,人应该坚信自己掌握在上帝手中。要让他在各方面主宰你。第三⋯⋯第三⋯⋯第三⋯⋯”从厨房里传来阵阵激烈的叫喊、诟骂、诅咒和厮打声,最后响成一片野腔野调的狂喊。还传来两声不甘屈服的呼叫妈妈帮助的叫喊“。妈妈!⋯⋯妈妈!⋯⋯”“是该死的猪盖里!”“是脏猪格温杜尔!”“瞧我怎么收拾你⋯⋯”接着又是一阵可怕的恫吓声。“怎么回事?”妈妈喊了一声。八岁的斯蒂娜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告诉妈妈说,格温杜尔和盖里为争抢奶奶藏在土豆口袋后面的一个鳕鱼头打起来了。待把那个鳕鱼头精确地均分为两半,两个孩子各得一份后,这场冲突才算平息下来。牧师这才得以继续他的讲话。“上次答应你的那本书我带来了。现在我就给你读其中的一章。它非常适合你目前这种痛苦的处境。这本书的名字叫《圣生活》,它的作者是著名的基督教哲学家、博爱主义者、英国人史密斯。这本书全世界千千万万的人都读过。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它卓有成效地改变了不计其数的基督徒的生活。这本书已译成了我们的语言,传到了我国,我们应该感到高兴。如果你感到非常疲倦,那我就摘录其中的片段读给你听。”“我还从来没疲倦到连一本好书的片段也不想听的程度。不过,我希望你只给我读真理,这是《圣经》里的西番雅说的。我不允许你这样气质的人随心所欲地想出什么就塞给我,除了真理之外。”
“好的,”牧师说“,就这样。真理可以坚定和净化灵魂,使它更加成熟。它能把光明洒在人世间黑暗的困苦上,这种困苦前不久我已同你谈过。我给你读这一章,章名为《上帝的凯旋车》。你听好。”牧师读起来。病女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希望和焦虑,随着牧师翻动的书页不停地摆动。萨尔卡瓦尔卡仍坐在那里,像个鼻孔里塞了鼻烟的老水手似的一动不动。“有句话说得非常好,也非常正确:人世间的困苦是上帝的考验,也是一种最好的考验它是上帝的凯旋车,将载着人的灵魂到达胜利的顶峰。的确,摆在你面前的困苦不像凯旋车,更像是你的敌人磨难、痛苦、毁灭、悲伤和情绪低落。可是,如果我们正视它们,认为现实即如此,我们就会欣然接受,因为它们会把我们带到我们的灵魂梦寐以求的胜利顶峰。“叙利亚王曾派战马和战车追杀伊利亚先知⋯⋯”萨尔卡瓦尔卡从小就对陌生和遥远的事没多大兴趣,但这一次听到牧师提到国王,她不由得浑身一震。今天她是第二次听到关于国王的事。她满腹疑惑而又好奇地看了牧师一眼,然后移开目光,向窗外望去,今天斜坡上的太阳真是金光灿烂!忽然,她的思绪又转到了去年秋天她曾为之呕心沥血的渔民协会上。虽然勤勤恳恳地工作,但是其结果,除了害处,这个协会什么也没给村子带来“。叙利亚王。”她想。她刚这么一想,思绪又忽然转了。奇怪,抽象思维对这个小姑娘来说非常困难。她的头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任思想驰骋。她被牢牢地束缚在原地。牧师所讲的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忽然又听到“哈巴谷”这个名字“。哈巴谷,”她想“,《圣经》里的人名真是无奇不有!”“哈巴谷书第三章第八节说,上帝准备拯救自己的子民⋯⋯”萨尔瓦尔卡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现在听到这些早已
被遗忘的名字,诸如法柳尔、赖玛、费尔特拉姆、利卡福罗尔的名字,也忍不住笑了。现在,又添了这么个新名字哈巴谷。“遮天蔽日的乌云和无限慷慨、普照大地的阳光都是上帝送我们穿云破雾、飞越阴霾、通往壮丽坦途的凯旋战车。”真不得了,多么令人神往的旅行!多么不可思议的飞行工具!萨尔卡瓦尔卡注意到,病人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死亡的阴影已罩住了她的面孔。“人生就像个鳕鱼头,”她想,“哈巴谷⋯⋯”她摇了一下头,想摆脱这些纠缠不去的念头。她决心集中精力听牧师讲。“亲爱的读者!你的生活如何?乌云是否已变成了凯旋战车?你是否已乘上它,正在空中翱翔?“我认识一位妇人。她雇了一个女仆。这女仆无论从哪方面讲都称得上是个出色的姑娘勤勉和谦逊。但她是个慢性子,而主人又恰恰是个动作麻利、心灵手巧的女人。因而女主人对女仆的慢性子十分不满,常常生气,大声呵斥女仆,甚至一天要骂上好几次。女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总是压不住胸中的怒火。这种时时爆发的内心矛盾使女主人难以忍受。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日,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想到这可能是上帝对她的考验。其实,这个女仆的慢性子就是上帝派来载她的灵魂飞人天国的凯旋战车,只是要沿着一条忍耐的路。从此,女主人开始以另外一种态度对待女仆了。“我还认识一个女人。她是来一户人家做客的。这家人很多。她只得同另外两个女人挤在一间屋里。她想睡觉了,可是那两个女人仍在不停地聊天。所以,第一夜她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又困又累,心情很不好。而那两个女人聊够了,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第二天,她从某个人那里听说了上帝凯旋车的事。到了
晚上,那两个女人又开始聊天。她也同她们一起聊起来,欣然乘上了上帝派来考验她耐性的凯旋车。她不慌不忙地同她们拉家常。到了很晚的时候,她想,她们也该睡了,于是就说:‘朋友们,我躺下也睡不着。我要去乘坐凯旋车。’两个女人听后立刻不聊了,她也就很快睡着了。就这样她不仅战胜了心理压力,也战胜了外部的力量。”三五月的星期天是平静的,春天的小草使屹立在峡湾水面上的山冈泛出一片嫩绿,奇怪的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村里有些人竟还能克制住躁动不安的情感。萨尔卡瓦尔卡心烦意乱,忧虑重重地回到家。她在想朋友的病,想工人们得到的微薄报酬,失业的工人,现在只有那些最有保障的工人才能到小铺子里买东西。萨尔卡瓦尔卡现在有了自己的园子,还参股经营渔船,已经跻身于社会上的高阶层。但她还没有成为那种能否定专门为生活得不如她的那些人而制定的基督信条的大人物。萨尔卡只不过是已故的马拉尔布德的西古尔莉娜的女儿。西古尔莉娜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最需要上帝和人们帮助的紧要关头被上帝和人们抛弃,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无限相信上帝,信任大家。萨尔卡过早地认识了现实,也就是鱼的价值。远在她施坚信礼之前,她就认定,穷人若是陷入了困境,那就别想指望任何人的帮助,无论上帝还是别的什么人。惟一的出路就是依靠自己,只有你自己才能拯救你自己。在犹如路旁耕地一样的晒鱼场上,萨尔卡看见了约翰博格森。他手握一根黑色手杖,慢慢地走着。也不知他在物色什么。
各种操心事,如他自己所说,一年到头压得他无法去享受上帝赐予的休息日。他根本没有时间履行其他人恪守的十条圣诫。星期天,他也像平日一样处理各方面的事务。手杖为他做这些事情倒是帮了大忙。这根万能的手杖是用黑色木头做成的,杖柄上镶有象牙和金饰。这是他五十岁生日时妇女联合会送给他的礼物。那天他还得到了教区送给他的一个包金鼻烟壶,以感谢他为教堂添置了取暖设备和为其所谋的其他福利。在码头上,博格森用这根手杖戳鱼堆,把它伸进洗鱼桶,在晒鱼场上则用它翻动干鱼。天气晴朗的时候,他还常用这根手杖对准一条挑拣出来的小鱼戳一戳,就像一个出席盛大检阅仪式的国王,盯住成百上千的士兵当中的一个定睛细瞧似的。在小铺子里,他还用这根手杖胡乱翻动各种商品无论是柜子里的还是地板上的,甚至往葡萄干里捅。他用这根手杖敲打别人的皮鞋或皮靴,以鉴别人家是在本地还是外地买的。有的时候,他用这根手杖撩起女工的裙子下摆,看看她们里面穿得是否合乎标准。需要说明的是博格森吩咐过,所有清洗鱼的女工都必须穿毛织紧身衣裤。他不想让自己的工人站在冰冷的水里冻坏了身体。还有,应该坦率地说,他的工人很少有患肺炎的。现在博格森正检查鱼堆是否已盖好,以防夜里变天一也可能他只是在欣赏自己的财产吧,不时地用那根手杖戳戳那儿,捅捅这儿。当萨尔卡瓦尔卡和约翰博格森走到一条线上时,博格森背朝着她,自然也就没发现她。博格森早已习惯了别人首先向他问好,打断他的沉思默想,使他暂时摆脱一下令他心力交瘁的操心事。通常,他的回答也很迟缓,像是慢慢地从深思中醒悟过来,缓缓地集中目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肩负着怎样重大的责任啊!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变得和善一些了,村里对他的评价也有些好转,认为同他打交道开始时很难,他常常是干
巴巴、冷冰冰的,但很少有人办不成事,垂头丧气地离开他那里。多少年来,商人和村民之间就一直演着这种传统的把戏。他是鱼的主人,也是村民的主宰者。他庄重严肃,各种杂务缠身,只是大家弄不明白,时至今日,他也没被那么多没完没了的操心事和重大的责任压垮。村民们是永远的最普通的凡人。他们主动地热情问候,躬身施礼,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这些小事已足以使他们夜不能寐,此外他们还能做些什么!他们像一群讨厌的蚊蝇,围着一匹漂亮、聪明和抑郁寡欢的马,纠缠不去,使它日夜不得安宁。萨尔卡瓦尔卡却没有履行那个俗套子,而是从博格森身边走了过去。可是,当她走出二十几步时,听到身后传来叫她名字的喊声。“萨尔沃尔!”是商人博格森喊她。萨尔卡转过身。博格森站在渔场边上,惊奇地望着她。他用手杖向她点了点。她朝他走近了几步。“你好,博格森,”萨尔卡说“,我以为你没看见我。”“什么?”博格森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萨尔卡又说。“真的?⋯⋯”博格森下意识地答道,但仍沉浸在他的心事中。“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博格森?”“我想知道,这演的是哪出戏?”他说着用手杖碰了一下她脚上穿的那双亮光闪闪的新皮鞋。这双皮鞋与奥塞里卖的有很大不同。这种鞋是外国登山用的皮鞋。“你说的是我这双皮鞋吗?”萨尔卡微红着脸问“,很漂亮是吧?我是订购的。”他顾虑重重地打量了几眼萨尔卡。她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
膀,像个小伙子,身体很匀称。高领绒线衫被隆起的胸部绷得紧紧的,浓密的淡黄色头发剪得很短,理成偏分式。明亮的眼睛闪着刚毅无畏的光芒。她的颌骨宽大而有力。厚厚的嘴唇被风吹得略微有些粗糙,一双很大的适合劳动的手。嗓音却低沉得很特别。博格森用他狡猾的锐利目光望着她琢磨了一会儿,没有丝毫的幽默。最后,他晃了一下头,像是仍感到困惑不解似的。“我不明白。”他说“,我在西里斯峡湾的一位同事绝对不许他雇用的女工穿裤子。许多人认为这是下流的行为,尤其是在星期天。别人也问过我,你的工人都是否规矩?我甚至听到有人在这里叫你的外号。”“是的,他们叫我‘渔民协会的裤子’。”萨尔卡瓦尔卡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博格森问,眼睛仍盯着她的裤子和皮鞋,“我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种鞋。这种东西在我们那个时候是不可思议的。”“那还用说,博格森,那当然了!我也没看见有谁穿裤子比我更好看。我家里有一大堆旧式的裙子,可是,我只是在想穿的时候才穿。”“行为古怪永远也不会带来任何好处,萨尔沃尔,而固执比这更糟。”他用父亲般的、丝毫没有责备之意但却是挑衅的口吻说“,永远也不会。世上任何事情都是如此。相反,世上每一件事都证明,想显露自己,出风头,往往只会导致超出情理的固执。而一个固执的人会把整个渔村领入歧途。比如,如果所有的好姑娘都不想着成家,操持家务,而是星期天穿着裤子到处乱逛,组织什么协会,那会怎么样?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会把人们引到什么地方去?”“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话,博格森。”“不明白?那好,我给你讲得明白些。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
滨海的小村子,也会受到来自南方的各种思想的侵袭时兴短发、流行性感冒以及布尔什维主义我只是给你点了几种已经听腻的。最近一段时间,首都报纸上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它们已经刮到我们这里了,正在毒害着人们,使大家忘记上帝的教诲。这样下去会闹出什么结果?我们这里的人,我们这个小地方,会成什么样子?我们是在拿我们的独立冒险!我们绚丽壮美的萨迦,我们神圣的民族文化遗产难道这一切与民族的独立没有任何联系吗?我肯定地说,有的。难道我们应该抛弃自己的一切,像猴子那样去效仿从南方来的各种愚蠢的行为?”“如果你指的是我留的短发,那我记起来了,是你的女儿奥古斯塔在村子里第一个留了短发。”“比得好!可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她在哥本哈根嫁给了一个海军军官。”“‘穷人们认为,规矩人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十足的模仿。,萨尔卡引用了一句哈德格里姆皮埃图松的话,同时,也想以此证明她不比别人知道得少。“我等的就是这句话。”约翰博格森说“,现在的人都这么想!这是新时代的思想,它已遍及各地。人们在各方面都竭力模仿那些比他们社会地位高的人,可结果怎么样?社会动荡,思想混乱,就像南方那样。现在,南方就有那么一群卑鄙的人自称是‘社会主义者’。他们煽动民众暴乱,挑起人们对少数富人的仇恨。他们还想掠走富人的一切,分给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和恶棍。”“这种恐怖不会是因为我穿裤子引起的吧?”萨尔卡说。“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博格森有些生气“,这是一种思潮,萨尔沃尔,是时代的思潮。你要明白,这是一种出现在各地的叛
逆和反抗的新思潮,也是社会意识的倒退。反对神圣和正确的事物,反对上帝,反对优秀的民族风俗,反对当局,反对冰岛人民的高尚美德。这些高尚美德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从祖国黄金时代的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是冰岛多少代伟大人物用生命换来的宝贵的东西。我是说,这种时代的思潮是有害的不管来自什么人,是普通的小人物还是重要的大人物。就拿你来说吧,你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姑娘,却公然加入了矛头指向我的、千方百计提高鱼价的渔民协会。你在会上发言,他们还推举你进入委员会。我不想说自己是自由以及男女平等运动的敌人,一点儿也不想。为什么?但是要在理智的范围内那就一切都好。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我对待妇女联合会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我可以肯定地说,妇女和男人一样应享有自由达到相当的程度。可是,为了弄明白到底什么是自由,还需要做到普及教育,促进人们思想上的成熟。这种成熟不应该与各种愚蠢的胡闹、思想上的盲动和轻率的推断混为一谈。比如去年秋天,你在会上说的那些话,似乎我在村里就像哽在大家喉咙里的骨头。我不能把这种不负责任的信口雌黄称为自由,更不承认其中有一丁点儿的健康思想。我想,萨尔沃尔,你与我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曾几何时,咱们在最困难的时候还互相帮助过。”“据我所知,渔民协会的成员大多数都主张(尽管我皮对),要保证你在岸上有比以前更为廉价的劳动力,博格森。所以,比起其他人来,你更没有理由责难渔民协会。如果你想用在我还是孩子时给我的那两克朗奚落我,那我就⋯⋯”“冷静些,冷静些,这点小事不值得发火。我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受了冤屈的人。是那些人抱怨,是他们不满。你像我一样十分清楚,是穷人们不满。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关心他们看做自己的责任,就像关心自己的亲生
孩子一样关心着他们。为了能让他们生活稳定,有一定的积蓄,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在竭尽全力。视解除穷人的疾苦为己任命运就是如此。话又说回来,咱们现在生活得并不怎么坏。吃的烧的都够,咱们这个小渔村的人什么都不缺。我和大家也从未发生过误会和争执。我在小铺子里为每个人都立了账号,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所需的物品。我们的利益是共同的,就像主人和仆人共同生活在一座漂亮的房子里一样。我是村里惟一关心穷人、为穷人着想的人。可是,犹如晴天霹雳,突然冒出你们这么个渔民协会,在我背负着银行贷款、忍受着连年巨大亏损的情况下,把鱼价提高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可是,这种混乱的局面给谁带来的痛苦最大呢?当然是岸上的穷人,是那些被你们剥夺了劳动与支付能力的工人。而这些工人恰恰是我为之献出了毕生精力的那些人。”“如此说来,岸上的工人同样也该联合起来,要求提高工资,像我们要求提高鱼价一样。”萨尔卡瓦尔卡说“,每个人都应该得到自己那一份。”“啊哈,这才是你的真正用心。”约翰博格森说,“说句实话,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了。我明白,你们的目的并不在于成立渔民协会,主张穿裤子、留短发。看小节就能判断一个人,以小见大这是百姓积累的经验。我知道,用不了等多久,布尔什维克风就能刮到我们这片海域。你的所作所为更坚定了我的这种看法。每个人都应该得到自己那一份!岸上的工人也应该和渔民一样组织自己的协会。所有的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份,联合起来,组织协会统统反对我。可这种做法在我们这儿早就不新鲜了。远在所有的人都能下海捕鱼的时候,有些不走运的人就开始搅浑水,制造事端。大家都突然变成想要指挥别人,谁也不想冷静地、理智地面对现实,想要弄什么协会!一个接一个的协会。
全都反对我。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当然,我并不是有先见之明。但如果翻翻历史,读读最近一个时期的丹麦报纸,看看上面写的国际形势,就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这一切必然会导致罢工,就像俄国那样。很多人要死于暴力,其余的人也会饿死。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萨尔卡。但一个人狂妄到忘乎所以,把自己估计得过高,再心血来潮,想做出惊天动地的事,那么,他的下场往往是十分悲惨的。”萨尔卡站在那里,冷静而沉着地听着他的责难。心里很奇怪,这位村里最强大最自信的人怎么一下子失去了自制力。她一句话也没有讲。博格森又继续说:“你们这些本地人,不善于思索将来的事,你们的脑子从不想需要反复思考的、将要迈出的每一步。因此,所有的操心事全都落到我一个人头上。如果一个人的利益与另外一些人的利益发生了冲突,如果大家都相互猜疑,彼此不信任,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那么是什么样子?这会很容易使你们这些有船的人为了你们的想法而大大提高鱼价。假如在某一个美好的早晨,忽然发现我们的渔船全被抢走了,渔具也都充了公,菜园被毁坏,而克鲁克的贝泰因或某个一向被认为很好的人成了从俄国或丹麦派来的暴动者的最高头目,你会怎么想?”“克鲁克的贝泰因?”萨尔卡惊诧地打断他的话“,我看得出,博格森,你是在开玩笑。”但是,萨尔卡仔细地揣摩过博格森的眼神之后并没看出她熟识的那种幽默。他那双眼睛是十分严肃的。“我想,”萨尔卡接着说“,你和贝泰因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不足一个月之前,我在首都报纸上读到过他的一封感谢信。他在信中感谢你无偿送给他一条木头腿,并且祈求上帝保佑你前程似锦,取得更大的成绩。”
“木头腿?我给他的根本不是木头腿。那是我从德国专门为他订做的上等假肢。是用最高级的橡胶做的。用这样的假腿走路,纯粹是一种享受。至于那封感谢信,我怀疑是牧师写的。我还非常怀疑,贝泰因是那种今天仍为救世军的军官、明天就亵渎上帝的人,根据在于他认为现在是搞平均主义的最好时机。你可能也听说了,去年秋天,他收到了一本从南方寄来的危险的书,书里说,要把所有不愁吃喝的人从这个社会中清除掉。”“这是本什么书?”“我不认为扩散这本书的内容有好处。他们把这本书藏得很严。我绝不希望这种近乎胡扯的东西在村子里流传。我只告诉你一点,这种书不仅反对我,也反对你。这是一本造反的书,危害极大的书。此外,里面还充满污言秽语,这样的话在以前的出版物上根本不可能出现!我可以发誓,这种书肯定是俄国或丹麦布尔什维克分子出钱印制的。如果落到无知的人手里,任何人都无法估量出它会造成多么大的危害。在假肢还没寄来的时候,在我还没决定给他立账户之前,贝泰因不吭不哈,一副卑躬谦逊的样子。你认为他这样能维持很久吗?没那么回事。春天时,我建议他夏天到修路工地上干一段时候。嗬,这下就闹翻了。我明白,他从那本书里学了不少东西。这家伙变化之快,简直令人惊奇。现在,他用着那条我用我的钱给他订做的假肢,到处游说,散布关于我和我的公司的无稽之谈。据说,他甚至写信给南方的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辱骂我和其他村里受尊敬的人,还请求图尔夫达尔派布尔什维克分子来这里,教这里的人如何罢工。我听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很快就会来我们这里。”“这个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到底是什么人?我现在只是听村里人常说。”萨尔卡问。“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你不知道克里斯托菲尔图
尔夫达尔是什么人?他就是冰岛最臭名昭著的布尔什维克分子。怎么你不读报吗难道你不知道是谁玷污了我们冰岛人民的名誉?就是他,这个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企图捣毁冰岛的整个社会基础和支柱使你我还有我们的后代沦为乞丐。”萨尔卡瓦尔卡一直用困惑吃惊的目光注视着约翰博格森。这位强大的、无比自信的人,这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全村百姓的生活基石,到目前为止仍是惟一能解决任何困难的人,而且是用最神奇的方法,异乎寻常的容易,异乎寻常的简单,好像有人站在他背后,随时递给他所需的牌似的可是现在,这位顶天立地的人物看上去却像是换了个人,仿佛发生了最令他吃惊的事。似乎不仅仅是他的孩子,就连萨尔卡瓦尔卡的孩子,还有所有人的孩子,都将陷入可怕的贫困。是不是由于哀伤他喝多了酒?即使天国的凯旋车误入了歧途,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约翰博格森看到的是尘世间的凯旋车改变了方向这样事情就严重了。萨尔卡瓦尔卡也着实惊慌起来。“我从不反对我们这里的人得到可观的工资。”博格森就像站在无形的控诉人面前似的说,“相反,看到我们这里的人能得到丰厚的工资,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本地居民中没一个能抱怨我没尽到责任。我可以随时回答任何法庭的提问,无论是天国的还是尘世的。令人欣慰的是几十年来,我们村里的每一户饭桌上都有足够的食物,任何人也用不着嫉妒邻居家的饭桌。《晚报》上讲得非常对,它说十分自豪地感到,我国已有了一些富翁之家。但我们冰岛人还是贫穷的,我们的国家还不富裕。就拿我来说吧,跟美国的富翁相比算什么呀?是乞丐,没说的。我还要说一句,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麻风病人,这些人除了陌生的过路人扔给他的那几个可怜的硬币外一无所有。”“你可不是这种可怜的人,博格森。你得到的利润并不少。”
“利润?我?都是传言。除了债务我一无所有。新债,旧债,过去的债,新添的债,一年压一年。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债务,就是没完没了的操心事。它们像噩梦似的白天黑夜追着我不放。如果你不相信就跟我走,我给你看年度收支平衡表。”“算了吧,博格森,你家的房子就有二十多间⋯⋯”“是啊,房子⋯⋯只了解这一点是不够的。请相信我,我倒很想只有几间屋的小房子。我常常羡慕那些房子比较少的人。大房子开销多,浪费大。这么大的房子得花多少钱!所以说,住小房子的人应该感到幸运。此外,这座房子根本不是我的。它属于我妻子。是她用她自己的钱按丹麦图纸建造的。怎么说呢,这里有许多人生活得比我更舒适。他们有自己的菜园,有自己的牲畜和家业。于是,所有这一切也就似乎使他们有了权利,敌视那些生活得稍微富裕的人。对此,人们是无法忍受的。现在的人不是想办法怎么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扩大自己的家业,而是梦想当船主。大家省吃俭用,连漂亮的东西也不买,把钱都投到购买机械船上,尽管现在的船也能捕鱼。只有我,像个白痴,仍跟以前一样,还借给他们大数额的贷款。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是个傻瓜。可他们却恩将仇报,以反对我反对我的公司来报答我。现在该轮到岸上的工人了。他们应该维护自己的利益,像你所说,争取提高工资。所有的人都想随心所欲地摆布博格森。这样下去,必然会导致混乱和经济崩溃,像俄国那样,还能有别的什么结果吗?”“噢,我看世界还会存在下去的。”萨尔卡回答。“如果我破产了,人们还到哪儿去弄生活费用?你们渔民全部要依靠我。令人感兴趣的是你们到哪儿去弄流动资本?我倒想知道这一点。你们以为跟着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比跟着我日子要好过?你们认为他能够轻而易举地保证你们吃饭穿
衣?那些小的方面就更不用说了,比如,美化你们的居室,创造舒适的环境,小柜子里摆满精美的瓷器,或者德国制造的孩子玩具,还有小盒子里装满你们早晨喝咖啡时喜欢吃的那种甜饼干。”当讲到商人们为满足本地居民而运进奥塞里的这些新鲜商品时,博格森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了。确实,从柔软蓬松的眉毛下洒落的眼泪肯定能蒙骗人。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无聊的事,多少减缓了两位谈话人痛苦的思想交锋。一群每逢星期天都要到菜园、庭院、渔场玩耍的孩子正巧路过这里。其中一个孩子跑到萨尔卡和博格森跟前,一只手藏在背后,不耐烦地等着约翰博格森把话讲完。这男孩是哈乌坎的儿子,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的孙子,也是孩子们当中的财主。他不仅仅靠在同龄人中换铅笔刀发财,还会使用各种刁滑的诡计骗大人的钱。他常常用现金买甜草棒,有时还买烟抽。博格森刚把话讲完,这孩子就一下子冲到他面前,拿出一条长长的蚯蚓说:“给我五奥拉,不然我就把这条蚯蚓吃了。”说着他张开嘴,把头向后一仰,将那条送到了嘴边。面对这种恶作剧,约翰博格森不知如何是好!他把脸一扭,也没同萨尔卡瓦尔卡告别,转身就走。其实,这家伙是有意在村民们面前扮演这么个商人的角色从不跟任何人告别。然而,这个小家伙却没这么简单,对这种无言的告别善罢甘休。他紧跑几步追上博格森,把那条蚯蚓高高举到博格森眼前。“如果你不给我五奥拉,我就把它吃了。”萨尔卡没再继续看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的孙子和商人博格森演的这场戏。她转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四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这个被视为冰岛布尔什维克的人,在村民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如此轰动的人物在这个地方还不曾有过。这个怪人并不满足于责骂国家的上层公民以及出版令人听而生畏的《人民》日报,这是一张在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禁止阅读的报纸。他还不止一次地打过当权人的耳光。传说,他这一生干的全是亵渎上帝的事。人们确实知道,他定期得到不是来自俄国就是丹麦的经费,用于破坏国家独立,推翻现行制度,终结人民的宗教信仰。他周围聚集着一大群行迹可疑、未必能称得上是人的家伙,他们个个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面目像野牛一样凶恶。《晚报》通常称这些人为“赤色分子”或“布尔什维克”,怀疑这些人不是用两条腿走路,而是用四肢爬行。古德蒙杜尔约温松把这些人叫做“波里”。他总是按照自己的情趣给别人或牲畜起个外号。一年前,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就因为保护一名俄国赤色分子而反对当局引起了居民的注意,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这名赤色分子是他亲自带到冰岛来的,其目的是改变人们真正的宗教信仰。当首都的市长命令图尔夫达尔立刻把这个人遣送回乡时,他不但断然拒绝,还聚集了一些民众,开始真正的战斗。这场厮杀正像新闻里描写的那样,首都的大街小巷十字路口都专门为伤员设置了临时医务所。当局下达命令:一旦暴乱分子被击溃,所有教堂的钟要一起敲响,因为这是一场圣战。最后,城里的神甫们抓住了那个年轻人,把他送回了对小公牛的爱称。
老家。据说,把他送上了一艘丹麦军舰。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也被抓住了,进了监狱。但他的赤色伙伴们袭击了那儿,救出了他们的首领。后来,他得到了皇帝的赦免。所有这些事都被奥塞里的学校教师写成了激情昂扬的爱国长诗,并且在南方的《晚报》上发表了。在诗中,教师充满激情地恳求冰岛人民,要遵循先辈们的遗训,以血的斗争反对外族人的强暴和其他威胁我们民族的敌人。这些人的目的是要毁灭我们获得的国家独立,剥夺我们的宗教信仰。教区委员会主席斯韦恩巴乌尔松得知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教师写这样的诗。他宣称,教师的诗中有一个地方不很押韵,有两个地方思想表达得不够明确。他的这种看法导致全村传开了一种传闻,说教区委员会主席通过自己在西里斯峡湾的一个朋友,悄悄地弄到了一张《人民》日报,并且打算在该报上发表自己的诗作。关于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也有议论,说他正在繁育某种危险而又狡猾的飞禽和野兽,是从俄国或丹麦引进的。他打算用这种动物杀死首都的市长。这些事情过去一年后,又传出许多关于神秘大鸟的议论,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把它们分养在一种专门的笼子里,挂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些鸟的叫声非常可怕,令人毛骨悚然,吓得许多达官贵人整夜不得安宁。峡湾这里的人则认为,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肯定把那些神秘的大鸟放了出来,让它们去杀死那些当权的人,把他们撕成碎片,啄那些有钱有势人的眼睛。现在,那些人翻遍了远在乌尔菲奥特年代制定的法律,也找遍了宪法和各种像《圣经》那样可靠的典籍,想发现某个有关禁止饲养这种鸟的章节、条款。又过了一段时间,神学家和一些精通《福音书》的专家同心协力,想在经典中找出证明这类禽兽不
受法律保护的论据。但他们的努力一无所获。他们在经典中没找到一句不利于图尔夫达尔饲养这类禽兽的话。无论是上帝的灵感还是人类的法则,都无法预见这种怪物的出现。当权者们只好把这种事放置一旁,不再过问。他们害怕触犯宪法。因而,那些神秘的禽兽仍日复一日地叫下去,羞辱着整个社会。最后,终于有几个出身富贵的年轻教徒正因为出身富贵,他们才如此焦虑国家的独立和基督教的命运决心在某天夜里把这些怪兽放走。然而,他们的这种努力也是徒劳,尽管他们的动机充满了对祖国的热爱。其实,传说的那些神秘的大鸟和怪兽只不过是几只乌鸦和狐狸。现在它们自由了,就开始伤害家禽家畜,给农民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于是,阿克斯拉尔的奥塞里人由于对此事的看法不同而分成了两派。全国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部分人认为,这种不祥的禽兽出现是上帝的旨意;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不该把这些禽兽放出笼,应该把它们一直关在笼里。对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本人的看法,也分成了两种。有人觉得他是个学者,饲养这些禽兽是为了做试验。另一部分人则说,他是个亵渎上帝的人,是暴徒,是该上绞架的家伙,尽管他是按照法律程序选举出来的国会议员。归根结底,奥塞里的居民对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看法并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复杂。可是后来,当困难时期到来,工作不好找,捕鱼量日渐减少的时候,就听到了类似这样的谈话:“我倒不在乎他是什么臭名昭著的冰岛布尔什维克。说句实话,我看不出敲打一下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把他们的钱分给我们穷人有什么不对。那些当官的,从没真正干过活儿,凭什么拿那么多的钱比我们这些从没直过腰、当牛做马干活的人拿的还要多,就这样我们还时常找不到工作。还有那些人,一辈子连条小鱼也没亲手抓可别人捕鱼的钱他全都揣进自己的腰包了。”
从南方传来消息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将很快亲临此地。据传是本地一个人给他写了信,请他来的。说到这件事,大家会提到克鲁克的贝泰因,因为从某种程度说,在所有的居民中,他的生活观是最令人怀疑的。入夏时,村里许多人都做了噩梦,还发现了各种奇怪的现象。比如,有个妇女看到天上出现了不祥的征兆。大多数的人对约翰博格森的态度是不满的,总觉得日子过得很不安稳。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一个消息传遍了全村: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来了。据说,他是夜里乘一条机械船从另一个峡湾来的。有几个人亲眼看见了这个汉子。他身材高大,并不漂亮,宽宽的肩膀,尖下巴,鼻子长得像个土豆,嘴唇外凸,挂着残忍而又奸诈的微笑。此人赤红色的脸膛显出对周围所有的轻蔑鄙视的表情。他上身是一件蓝色冰岛绒线衫,脚上穿一双高筒靴。斯韦恩。巴乌尔松也有这样一双靴子,只是出远门时才穿。许多人都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图尔夫达尔是否也带来了那些动物。因为许多人确信,当时他饲养的那些动物并不是全都被放走了。年轻人都心急火燎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个个都想成为一场大冲突的见证人。要知道,如果图尔夫达尔来到这里,矛头指向博格森,执意要分他的钱,那么,一场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有人说,博格森的钱没放在家里。也有人认为,就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已负债累累。持这种看法的人会立刻遭到反动派的无情痛斥,尽管没人清楚“反动派”的真正含义。很可能这是贝泰因那本危险的书里的一个新词吧。年轻人提出来的主要问题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冲突,有没有人敢去迎击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无疑,他身上肯定带有刀子和左轮手枪。另一方面,村里根本没人知道该怎样使用武器,所以,这类议论很快也就听不到了。这里的人打架仅仅是在喝醉酒的时候,而且只是动拳头,发展到拿棍子都很少
见。确实,也发生过某家玻璃窗被打碎的事。哈乌坎是闻名的捕捉狐狸的能手,名气很大,但他的这种名气主要是自己吹出来的。他甚至还让大家相信了他曾在法罗群岛杀死过鲸鱼。所以有人怀疑,如果真的同布尔什维克分子厮杀起来,他未必能表现出英勇机智的精神。此外,哈乌坎还出过一件事,他想偷约翰博格森的铁锚,被当场抓住了。后来,他使商人相信了他是要借这只铁锚,拴一匹二十岁的母马。因此,大家还不十分清楚,哈乌坎是否会站到约翰博格森那一边,为他说话。大多数人觉得阿温甘吉尔博格森可能是村里惟一有左轮手枪的人。这个人像富人那样喜欢读侦探小说,当然也会使用武器。与众不同,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总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不过,阿温甘吉尔博格森并不总呆在家里。去年秋天,他又去了南方,很可能是葡萄牙。所以,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看来会轻而易举地获胜,并且信心十足地管理这个地方,就像当年英明的冰岛皇帝耶伦德洪达达加那样。现在,村子里又来了这么一位自以为是、长着土豆鼻子和亵渎神灵的人。瞧他走路的样子,东瞧西望,满不在乎,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宛如一名准备宰杀母牛的屠夫,就差嘴上叼一把刀子了。人们尽量不去看他,装出一副想自己心事的样子。最后还真站出这么一个人,完全是出于一种普通的好奇,绝非寻衅斗殴。这人就是古德蒙杜尔约温松。他走到这位著名的陌生人跟前,抓起头上的帽子向上抬了抬,以基督教徒那种特有的恭顺向陌生人问好。“您好,欢迎您光临我们这里!我们这里不常见到陌生人。您也看得出来,这里是块被遗弃的小地方。我在这里整整生活了六丹麦冒险家。年他到冰岛探险,完成了变革后他宣布自己为冰岛皇帝其统治时间仅两个月。
十年,还没经历过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说有的话,就算是仁慈的救世军来过这里。现在我们这儿来了一位新牧师,去年又成立了渔民协会。这就是我们生活中的重大事情。可是我觉得,我们这个小地方和其他城市一样,还是由我们善良的皇帝统治着。”只见陌生人对着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的脚旁,狠狠地啐了一大口散发着浓烈烟草气味的唾沫。从他颧骨上方那两条像窄缝似的眼睛里闪射出两道鄙夷的目光,直瞪着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这种神情犹如一只吃饱了的肥猫盯着一只咽了气的老鼠。“皇帝!”他终于说话了,尾腔拖得很长“,你少跟我提这种东西。老头子,你要知道,丹麦人都不如我啐的那口烟沫子。怎么,我们冰岛人就不是自由的民族?”“是自由的民族,但他和他的皇室常赐予我们冰岛人恩惠。对这一点,我可以起誓。”老头子反驳道“,大家都知道,你落难的时候,他待你不薄。”“待我不薄?”陌生人非常惊讶,顿时火冒三丈“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竟敢把我的名字同皇帝连在一起?我是什么人?我一生都在为国家的独立而战斗。我是独立党的成员,从它创建那一天起,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是它的一员!”“那么,看来同俄国人的事是夸大了”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说。“同俄国人?我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您看见了吧,我早就说过,不能全信人们的传言。”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说。有几个半大孩子走了过来。他们围住古德蒙杜尔和这位外来人,聚精会神地听陌生人讲的每一句话。“这么说,我们常听到的那些关于禽兽的传闻是假的了?”老
人又问了一句,接着忙补充说,“与我不相干,我从一开始就不信。”“见鬼,什么禽兽,你胡说什么呢?”“我是买什么就卖什么。”老人又说“,有人说是野牛还有人更肯定,说是猛兽。可是,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就告诉你,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怎么敢违背《圣经》。”“我才真不明白呢。你胡说什么野兽啊,见你的鬼!如果你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你就很像《圣经》里描写的野兽。”陌生人为防止烟草从嘴里喷出来,忙咽了一口,接着说“,我现在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遇上你的了。我没工夫跟你废话什么野兽不野兽的。我都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老蠢货,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请允许我再问一句。”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说“,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那个从俄国弄来什么动物养的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我之所以要问您这个,是因为我看您在闻鼻烟。”“闻鼻烟?我?我根本不是闻鼻烟。既然你非要知道不可,那我就告诉你,我是在嚼烟叶。不过,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存心要侮辱我,一个新来到这里的人,说我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也就是那条冰岛人民的毒蛇,那我要对你说,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老傻瓜。”陌生人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似乎失去了自制能力。原来,这位不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而是新来的管事,是约翰博格森在西里斯峡湾的富商朋友临时推荐来的。他叫卡特里努斯。这次来这里是负责监管干鱼储备和建造一座新的大型冷藏设施。以前,卡特里努斯曾主持过建造教堂的工程。这个人热衷于参加民族独立运动,代表三家富有的渔业主的利益。他总是混在真挚坦诚、称得上认认真真和勤勤恳恳工作的公
民当中,有时候也像所有的下等人那样罢罢工,搅搅浑水。在西里斯峡湾,由于他的告密,成功地防止了三次罢工。而后他又保护了许多暴乱者。此外,他还做了许多工作,使每一个家庭的父亲都坚信,丹麦、俄国和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是冰岛人民最危险的敌人,致使《晚报》在最显著的位置刊登了他的照片。所以,这位优秀的公民被错认为冰岛最危险的布尔什维克分子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大发雷霆也就丝毫不奇怪了。事情就是这样,总是在人们热切盼望的时候突然急转。重大的事件只是在人们的想象之中转了一圈。就这样,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到来犹如一颗巨大的彗星,令人们情绪躁动、议论纷纷,而留下的却是肉眼见不到的东西。那些早已做好准备亲自体验重大事件的人如冷水浇头,个个掩饰不住沮丧的神情。于是,又产生了新的议论,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现在既得不到俄国的金子,也得不到丹麦的资助。甚至有些人对图尔夫达尔这个人的存在怀疑起来。五就在奥塞里的人们刚刚从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未光临此地而产生的沮丧中振作起来的时候,一艘从南方来的轮船进港了。也可能不是从南方来的,而是来自另一片生活充满乐趣、意义和富有新鲜事物的大地。每当有船进港或离港的时候,峡湾上空都好像刮起一阵异样的令人感到陌生的风。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男人身着防雨披风,满怀好奇地沿着海边走来走去。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时髦鲜艳的衣服。这时,当地的孩子们会一窝蜂地拥入码头,手指塞进嘴里,睁大眼睛,巡视
着每一位过往的游客。“给十奥拉吧,给十奥拉!大妈,给块糖吧!如果给我钱或者糖,我就喝一口这水洼里的脏水给你看!”船远远地离去了。当它消逝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时,一种无名的愁苦和不安重又吞没了奥塞里的人们。他们对轮船出发的那个地方和将要到达的那片土地无限感慨,给予极高的评价。很难使他们相信,寰球的中心恰恰就在这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傍晚,萨尔卡瓦尔卡同一伙妇女下班回家。路过空场的时候,她们看见一位穿着讲究的男人。也可能是误了轮船的游客,有人这样推测。可是,看那男人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不慌不忙地同另一个男人谈着什么。走近的时候,妇女们仔细打量那个陌生人。他穿得很雅致,面皮红润光滑,手里握一根亮光闪闪的葡萄牙竹节手杖。春天的时候,他常到他父亲的渔场来,在这里,他拥有与父亲同等的权力,到时候,这企业将由他全部掌管。这位就是将来的船主,未来的浮标、捕鱼工具、捕鱼诱饵、装鱼和废弃物的木桶、木箱的拥有者,此外,也是这些熟练使用工具的工人的主人。的确,为了让人们掌握这一切,约翰博格森倾注了毕生的心血。阿温甘吉尔精通销售鱼的业务。现在,约翰博格森公司已不再通过中间人,而是直接向外国商人销售。该公司向本地渔民和其他峡湾的渔民收购大量的海鱼。就这样,阿温甘吉尔打开了阿克斯拉尔峡湾奥塞里对外的一面。“晚上好,欢迎你回家来。”过路的男人们都礼貌地摘下帽子,向阿温甘吉尔问好。这是本地有教养的表现。阿温甘吉尔也彬彬有礼地回答,但是他从不首先向别人问候,然后,向他们询问今冬捕鱼的情况。有个男人停住了脚步,没完没了地解释起来,而姑娘们则手挽着手,悄声低语“:瞧他,真帅,体形多匀称!还散发着发蜡的香味呢!”
惟独萨尔卡瓦尔卡没这样做。她不仅没表示出丝毫的敬意,就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尽管如此,她也相信,他发现了她。她是很引人注目的。在一百个女人当中,别人一眼就能发现她。因此,她走路时从不左顾右盼、东张西望,而是急匆匆地埋头向前走。“喂,姑娘,是我,怎么也不过来向我问好呀?”阿温甘吉尔屈尊地说。他说“我”和“向我”这几个字时,就好像这几个字是大写的,而且大到了天边。“你们知道吗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村里的年轻姑娘又多了没有。哦,这不是萨尔卡吗!怎么样,萨尔卡?”姑娘们都转过了身。萨尔卡也如此。萨尔卡脸涨得通红,很难为情。要知道,年轻的姑娘在男人正视她们的时候都会不好意思。“难道我这儿有什么最好的消息?”她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克制住自己不表现出敌意,漫不经心地回答,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萨尔卡瓦尔卡对商人的儿子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她无法拒他于千里之外。阿温甘吉尔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挤了一下眼睛。那些强壮的、健康的⋯⋯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漂亮的体形,富有弹性的胸脯,有力的臂膀,还有那羞红的面色,一般地说,逃不过那种一年里有十个月同柔弱得像天使一般、喝鸡尾酒、听刺耳音乐的尤物睡觉的男人的目光。“渔民协会里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他问,做出一副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据我所知,挺好。”萨尔卡瓦尔卡说。“请接受某代表对渔民协会的敬意和良好的祝愿。既然我来
了,就不能闲着两只手。”“我不明白你讲的是什么?”萨尔卡回答。“他表示,他是我们的代表。我希望他对你们有所帮助。”“我们?什么代表?”“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谈。”阿温甘吉尔说“,工资的事怎么样,还顺利吧?”“好像协会现在还没什么意见。你还不准备变卦吧?”“我?我怎么敢同有你这样一位倔牛脾气秘书长的协会作对?简直是火,不是姑娘!”“倔牛脾气!”姑娘们随声叫起来,哈哈大笑,像一群山里的野马“,倔牛脾气!他是这么说的!”“萨尔卡!”阿温甘吉尔在姑娘们背后大声喊“,咱们还要见面的。”“我不知道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萨尔卡边走边无所谓地说。今天有些事很使她痛心,远比被当众嘲弄严重得多。倔牛脾气的姑娘!真亏他想得出来。“那你说,什么时候你才能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他又追问了一句。萨尔卡瓦尔卡没再答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泼妇!”他大声喊。其他姑娘都笑起来。“泼妇!”他又喊了一声。姑娘们笑得更厉害了。或许都是些傻女人。大家很快就各自回家了。到了家,萨尔卡瓦尔卡先洗了炊具,又点燃炉子,准备做饭。这所破旧的房子自老人去世后只修过一面墙,这面墙的木板总是吱嘎吱嘎作响,墙角的地板已经腐烂,靠墙的那个破旧橱柜
是懒惰的老鼠最喜爱的住所,还有奇怪的外形是这所房子的特点。任何一座房子的地板也不像这家的地板,人走上去,会发出令人陶醉的吱嘎吱嘎的响声⋯⋯去年春天,萨尔卡瓦尔卡把一副圣徒面孔、在永恒的黑暗中不停地织渔网的老艾奥利富尔住过的房间布置成了卧室。她很喜欢这间屋子。它的一扇窗子朝着峡湾,通过这扇窗子,可以看见成群的换了毛色的海鸥随着春天的到来越来越活跃,野鸭“呷呷呷”地长鸣着飞掠而过。有时候,它们就在悬崖的缝隙里筑巢做窝,甚至把蛋下到院子边上,大概是出于对姑娘的信任吧。这个房间里有个五斗橱这是家庭富裕的第一标志。现在有好几个抽屉还是空的,因为萨尔卡瓦尔卡还没对某些小东西有特别的爱好,有别的东西吸引着她。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捕鱼上,总是在想如何从中获取最大的利润。她很懂得生意上的事务,也懂得什么买卖赚钱,从不放过获利的机会,即便这种机会从表面看超出了她的实际能力。即使是从突然收到的陌生人的挂号信中得知有某种可能,她也要努力争取。另一方面,她只有三张照片。要知道,只有那些获得了相当社会地位的人才会有很多照片。第一张是一个女人的照片。萨尔卡瓦尔卡曾多次帮助她,常送些鱼给她。后来,这女人去了别的地方,那里比这里好得多,这张照片是她在那里照的。第二张照片上的女人是马具匠的妻子。她之所以把自己的照片送给萨尔卡瓦尔卡,是因为萨尔卡瓦尔卡当选了渔民协会的秘书。第三张照片是西里斯峡湾一个独眼小伙子的。他同萨尔卡瓦尔卡相识后爱上了她,而且现在还给她来信。萨尔卡瓦尔卡只是觉得这很可笑。此外,萨尔卡瓦尔卡还保存着一张嵌在颈饰盒里的小照片。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而是一件小小的心爱之物,一件珍贵的纪念品,就像一个挪威海员送给本地姑娘的一枚铸有
中国文字的钱币那样。这位姑娘把送给她的这枚钱币视为那个海员表示忠诚的信物。所以有五年的时间,她一直把自己看成是订了婚的人,后来才觉得,这枚钱币只不过是对上海的纪念。上海这个城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这类纪念品也就像《晚报》上常常提到的埃及木乃伊,一具叫图特,另一具叫阿摩。仅此而已,再多就说不出来了。没人清楚变成这些木乃伊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张与众不同的嵌在颈饰盒里的小照片也是如此。它能给予她的仅仅是对那双充满稚气的眼睛和那张小嘴的模糊印象。有时候,她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从未唤起过她对那个夜晚的回忆。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瘦骨嶙峋,站在码头上,冒着倾盆大雨,盼着同他告别。孩子的脑海是呈无数个大圆圈运动的,一切留在记忆中的美好的珍藏都可能被渐渐遗忘。就像那些躺在金字塔下面被遗忘的埃及法老们一样,他们还在期望着石头尖顶有朝一日向人们讲述他们的历史呢。“土豆!”萨尔卡猛地想起来“,我煮它是准备干什么?在煮土豆之前,我是想吃⋯⋯‘倔牛脾气’!‘泼妇’!”她又想起了这两句话,不禁哑然失笑,笼罩在腾腾蒸汽中的脸又红起来。这两句蠢话使她完全忘记了阿温甘吉尔对她讲的关于代表的事。“他是不是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也不比其他姑娘更固执呀。这个油头粉面、贫嘴薄舌的家伙,一从葡萄牙回来就这样!还得想着点儿,他还要同我谈话呢。”这也没什么,但他们又有什么可谈的呢?她从小就把他看成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一想到那些自以为比别人高一等的家伙,她的手就恨不得把他们捻成粉末。那天,妈妈的尸体躺在海岸边,是他,踢了妈妈一脚。现在,他又跑这来了,还想结束过去的一切恩怨,就因为去了一趟葡萄牙,一身时髦装束,打扮得像丹麦广告上的模特儿。不,她知道这种人值多少钱。她确信,她一下子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萨尔卡瓦尔卡认得阿温甘吉尔勾引过的那两个姑娘。一个到北方去了,另一个就在此地。这个姑娘给自己订做了一顶可笑的红帽子,正盼着他春天回来继续每天夜里去找她呢。呸,见你的鬼!她还知道一个有夫之妇也常与阿温甘吉尔鬼混。还有人说,去年,他围着牧师的妻子转了一夏天。“要是敢跟我来这套,”萨尔卡心想,“瞧我怎么对付他!吹起来的气泡,里面是空的。真令人厌恶。”萨尔卡瓦尔卡朝窗外望了一眼,欣赏起那些飞鸟来。据说,鸟的体温比人的体温高得多。一群野鸭从一道小水沟旁腾空而起,朝海边飞去。公鸭们总想把看中的母鸭引出这充满友爱、温暖和缠绵絮语的群体。它们是那样相互体贴。它们拉长了声音,高声叫喊“:呷呷呷,噢达噢达!”它们似乎想使这种声音钻到同伴们的心底,使它们相信峡湾的那一面是另一番天地,风光旖旎,百草丰茂只有在歌潮乐浪中才能想见到的世界。也可能在珍贵茸毛包裹着的身体里,这种来自远方的水鸟还保存着某种能预示非同一般的秘密、预示春天的奇异特能?海燕又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鸟,没有一点浪漫色彩。它们飞到这里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做命运赋予它们的一切,捕捉小鱼,啄食蚯蚓,它们的动作既自信又准确。它们的叫声好像也是在预示灾难或不幸,其实不然,它们发出的声音是在呼唤爱情。这种鸟是多么有趣!姑娘笑了。有些人认为,鸟没有高尚的道德,没有信念,想到哪儿就往哪儿飞。不过,所有的鸟儿,你若拔它们身上的羽毛,它们的眼睛里都会涌出泪水。萨尔卡脑子里的这些怪念头是在煤油炉发出阵阵响声和变性酒精的难闻气味中产生的。顺便提一句,这种气味同管理员儿子嘴里散发出来的口臭很相似。她已经很困倦了,犹如瀑布下喝醉的女人。她拿过脸盆,倒了些水,脱掉绒线衫,洗起来。她把脖
子和手彻底洗了洗。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肌肉使得她很满足。她知道,她有足够的力气摔倒村里最强壮的小伙子。她穿的裤子是按自己喜欢的式样剪裁缝制的。而裙子,她总嫌小,很可能这种感觉来自她长身体的时候。那时,所有的裙子对她来说都确实太小了。此外,裙子所用的料子都不合她的意。有些布料印的是玫瑰图案。玫瑰花,尤其印在布料上,最令她反感。萨尔卡瓦尔卡穿裙子,那会招来所有人的眼睛盯着看。她穿裙子怕弯腰;她缝的裙子,领口要顶到下巴上,而下摆要盖住脚面。她穿上裙子,孩子们都站在大街上大声喊“:快来看啊,快来看啊,萨尔卡瓦尔卡穿裙子啦!”有一次,在村里的空场上,一艘挪威船的船长走到她跟前问她是男还是女。这个下流的家伙还想亲自验证一下,于是,萨尔卡瓦尔卡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当然,她也并不是一个没有怪脾气的人,人嘛,都是一样的。好在她是一个人生活,无论多么怪的毛病都可以放任自流。除了那些每天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的鸟,她谁也不羡慕。她也同样每天去渔场,但与它们完全不同。白天完了傍晚,傍晚完了黑夜。尽管你同人们聊天,但最要紧的是你不要对别人讲心里话。即便是你的朋友或亲属,也不要把心里话对他们讲。所有与你讲话的人,都不会跟你推心置腹。萨尔卡还从未遇上过一位愿意与她倾心交谈的人,就像在梦中经历的那样。那种感觉只有在书本里才可以寻到。书里写的那些事与读者毫不相干,大概那些写书的人想的只是自己,而不是萨尔卡吧。萨尔卡在书中还从未感受过自己心脏的跳动。她觉得,那些写书的人都认为自己高明。他们写的那些教训人的著作只是为了使她确信什么。用读书这种方法清除孤独感,萨尔卡还从未有过体会。每天夜里,当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时,怨恨便死死地缠住了她的全身,但也有很少的时候,她是怀着一颗郁闷、忧愁的心入睡的。
可是,今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来了几位客人找她,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直接找到了厨房里。散发着鱼腥气的双手和盛着鱼的盘子足以说明她当时的风度。到底发生了什么震惊世界的大事,值得这些人跑到充满煮鱼味的厨房里来找她?商人的儿子带着一身烟味儿和香水味儿也居然屈驾光临。如此赏光,就是无生命之物也得被感动得无地自容啊。他身上的那种浓烈的香水气味若不是被当地有权有势的主管斯蒂芬森身上的气味淡化了一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任何人都不会散发出像他身上那种强烈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劣质白酒和马尿的气味。这位总是醉醺醺、其能力深得丹麦人赏识的账本统帅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他那两位公子被娇惯得盛气凌人。这两人负责给约翰博格森遛马。他们打断过人家的胳膊腿脚,强奸过妇女,最后被逐出村子,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是卑尔根就是斯塔万格。然后,照看马的工作便落到了他们父亲的头上。老头子从马上掉下来,摔进沟洼是常有的事。他那双淡得无色的眼睛总是滴溜溜乱转,嘴唇冻得裂出许多道口子,上面永远沾满了脏乎乎的口嚼烟末,很像是一团拧烂晒干的破抹布。他的衬衫领尖向上翻翘着,犹如两只好奇心很强的狗耳朵。外衣的领子也是常年忘记放下来。斯蒂芬森掌管着全体村民的收入和支出,讲话的时候总离不开那几句口头语:“嗯⋯⋯有什么了不起⋯⋯见鬼!”这几句话他一天要说上百遍。第三位客人是渔民协会主席马具匠、理发师、民族诗人和教区委员会首脑斯韦恩巴乌尔松(除此以外,他还有咖啡、啤酒等雅号)。此人的上髭修饰得十分精心,两腮刮得干干净净,是个通情达理而又正派的人。他的父亲是在这片土地上种植菜园的第一代人,他属于第二代。斯韦恩巴乌尔松确实是个很有天赋、博学多识、可爱而又有教养的人,不过,这一切都是他自学
得来的。他也是村里惟一拥有自己船只的人。他的女婿住在南方,因此,他与首都的银行界有直接的联系。此外,他和妻子还开办了一家经营各种杂货的铺子,卖博格森没有的商品。斯韦恩巴乌尔松,这位受人尊敬和爱戴的人很精通计算,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在这一伙举足轻重的人物中,第四位是卡特里努斯艾里克松,博格森的新来的承包人,民族独立运动的光荣斗士,也就是古德蒙杜尔约温松错认为冰岛的布尔什维克,而且彬彬有礼地交谈过的那位先生。大家都向萨尔卡瓦尔卡问了好除了阿温甘吉尔博格森以外,也都跟她握了手。这位阿温甘吉尔未经同意就径直到了萨尔卡的卧室,把所有的东西都仔细看了一遍。这屋里,除了姑娘的床、一张不大的桌子和一个旧凳子外,没有任何家具。看完一切之后,阿温甘吉尔又回到厨房里,在一个矮柜上坐下了。尽管萨尔卡穿裤子,但主管斯蒂芬森仍很希望同她拥抱,不过她未做出接受的表示。“很不好意思,”萨尔卡瓦尔卡红着脸说“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地方请你们这些尊贵的客人坐。斯韦恩,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坐到我的床上去吧。这儿有个凳子,请坐。我刚吃完晚饭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谢谢。不过,我们不准备多待。”教区委员会主席回答“,我只想在你这儿待一小会儿,跟你说件事。这些先生都集中到我那儿去了。我们这个村子,有件事要发生,尽管我没说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是代表那件事?嗯?”主管打断他的话说“,没影儿的事。真他妈的见鬼!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尔卡瓦尔卡问。斯韦恩巴乌尔松挠了挠后脑勺,把脸转向商人的儿子。
“怎么样,阿温甘吉尔,你是不是跟我们说一说?你走南闯北的不仅在国内,还到了外国。你讲最好,说说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我指的是你见到的那个正面临危险、在水深火热中痛苦呻吟的地方⋯⋯”“你以为我会动心?我才无所谓呢!”阿温甘吉尔说“,什么都不会打动我。那个照侧面像的小伙子是什么人?”“他住在东面,西里斯峡湾。”萨尔卡瓦尔卡回答,脸又红起来。“噢,是马格努斯。”管事知道这小伙子,接过话头说“,他一只眼,是个穷鬼。他的照片怎么他妈的跑到这里来了?他在我们这儿干过一冬天的木匠活儿。”“这人是个赤色狂。”卡特里努斯也插话道。他在为独立而努力奋斗中了解了东面峡湾的每一个人。“既然你们谈到马格努斯就忘了你们来这儿的目的,那么,看来你们到这儿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看没什么可对你隐瞒的。”斯韦恩巴乌尔松说“,说到我,我一直喜欢打开窗子说亮话,直来直去。既然阿温甘吉尔不愿说,那我就试着把要谈的事讲给你听。说句心里话,我完全不是把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看做罪犯的那种人。我一直认为这很愚蠢。现已查明,他曾在哥本哈根大学自然科学系学习,写过诗,还在《斯基尔尼尔》杂志上发表过,当时用的是笔名。他还写过一些非常出色的歌词,我女儿小的时候都会唱。现在,他仍与坚持合作意见的报刊保持着联系,尽管有时也令人不快地写些关于企业家和渔业家的文章。《晚报》上刊登的那些材料对于解决合作和其他一些问题是丝毫没有好处的。就拿我们学冰岛早期的文学刊物
校的老师来说吧,他也开始参与一些发生在雷克雅未克的重大事件。在他那些荒谬可笑的不成体统的歪诗里,他竟把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比作狗和土耳其人。那首诗中还有两处选韵不合适,‘看’和‘我’根本不押韵。”“教师写的诗押不押韵与我有什么关系?图尔夫达尔现在是臭名昭著的布尔什维克,将来也还是。”独立运动的捍卫者生气地说,但仍小心翼翼,免得口嚼烟末从嘴里喷出来,“他不止一次宣称,他是独立运动的反对者。这是尽人皆知的。去年秋天,这魔鬼去了俄国一趟,得了不少黄金。他还在《人民》报上发表文章,说冰岛人民反对皇帝的斗争是几个精神病患者、不知何故自称为丹麦奴隶的一伙人开展的,其实这些人只不过是冰岛的贼寇。那期报纸我还保留着。我常在会议上朗读,可以拿给大家看。”“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才是贼寇,而且比贼寇还要坏!”阿温甘吉尔博格森说,“他仅仅是个小叫花子,别的什么也不是。他这种下贱可怜的东西已成了人民的负担。他还不如一个需要社会抚养的人。他是丹麦人的负担,也是俄国人的负担。现在,他又转向了贫农协会。他想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他那样的来自地狱的恶鬼。他是想消灭自由。”“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真的到我们这里来了吗?”萨尔卡瓦尔卡问。“他的尾巴已经出现在咱们这儿了。”主管冷笑了一声说,“尾巴,嘿嘿⋯⋯”正襟危坐的阿温甘吉尔的脸上掠过一阵激愤和不悦。斯韦恩巴乌尔松认为该把问题挑明了。“不管怎么说,派到我们这里来的就不是朋友。至于他背后还有什么人是图尔夫达尔还是外国人,这并不重要。我们应
该正视现实,承认现在全国的农民合作组织使自己的任务同所谓的社会主义者联合,共同反对正在为冰岛在陆上和海上的自由而斗争的独立党。因此,很难相信图尔夫达尔对来我们这里的这个人一无所知。我可以肯定地对大家说,这个人的出现预示着毁灭和死亡。我们已经看到了战后全世界发生的变化。尤其在俄国,那里的私有财产被视为欺骗与掠夺来的财物而被法律没收了。结果,造成了成千上万的人饿死。在那里,甚至女人也是共同财产。而无辜的孩子⋯⋯”“你们说的这个人是谁?”萨尔卡瓦尔卡忍不住插嘴问。“你问他是谁吗?说实话,我还没见过此人。萨尔沃尔,你知道,我不喜欢谈论我没有亲眼见过的人。不过,你可能还记得科弗家的那些人吧。他家曾住过一个小伙子。我想,萨尔卡,你还记得他。他被送到雷克雅未克去学习了。但后来,他父亲在违法的交易中很快就破产了。在他未找到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保护之前,一直过着无依无靠的生活。据说,图尔夫达尔送他到英国和德国学习语言。可是他并没有从事自己的专业,而是同革命组织混在了一起。”“我不明白你指的是谁。”萨尔卡瓦尔卡说,尽管她觉得模糊的预感像一股电流通遍了她的全身。“难道你不记得科弗家的那些人了吗?”斯韦恩巴乌尔松很惊奇。“哎,约温老头子要是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主管叹了口气,一想起这位忠实的奴仆,他还落了几滴眼泪。“不,这不可能。”萨尔卡瓦尔卡说。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暗淡了。“说心里话,我真感到惊奇。“你觉得这不可能?”阿温甘吉尔说“,可事实就是如此。他是和我乘同一条船来的。当然,他只能坐二等舱。一副穷困潦倒的
样子,脏乎乎的,脸也没刮,破衣烂衫,肯定有虱子。这些该死的布尔什维克个个都是大烟鬼,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吞服过所有他能弄到手的毒品。随便拿什么打赌,我敢保证他不止一次进过监狱。”“你胡说些什么呀?”萨尔卡瓦尔卡说。“我胡说?像我看到的一样,你生活得很好似乎还能取得更大的成就,亲爱的小姐。”阿温甘吉尔说着还格外殷勤地向她迈出一只穿着亮光闪闪皮鞋的脚,“怎么,你什么都不明白?你完全落后于生活了。难道你不明白,这个人到你这里来,是为了发动所有的贫民百姓起来反对你?你不是昨天才出世的吧?你好像也是吃过苦头的人。他们是要把所有拥有股份船只的人杀死,烧毁教堂,连海里的鱼也不放过。你看见没有?工会是矛头指向渔民协会的联合组织,钱从丹麦人那里拿。你听明白了没有?钱从丹麦人那里拿,而武器,由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或俄国人提供。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看见这条狗时怎么没踢他一脚?”新来的承包人小心翼翼地说,但似乎小心得还不够,有几小团口嚼烟末还是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我?”阿温甘吉尔反问了一句,“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他弄脏自己的脚?这对我们影响并不大。我们的信贷是完全有保障的,无论这里还是国外的。我们用不着惊慌,一个手指也碰不着我们。对我们来说,无论成立多少个协会反对我们,都无所谓。这个工会组织是要骑在你们脖子上,而不是骑在我们脖子上。如果你们不向他们让步,拒绝提高工资,他们将举行罢工,并且用武力阻止你们清理捕获的鱼,尽管你们渴望白天黑夜地工作。最后,一切将陷入不愉快的僵局,致使渔民协会全面分裂瓦解,工资将会涨到何种程度,鬼才知道!捕鱼业将会受到严重损失,私
有企业也将自行关闭,你们将饿死,就像现在的俄国人。请不要以为这仅只触及我们。“我父亲说的有道理:他将毕生精力献出、竭尽全力拯救从而使之不致堕落的那一伙罪人最终还是要受到痛苦的折磨。”“商行将会怎么样?”萨尔卡瓦尔卡问。“商行?没什么!我们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们也就是停止捕鱼呗。”“如果他们无限制地要求提高工资,其结果自然不言而喻。”斯韦恩巴乌尔松说。“若不是为了独立而战,我何必来这里?”新来的承包人气恼地说。“是啊,何必呢?”主管也跟着他问了一句。接着,两个人便把脸扭向阿温甘吉尔博格森。“如果渔民协会同意稍微提高一些工资,也就是双方做相互的让步,那会怎么样?”萨尔卡瓦尔卡转身问渔民协会主席。“好极了!”阿温甘吉尔突然说,“一切问题解决起来都非常简单。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胜了,我们就要求还清尚欠我们的所有债务,把你们合股的船卖掉。约翰博格森公司清理结算,你们拥有的东西当做你们所欠的劳动报酬留给他们,我们丝毫不受损失。然后,大家一走了之,离开这里。”“你难道不明白,姑娘?”主管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设法阻止这个叛变的协会成立。这是个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斯韦恩巴乌尔松握住萨尔卡的一只手,十分严肃地对她说:“你应该在群众大会上发言,讲话的中心就是反对他们,萨尔沃尔。渔民们,还有岸上的工人们,都尊重你,信任你,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我在会上发言很怯场。我听过你两次发言,非常精
彩,很有感染力。对自己的发言,你要好好琢磨琢磨。讲的时候要多举些例子,做对比。你可以这样说:饥饿的幽灵已将骨瘦如柴的魔爪伸到了我们这个地方。这将是二十世纪的毁灭⋯⋯”“你听着,斯韦恩,”萨尔卡瓦尔卡打断他的话说,“举例子,做比较!我觉得你把我当成小傻瓜了!难道你以为我会反对从南方来的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我了解他,他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教我读书认字。他博学聪明,对书里的内容解释得非常精彩。他在接受坚信礼之前读的书就够我读一辈子了。”“聪明?还是糊涂?”阿温甘吉尔怒气冲冲地说“,哼,这个地方尽出些怪物。越糊涂,越愚蠢,就越有人吹捧他聪明,有才华。一个家伙,孩子时深更半夜爱往别人家里跑,下巴上还没长毛就追逐姑娘,竟然是个聪明人!况且他还是个小偷!他从铺子里拿走了多少东西,还偷偷地溜进我父亲的图书室偷书。”萨尔卡说:“他是小孩子的时候从你家偷走了什么,还有,他到你家追踪什么人,这我不管。我只是怀疑,他追逐的那个人是不是给了他追逐的理由。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让我与一个在国内国外都上过大学的人斗,这种想法是愚蠢的。你们是想让我成为大家的笑料。如果你,斯韦恩巴乌尔松,认为自己不能够胜任,而约翰博格森又不想在群众大会上露面,那我就看不出有别的办法,发言的任务只能由教师担当了。”“教师!”斯韦恩巴乌尔松惊叫,这回该轮到他发火了“,萨尔沃尔,你对教师的了解并不比我差。你什么时候听他做过生动的、带有感情的发言?他有一定的才能,我不否认,但这个人缺乏激情。他发言肯定又是没完没了地说,萨迦《斯图尔隆卡》或《土
耳其人抢劫》会给他的语言赋予生命力。我就一直在努力使自己所说的话富有活力。你们听好,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写不出英雄史诗?当然,不是教师写的那种把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同土耳其人混为一谈的诗。他的诗中虽表明了反对奴性的道德,就这一点而论是反对国内某些趋附逢迎、靠外国人面包活命的人,但却没有勇气颂扬自由,尽管做到这一点有很大的困难。萨尔沃尔,你对此有何看法?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是出色的开创精神的实证。当然,约翰博格森是最大限度发挥穷人开创精神的光辉典范。我年轻时来到这里,因为操持修理马鞍和马缰绳而得名为马具匠斯韦恩。如果我说,现在我已完全不是那个马具匠的我了,我希望大家不要说我是自吹自擂。我能够作诗抒发每天夜里使我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占据我全部思想的那些探求通往天国之路的纷繁思绪。我也能够描写,描写出那种以宗教信仰和爱国主义为基础的、能克服自己道路上一切障碍从而达到个人自由乃至全体人民自由的追求功名的虚荣心⋯⋯”“让诗见鬼去吧!”阿温甘吉尔博格森猛地从矮柜上站起身,生气地打断他的话,“我在《家庭杂志》上读过你写的一首诗。我问一位在大学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如何评价你的诗。我对诗,上帝啊,一窍不通。他对我说,这首诗只是文字的堆砌。什么诗,见鬼去吧!我们从诗里能得到什么?现在说的是工资和布尔什维主义。我走了。反正我尽了我的责任,事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以后怎么办我无所谓!你们也走吗?”“不想喝杯咖啡吗?”萨尔卡瓦尔卡问。“当然了。”主管说着站起身,准备亲吻萨尔卡。可是,斯韦年,几艘土耳其海盗船到冰岛登陆抢劫居民,并且绑走了大约五百名冰岛人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被作为奴隶卖到了国外。
恩巴乌尔松庄重而又礼貌地拒绝了。“咖啡,诗歌!生活在冰岛的人就只想这两样。”阿温甘吉尔。博格森气愤地说。“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们走出屋来到街上的时候斯韦恩巴乌尔松说,“或许该直接去找教师和牧师?”六傍晚,太阳已经歇息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余晖。海燕在黑水茫茫的峡湾和绿草茸茸的山丘峭壁上空翱翔。夏日的夜晚,寂静中的一切景物都似乎改变了模样,与白天大不相同。一座座灰色、阴郁而宛如失事船舶的残骸碎片散布在海边的渔民小屋,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了被摧垮的兵营。萨尔卡瓦尔卡想去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家。他们家的孩子又争吵和厮打起来了。萨尔卡远望着空旷的原野,把食指含在嘴里,这习惯从小就养成了,自言自语地轻声唠叨说:“反对科弗家的阿利?”接着她又大声地说:“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永远地去了另外一个大千世界⋯⋯不,不可思议!不可能!”她霍地站起身,走到五斗橱旁,站在西里斯峡湾那小伙子的照片前。他照的是侧面像,当然是好眼睛的那一面。好像这样就可以使人忘记他只有一只好眼睛的缺陷。她把小伙子的这张照片挂在这里,并不是它有什么特殊意义,仅仅因为这是一张照片。可是,这又与那个刚刚从葡萄牙回来的好色之徒有何相干?如果她有勇气,就把那张嵌在银制颈饰盒里的小照片给他看!就
让他看好了。不给他看,他也是人前人后地到处羞辱人、辱骂人。“反正我无所谓,与我们无关。”她学着他的腔调说。可是,这对他来说远不是无所谓的事。如果说这里有人怕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那就是他。她下意识地拉开五斗橱的一个抽屉。她要找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像在梦中似的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珍藏着她所有心爱的小玩意儿。她怎么没把这小盒子扔到大海里去?她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那个古旧的银质颈饰盒。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这双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粗壮,而这颈饰盒却似乎越来越小了。这株娇弱的小花怎么了?它枯萎了还是仅仅在她胸中睡着了?就像熟睡了一百多年的美人,而这期间城堡周围的树林已茂盛起来,变成了一片古树参天的林海。萨尔卡打开颈饰盒,看到照片已严重退色,只能勉强辨认出孩子脸的外形轮廓。一股奇异的饮料香气又朝她迎面扑来。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常常在自己短暂的梦幻中把双唇贴近这种饮料。妈妈死后,她珍藏了这个颈饰盒。另一件小东西是枚很小但十分贵重的戒指,妈妈为它付出了整个一生。一想到此,她便感到一种无比的压抑。平时,她把颈饰盒包在一张很薄的软纸里,又包上一层厚纸,再捆上一根小细绳,藏在盒子的底部。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收到从美国寄来的一封装有现金的挂号信。比起那张装在颈饰盒里的小照片来,这些钱更具有真正的价值。她不再从小盒子底部找出那个颈饰盒,她特别注重具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再后来,又有一笔款子寄到了她的名下。妈妈的死成了她生活的源泉。她从未努力整理过隐藏在她灵魂深处的东西,在面临一件新的事务之前,也从不想象一下会发生怎样的结果。这是什么?地板上扔着两只葡萄牙手套。皮手套。他怎么忘了?这可是双皮手套啊!真难以想象,人们为了取这皮毛,是
怎样对付那些可怜的动物。她拿起手套,里外闻了闻,伸出一只手试了试。噢⋯⋯她的手太大,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手伸进手套里。突然,门廊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急忙拽了一下手套,想摘掉,但却像在梦中那样毫无结果。常常会这样,一个人想非常快地做成某件事,很着急,竭尽全力,然而却事与愿违。门开了阿温甘吉尔博格森出现在门口。血一下子涌上了萨尔卡的头部。她的脸涨得绯红。大概即便把她当做本地的一位姑娘遣送到北方去,她也不会感到如此大的羞耻。背着人戴男人的手套,又突然让人家看见了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可怕、更可耻的吗?“噢,你戴着。我想到是忘在你这儿了。”“我⋯⋯它们掉在地板上了⋯⋯”萨尔卡支支吾吾地说,“我猜不出这是谁的手套,有股怪味。”“这手套值二十五克朗,你喜欢就留着吧。”萨尔卡用腿顶了一下五斗橱的抽屉。她不想让阿温甘吉尔看见里面的东西。抽屉是被顶进去了。可那个颈饰盒却留在了五斗橱上面。她着实慌了。奇怪,她怎么敏感到了如此地步!也可能是因为家里这么晚从未来过男人的缘故吧。至少在春天的时候,燕子在峡湾平静的水面上飞翔,青草在微风的吹拂下梦幻般轻轻摇动,这种事不曾有过。主啊,这可怎么得了!要知道,在奥塞里,窗子周围都是眼睛,而墙壁就是耳朵。“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的手套。”萨尔卡用挑衅的口气说。这通常是穷人在必须与强过自己的人谈话时为保护自己而采用的一种口气,哪怕谈话涉及的只是最家常的话题天气、风和雨。虽然如此,在听到自己回答得如此粗鲁时,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使她不由得想起林达尔比奥家的老婆子在约翰博格森问她健康情况时的回答:“据我所知,我在你账房
里的余款足够抵偿我的安葬费了。”“当然,这是男式手套⋯⋯”阿温甘吉尔说。“男式手套!”她仍然用穷人不愿承认富人优势的那种不甘示弱的口气说,“体面的小伙子绝不会戴这种手套。”“你这结论下得未免太轻率了。”阿温甘吉尔宽厚地说,那语气很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人。“什么,轻率?”萨尔卡刻薄地重复了一遍,转身拿过五斗橱上面的颈饰盒,啪的一声合上了。“如果小伙子想向姑娘证明他已改邪归正了呢?”“怎么证明?”萨尔卡干巴巴地问。“很简单。”他口气很大地说。“你身上有股气味,很像南方太太们的那种气味。”萨尔卡像个孩子似的挑剔而又讥讽地说。阿温甘吉尔只是笑,一点也没有生气。萨尔卡也忍不住笑起来。阿温甘吉尔问:“你拿的是什么?颈饰盒?”萨尔卡答“:跟你有什么关系?”阿温甘吉尔问:“不会是那个独眼小伙子的照片吧?”萨尔卡答:“我没义务回答你⋯⋯”可是,阿温甘吉尔突然从她手里一把抢走颈饰盒,打开了。萨尔卡没料到他这一招。他是个动作敏捷的人,出手的速度非常快。萨尔卡没有冲过去夺,尽管她丝毫也不怀疑制服他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是什么呀?孩子?”他问了一句,顿时失去了对照片的好奇,把颈饰盒还给了她“,你不会有孩子吧?”“胡说!”“我只是问问。你干吗发这么大火?怎么对我这么凶?我又
没组织反对你的协会。难道我对待你比对其他人坏?你要知道,在必要的时候,我会站在你一边。”“这是我弟弟的照片。”萨尔卡说,口气缓和了些“,我小的时候,很为他感到骄傲。”“是这么回事。”阿温甘吉尔很满意谈话终于投缘起来,有了诚意现在他在哪儿?”“他死了。”“真的?”他不无同情地摇了一下头“,我猜想,有这么一个小弟弟,你那时很快乐。我想起来了,他确实死了。”“不,你不可能记得。他在我来这里之前就死了。”“来这里之前?难道你不是在奥塞里出生的?”“不是。,,“这么说,我记错了。好像你母亲是葬在这里。对吧?”“我和妈妈来这里后的第一天就到你家去了。”“对,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后来她投海死了。我清楚地记得她淹死的那天。太可惜了。”“我去你家那天,你坐在那儿逗猫。”“逗猫?她是哪年淹死的?”“你总是嘲笑我,在我身后喊我有虱子。也可能我有,可你怎么竟敢这么喊?所有的男孩子都欺负我,你欺负得最厉害。如果我没有弟弟,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受得了。”“我想,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你这么想?”“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不,他没死。他去别的地方了。”“我看出来了,你是拿我当傻瓜耍。”他生气地说。萨尔卡确实认为他有些傻乎乎的。
“说实话,我真记不得你了,萨尔卡。我也觉得奇怪,从葡萄牙回来,竟遇上你这么一位姑娘!听说,你订婚了?是真的吗?”“谁说的?”“许多人都说。你收到的钱不是未婚夫寄给你的吗?主管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萨尔卡的脸红了,回答道:“我不明白,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是我的钱。”“你把钱都存在南方的国家银行了,对吗?存在国家银行里?你知道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准备破坏国家银行的事吗?”“碍我什么事?随他破坏去吧。”萨尔卡瓦尔卡说。“这么说,你还没有订婚?”“即使我订婚了,我也不会忙着跑去告诉你。没你的事。”“怎么,萨尔卡,你生气啦?你甚至都没请我坐。我希望坐到你床上你别反对。我这个人,得坐在软一点儿的地方。我想同你谈件正经事。”说着,他不拘礼节地走进萨尔卡的卧室,在床上坐下了。“正经事我以为你是来取手套的呢。”萨尔卡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跟着他来到卧室。当他拉她的手时,尽管他们没有并排坐在一起,她也没有表示反对。“你看,”阿温甘吉尔开口说“,现在他们正在开会,讨论他们的计划。他们想把这个地方弄个天翻地覆。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想指使他们毁掉你们一你和像你这样拥有股份船只的人。等一等让我把话讲完。我为什么要抓着你的手呢?如果我讲话时不抓着对方的手,我讲话就无法做到推心置腹。我就是这种性格。你看见了,他们是要使你们渔民协会的所有人都沦为乞丐。他们可不会怜惜人,杀起人来是毫不留情的。在俄国,他们杀死了几千万无辜的孩子。所有的外国报纸都在讲这件事。去
年冬天,我在毕尔巴鄂。那里的人打算脱离西班牙国王的统治。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以后谁还来买我们的鱼呢?看来,我们得和那些赤党分子掌权的国家打交道了。顺便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萨尔卡,我早就想向你提这么一个问题了:你穿裤子也像我一样用吊带吗?或者系腰带?系腰带从小就得开始习惯,否则裤子就总是往下掉。”他的这些话刚一说完,萨尔卡就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猛地抽了出来,差点没碰着他的脸。“你听着,阿温甘吉尔博格森,如果你想让我说出我用什么系裤子,那你就想错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那样肆无忌惮,活像一部低俗小说里的主人公。萨尔卡暗暗提醒自己,要千万小心,切莫落入这勾引女人老手设的诡计。衣冠楚楚的城里人这种耍弄人的把戏真是可怕。在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他可以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能手。“我有时琢磨,”他又说起来“,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裤子,裤腰到你的哪个部位,你总是穿很长的绒线衫。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的绒线衫。”萨尔卡推开他那双细长绵软的手,尽管她十分清楚,他属于另外一种人,但是仍感到有一种轻微的颤抖传遍了全身。她走到窗前,朝远处的峡湾望去。“你应该原谅我,萨尔卡,在国外,我生活在有教养的人中,已经习惯了⋯⋯我忘记自己又回到了这块蛮荒的土地。还能指望在这里见到穿这种诱人裤子的人吗?不管怎么说,我知道,咱们彼此都怀有温情。”他站在她的背后,一边说一边朝她凑近。萨尔卡仍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阿温甘吉尔又近
了一步,把手放到她肩上,温情而又认真地说。“有一件事,我想请求你⋯⋯请你冷静一会儿。你干吗总这样固执呢?你要好好想一想,这极其重要。你应该在群众大会上发言。我听说,你讲话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洗耳恭听。人们都说,你讲话能把握住问题的实质。我们需要的正是这个。你知道吧,我们是想使他们坚信,现在私有财产和民族独立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因此,大家就不应该在开创个人事业的道路上再设什么障碍了。对于他们的观点你不必否定或辩驳,承认存在着贫困。但是你要告诉他们,彻底根除贫困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发展每一个人的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可以帮助每一个人获得力量和站稳脚跟。自由竞争在自由的国家里就是表现你自己。我可以给你《晚报》的全年合订本看。我父亲那儿有。你把有关该死的赤党的文章都看一遍。他们烧毁了俄罗斯的六百万教堂,而且宣布,耶稣基督与人类无关。别忘了给他们讲讲杀死孩子的事。所有他们出版的书都亵渎神灵,否认救世主。有一年秋天,我买了一本小书,读完后我就相信了《晚报》上说的确实是真的,那本书简直是通篇的胡说八道。里面说,有一个人到了意大利,成了天主教徒,后来在辛格维利尔同一个有夫之妇睡觉。南方大修道院的院长常说,这是罪孽。后来又出现了斯韦恩巴乌尔松一副典型的骗子嘴脸这样的无赖,他们说可以用空话连篇的诗歌消除贫困。不,应该是根除。别的办法是没有的。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现在,他正筹备在西里斯峡湾创办一种独立自主的报纸。”他说着说着便凑近了萨尔卡。最后,他已是贴在她的耳边讲话了。地名,离雷克雅未克不远公元年至年是冰岛议会所在地。
“如果你能成功地阻止布尔什维克在这里组织协会,或者至少管住渔民协会的人不参加提高工资的斗争,我可以保证,我们公司再向你提供新的贷款。给你个人。明白吗?你可以买船,将来成为完全的私有者。还有,我们可以按很便宜的价格把我们的‘雷奥’号船卖给你。如果你想建造一座新住宅,只要对我说一声就行了。你用不着再要从美国寄来的钱,对吗?所有了解斯坦托尔斯坦松的人都说,从未见过这么浑的人。此外,主管还说,你母亲的死,他也负有责任。人们议论你和他的其他一些话,我就不想重复了。我知道,那都是胡扯。然而,我坚信,如果听任这些流言蜚语糟踏你,你也将蒙受莫大的耻辱。而你不走正确的政治道路,也必然将导致这一结果。同时,我也非常相信,公司永远不会考虑替克鲁克的贝泰因支付假肢的费用,因为他总干使我们难堪的事。如果人家要回假肢那是他活该!萨尔卡,你跟着我干吧。让我们一起行动吧。今年我的财运很好。我们可以利用现在的无限期贷款。如果你个人有什么私事,数目不很大的话,一千克朗以内,跟我说一声就行,我愿为你效劳。好不好?”说着,他伸出右手托住她的下巴,想扭过她的脸对着自己,亲吻她。萨尔卡猛地挣开他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衬衣领子,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推开一定的距离,无比愤怒地盯住他的眼睛说:“我母亲淹死的时候,你踢了她尸体一脚。现在,你又来用钱收买我,目的也是想置我于死地。”时间已近深更半夜。她坐在长凳上,牙齿咬着无名指的关节,现在她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她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姑娘,又不懂得逻辑学推理。她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没信心。她的手还散发着鱼腥味。萨尔卡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那样仇视刚才来找她的那
个年轻人,要知道,他给她的枯燥贫乏、浸透鱼腥味的生活带来了异国的神秘芳香和钱币的叮当作响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拒绝金钱。过后她有可能会后悔,就像某些人懊悔所犯的罪过似的。谁也不能否认,阿温甘吉尔是个年轻漂亮的男子,又有钱有势。尽管他的才智不如他充沛的精力,但是他见多识广,因为他常常外出周游世界。她的嘴唇算什么?不就是渔民的嘴唇吗?瞧她现在吃的,顿顿是自己做的家常饭鱼。也许,她在心里还在保护着那个女人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或者,竭力摆脱她?大概,她的整个一生都是为记住母亲同时又躲避母亲而进行的斗争吧。否则,她为什么同那个年轻漂亮、有钱有势的人在一起时那样不自然,即便他曾踢过她母亲一脚?或许,她就是这种命运她在同碰她的人以及想跟她睡觉的人在一起时永远不能感受到自由,永远那样不自然。女人怎么了?她们天生就是女人,难道就命中注定了没有自由?滴答,滴答,钟表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天空中模模糊糊地显出黑夜已过去而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的迹象。可是,当萨尔卡脱掉衣服,上床躺下后,那咸湿的布满水藻并飞掠着无数海鸟的海岸又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淹没了所有的政治。好像鸟的所有习性和风格都融入了她的肉体和血液。她非常爱惜钱财,但不管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还是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她丝毫也不害怕。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我行我素,什么人也吓不倒她,无论是妖魔还是鬼怪。她必须在六点钟起床。任凭她在床上怎样辗转反侧,也无济于事就是睡不着。出了一身汗,她掀去被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太阳升起来了,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太阳像诗歌中描写的那样,永远那么年轻。姑娘从床上一跃而起,想要观看洒满山坡的金色阳光。
突然,她看见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坐在离她家院子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眺望静静的峡湾,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庄严肃穆地映出奇峰突兀的群山。一个人在岸边!他戴着一顶普通制帽,穿一件灰色上衣,背对着马拉尔布德小房子。海鸟在他头顶上金灿灿的朝霞中翱翔。可是,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姑娘呆呆地愣在窗前,久久地、痴迷地忘记了旭日正将朝晖洒满大地。甚至当那男人站起身时,她也没离开窗前。那男人转过身,朝房子这边望了望,看见这位半裸的姑娘站在窗旁,现在还不是起床的时候。这种时刻常常在经久不衰的优秀诗歌中出现。各国的人都认为,诗歌,当你周身燥热的时候,它就像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风,使你清凉爽身,当你寒冷难耐的时候,它又以春天般的呼吸温暖你全身。最后,萨尔卡瓦尔卡离开了窗子,给外面的门插上了第二道门闩。接着,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蒙住了自己的脑袋。她下定决心,一定要买个厚厚的大窗帘。过了一会儿,阳光照进了屋里。萨尔卡站起身,又悄悄地溜到窗子边,深深地弓着背,为了不让外面的人发现。她透过玻璃窗小心地向外张望了一眼。那男人不见了。她坐到窗边,耐心等待。但是,那男人始终没有再出现已经六点了。七学校里的长板凳上坐满了人。海边偏僻村落里的居民都喜欢各种集会和聚会,当然是不要门票了。确实,还有许多人没到,尤其是年轻的男人他们当中有些人去修公路,有些人去别
处架电话线,或者干别的什么事去了,还有些人去了更远的地方,夏天是容易找到活儿干的。夏季,留在村里的只是一些老人。他们各自坐在家门口嚼烟末,如果有的话。当然,还有几个小伙子留在家里,等着鲱鱼的渔期。大多数参加会议的人都已经喝足了变性烈酒,这在渔村里的大型聚会中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乐事。不喝酒的会不能算会。到会的还有一些妇女、中年人。他们无精打采,脸被风吹得粗糙乌黑,双手因长期浸泡在咸水桶里布满一道道血口子。这些人在约翰博格森那里都有账号,所以对工资问题都表现出可以理解的兴趣。大多数年轻妇女都经过了专门的打扮,准备会后一显身手会后不跳舞,那算什么!还来了一些半大孩子少男和少女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当“赤色分子”。克鲁克的贝泰因是会议的中心。他面色黝黑,蓬乱的灰白头发,面颊上刻满深深的皱纹。他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激动的时候,眼睛里也常常闪射出火辣辣的光芒。博格森的小铺子里传出流言,说他像个疯子。按冰岛的风俗习惯,男人一般把头扭到一旁大声咳嗽,清嗓子,就好像使足了浑身力气往邻座人的脸上啐痰似的。但他们说起话来,却很少,而且很胆怯。沿海居民的性格大都忧郁而腼腆。人们渐渐地骚动起来。有几个小男孩玩起捉迷藏来,在几位从城里来的尊贵客人中蹭来蹭去。这几位客人十分严厉地呵斥他们停止这种傻瓜的游戏。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从窗子里可以看见阿温甘吉尔博格森的背影。他骑着马在美丽寂静的傍晚朝谷地飞奔而去。有两匹马由他支配据说,骑马对人体健康非常有益。渔民协会的一个男人给萨尔卡瓦尔卡礼貌地让了个座位。克鲁克的贝泰因终于认为该说欢迎所有与会者这句话了。他干这个真像一位名副其实的政治家。贝泰因不是那种爱的人。他讲话开门见山。
“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集会,”他开始讲“,为了什么?我这就告诉大家。我们在这里集会是为了同资本主义作斗争。今天晚上,我们要砍资本主义的脑袋。这个资本主义榨取我们工人阶级的血汗。我们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没完全搞清楚,但是我已经找许多人单独谈过了。我认为,最好现在我把去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公开向大家说明。去年,一位著名学者从南方给我寄来一本书,可是没料到竟被偷走了我认为这显然是知情者干的。资本主义为了把我们变得更加愚蠢,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众所周知,我去年收到了一只假腿。我是说收到了,因为这假肢当时是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代替我为博格森卸货船时被钢缆缠过并截去的那条真腿。公司命令医生截去我那条腿,而另一位医生,这位医生去年秋天来咱们村为孩子治过病,却说,根本没必要截去我那条腿。我把这话对约翰博格森说了,你们猜,他怎么讲?他说,布尔什维主义现在已混到医学界里了。可是当我对他说,我要上告法院时,他害怕了,见鬼,他劝我安装一条人工制作的假腿,代替我自己那条为资本主义牺牲了的真腿。后来又出了什么事?一天,有位牧师亲自找到我,建议我写封感谢信。我对他说:‘见你的鬼去⋯⋯,人们坐不住了。大多数人对贝泰因这条腿的故事已经十分厌烦。妇女们悲伤地摇摇头。一个男人冲着发言者大声喊了一嗓子,要他别再说了。“不,”贝泰因怒不可遏地喊道“,我还要说!但是关于那封感谢信地地道道的伪造信,在这里,面对所有有良心的人,我暂且不讲了。不过我要声明我从没写过什么信,也从来没乞求上帝奖赏约翰博格森。我是无神论者。如果我为此而下地狱,那也无所谓。我有十个孩子。十个孩子面对上帝,十个孩子面对人们。我坚决地说,可以把我送入地狱,随便那里怎样折磨我,但
我还是要诅咒资本主义和资本家!他们全都是骗子、奸商、窃贼、杀人犯!”会议达到了高潮,整个会场群情激昂。尖刻的字眼和强烈的表达句式也都纷纷冒了出来。响起阵阵喊声,要求把发言者赶出会场,承包人卡特里努斯朝贝泰因扑了过去。但贝泰因奋力抗争,仍然不停地讲:“新年的时候,也就是在我埋葬了妻子仅仅两个星期之后⋯⋯正当失业工人⋯⋯我收到了一张账单⋯⋯是从德国寄来的⋯⋯要我为这只该死的人工假腿付账。打倒资本主义!”这段激烈的序曲是以克鲁克的贝泰因被拖到院子里嚎啕大哭结束的。然后真正的会议才正式开始。站起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他大概还不到三十岁,苍白的面色,深棕色的头发呈波浪状,鼻子略微有些鹰钩状,眉毛黑黑的。开始时他有些急躁,瞳孔都放大了,因而眼睛变得非常暗淡。他穿一件已相当破旧的灰色上衣。他那一身装束看上去惟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红色领带,与他苍白的脸和深色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渐渐地,过去那张年轻的充满激情的面孔又从早已逝去的黑暗中浮现出来。“这颗叛逆的心还能找到那块浇灌奇异果树和真正鲜花的乐土吗?不,永远找不到了。”萨尔卡瓦尔卡心想。但她到底还是在这个人身上认出了多少年前的那个人,当时他曾占据了她的全部想象并遮挡了其他所有人的形象。是的,就是他。她知道,这双眼睛里的火焰在她心目中并没有熄灭,仍然在燃烧。无论他去了哪里,他始终照耀着她,遮挡了世上所有的光。突然,一种难以言状的预感控制了她。她感到后背和双腿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抖。这张嘴曾讲过一个扑朔迷离的神秘女人令人不解地消失在山后的故事。现在,这张嘴又在这里,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开始讲话了。
等到萨尔卡瓦尔卡开始明白了他在讲什么,他已经讲了不短的时间。卡特里努斯艾里克松又回来了。他的到来引起一阵骚动和喧哗。他在发言人的鼻子底下落座后,又开始大嚼起烟末来。发言人讲了很长时间的阶级、资本主义和社会制度,而后稍稍退了退,离这位新来的承包人远了一点。“资本主义这是社会机体上的毒瘤。”他说。新来的承包人朝发言者近前挪了挪,接着又庄重地大嚼起烟末来,好像要把发言者就着吃了似的。“公民们,”发言者继续讲道,“他们不喜欢我们消灭私有财产权。但是在我们的社会里,十分之九的人一无所有,而那十分之一的人却因为大多数人一无所有得以享有私有权。因而资产阶级反对我们。我们的意图是消灭造成大多数人贫困的私有财产权,而资产阶级认为这是我们的极端无理。”诸如此类的话还讲了一些。听着他的讲话,萨尔卡瓦尔卡不能不承认他的话中有许多明智的道理。不过,她想象不出要使这种精神在这个小地方扎根有多大把握。至于谈到她个人,她认为,如果布尔什维克能没收博格森的财产并分掉,她把自己那一股拿出来也没什么。尽管她在发言人的讲话中没找到很多符合自己利益的东西,但她对承包人的行为甚感气愤。他那咄咄逼人、想把发言人一拳打倒的样子,自然使会场上响起阵阵嬉闹的笑声。最后,萨尔卡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质问承包人是不是愿意同大家一样注意些礼貌,安静地听讲话人发言。她的这句插话引起了普遍的赞许。“无产阶级一无所有。它对待家庭和孩子的态度与资产阶级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工业,在此地表现为渔业。工业和资本主义的压迫,这种压迫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剥夺了无产阶级所有的民族特点。我们,像英国、法国、美国和德国那些在资本家工厂
里干活的千千万万劳动者一样,首先是无产者。法律、民俗和宗教,对于无产阶级来说不是别的是资产阶级对我们的束缚。他们想出这些,仅仅是为了保护资本主义,维护他们的利益。”现在,萨尔卡坚信,在那个大千世界里,恶人们无疑向这位贫穷青年的心灵里注入了使他发疯的药剂。她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字不漏地听他讲话的。好像其余的人也同她一样在聚精会神地听发言人讲话。男人们不再大声咳嗽,不再肆无忌惮地吐痰,也听不见嘈杂的喧闹声只是从敞开的窗子里传来远处海边飞鸟的阵阵鸣叫。“资产阶级的存在和它的统治致使资本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资本增长,它的利润也就增长。资本生命的源泉是工人们的雇佣劳动。而雇佣劳动的基础则是劳动力的剩余。可是,工业的发展又致使这一发展停滞,因而促使工人们团结到工会里,聚集到革命的旗帜下。资产阶级千方百计阻挠的‘工业区域的进步’不以资产阶级的意志为转移,正在毁坏他们的组织基础,破坏生产和私有财产。资本主义是自己的掘墓人。它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工人阶级的胜利是不可避免的一样。”在这一新的大胆论据帮助下,发言者又开始论证剥夺富人财产的必要性。应该将至今还占有巨大财富的人依照不可违抗的科学法律交给教区养起来,而没有财产的,像克鲁克的贝泰因这样的穷人,要担负起管理这个世界的责任。萨尔卡瓦尔卡弄不明白,奥塞里的人怎么能这样全神贯注地听如此深奥的道理。如果讲的是捕鱼的事,那还容易理解,也完全可以分析出来。但是,也不能说整个会场始终寂静无声。当发言者讲到无产阶级专政时,听众中又响起了大声擤鼻涕、擦鼻子的声音。原因很容易猜出来,这些穷苦人怎能养活这么多像自己一样贫穷的穷苦人?
更何况大家谁都没有船!令人安慰的只有一点:他们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各种各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比如,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像耶稣一样贫穷的人,靠一大片面包和极少的一点鱼养活了五千人,而且连土豆都不要。此外,还应该补充一点,那就是听众一般都喜欢听热闹而高深的讲话,即便不能完全听懂,他们也很入迷,因为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怀有一种对能读祷告书和会写自己名字的人的尊敬。而这一次,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不仅能读会写,还受过高等教育。从渔民协会成员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丝毫也不怀疑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甚至当他引用《共产党宣言》中的那些复杂难懂的观点时,也对他深信不疑。还有些人希望这报告结束时来点高谈阔论,要求这样结束:工人阶级分得世界财产,把掌权人赶下了台。这时,兴奋异常的讲演者从云雾中徐徐降落,一直降落到阿克斯拉尔峡湾奥塞里的悬崖边。他又开始讲要求提高工资的事情。工人们应该把自己的要求写出来,交给公司,以现金形式付工资的要求一定要写进去,就像制定宪法那样。他号召成立工会,把本地所有的工人都组织起来,捍卫自己的利益,开除那些不服从工会决定的人。但是,他对应该没收约翰博格森的钱财并分给大家的事一句也没提。接着他又表示,工会必须今天晚上就成立。应该说,这样做有些强人所难了。发言人又展望了一番将来的形势。他有材料,说今冬将举行自治市政府的选举。工人应该在这次选举中保护自己的利益。下一步,在明年夏天将举行国家议会选举。不言而喻,工人们要紧紧地团结在自己的候选人周围。接下来,发言人又强调指出,必须在工人居住区成立合作社。他已设想出将来捕鱼实行公社制作业。不仅仅出海捕鱼的渔民,就是岸上工作的工人,也将并到公社里去。还要在谷地建造一座大型作物加工厂,安装
现代化科学技术设备。到那时,村里的孩子天天有奶喝。“这是蛊惑人心,是布尔什维主义!”有人在会场后面大声喊。那位承包人也开始向讲话人逼近,活像一只准备投入战斗的公鸡。但是,发言人不仅没有被轻易吓倒,反而比刚才讲得更精彩了。他又开始讲将来公社的捕鱼业,十分熟悉地引用各种数据,证明公社的捕鱼业能取得怎样辉煌的成绩,证明实现这些目标并不很难。这将是一个捕鱼船队,属于这一地区所有贫穷家庭的每一位父亲和他们的妻子。而能否获得开创这一事业必须得到的公债,取决于在国家议会选举中赢得多数票的人是保守党还是进步党。公社在谷地建设大型工厂离不开国家的帮助,也就是这个意思。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孩子可以整个夏天都在美丽的绿草坪上戏耍。除了新鲜牛奶、乳脂、羊肉以及鱼制品之外,劳动了一辈子的穷人难以想象的各种食品都会用大车挨家挨户地送到劳动者家里。而以前,食物只是装在口袋里自己背回家,每逢星期日才能吃到一次硬邦邦的咸羊肉。报告人没有忘记描述在这里建造现代化舒适方便的工人住宅,建造法兰克福式的住宅。房间里都用电灯照明,而电源于山上的流水。公共食堂里有技艺高超的厨师烹饪多汁的金黄色牛排,供在工厂里加工鱼制品的工人们食用。而这些工人加工成的食品又为生活在这里的各家各户提供了方便。藏有无数有趣书籍的图书馆永远为工人们敞开大门。这里将建造起宏伟的、配有各种乐器的音乐堂和儿童游戏场。对于孩子不仅要采用科学方法喂养,还要从小培养他们热爱知识的好习惯。富有经验的各行各业的能手都能在奥塞里开辟出一条自己的大道这条路是平坦的,就像自己的手掌。讲演者为了加强说服力,还向听众伸出了他的一只手。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的工人们将为自己开辟出一个崭新的世
界,而这个新世界的基础就在今天奠基成立工会。在严密的推理和详细而具体的数据帮助下,讲演者证明了对于本地居民来说,惟一合理而又明智的做法就是建立一个新世界,而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听众们都在竭力想象着这条还未实现的宽广而灿烂的光明大道,想象着行进在这条大道上的劳动者,从自家漂亮的住宅里走出来,个个身材匀称、体魄健壮,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神风貌。“如果你们认为这只是理想,不相信工人们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这一切,那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一切已经在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俄国实现了。这个国家占世界总面积的六分之一,生活着一百六十五个民族,但是与我们相比,他们有高等文化程度的人数并不很多。”结束讲话后,发言者建议休会片刻,并且请对成立工会不感兴趣的人退场。没等他这句话说完,整个会场就沸腾了。大家吵吵嚷嚷地议论起来。有人大声喊叫,说正在商量一部分人拥护资本主义,一部分人反对。传来一阵不容反驳的吼声,断言若创建工会,参加的人肯定都是罪犯和盗匪是彻头彻尾的专制。还有人坚决要求公开辩论,是否有必要成立这种工会。感谢上帝,这里的人还没有落到忠顺奴仆的程度,不然的话,就会轻而易举地屈服于布尔什维主义的压力,成为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走狗,人民就可能丧失一八五一年也可能只有上帝知道是哪一年宪法赋予的行动自由。最主要的是今晚的会议有腰缠万贯的头面人物出席。就在布尔什维主义的拥护者们讨论由谁出来回击那些吵吵嚷嚷的人,而教区委员会主席不断地咳嗽清嗓子的时候,从座位上站起一个人。看得出来,他还糊里糊涂,不清楚现在已到了紧张的时刻。他站出来发言,仅仅是因为一个小小的问题弄伤了他那颗虔诚的基督心。在嘈
杂的吵嚷声中响起这位老人颤抖和苍凉的嗓音,真是大出人们的意料。“我想请问报告人一件我非常感兴趣但并非具有多大意义的小事。我认识报告人时,他还很小,没有鞭杆高,而那时我已是救世军的见习军官了。现在你成了学者,又出过国,但我还是有件事要问你。请你告诉我,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真的从俄国弄回一些动物饲养吗?对这个问题我希望得到回答。我相信,其他的人也不会反对了解这件事。关于这件事,村里有许多传闻。我想问的就这些。”像往常一样,古德蒙杜尔约温松提问题的时候,大家都各自想自己的心事,没有谁会专心地听他发言。一些人聪明绝顶,另一些人吃得饱喝得足,谁会屈尊回答他的问题呢,就连万人之主的皇帝也没给他回信。不等回答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的问题,解释这件六个月来一直激动着全村百姓的有趣的事情,主席开腔了,让会场注意安静和秩序,因为著名的天才诗人兼教师约温约温松要发言了。尽管人们无视主席威严的命令,会场还远没有静下来,但学校的这位老师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瘦瘦的,一副严肃的神情,留着大胡子,戴眼镜,大喉结很突出,不停地上下滑动。他开始读自己的发言稿,上面的字密密麻麻一大片。“众所周知,赫夫金人和维克金人因为不甘屈服哈拉尔德皇帝的暴力,从挪威跑到这里建立了我们这个国家。他们是那样热爱自由,以至于为自由舍弃了祖国。他们只得在艰苦的环境中生活。他们不顾一切困难,在这里创建了繁花似锦的国家,由此证明了自由和独立的人们是无所不能的。这使所有善良的冰岛人懂得并看到了,人民的命运是可以自己掌握的,如果失去了自由,就会落入独裁专制的桎梏。”
“谁若不能把嘴闭一会儿,就让他到这儿来!”主管大声喊道。第一个报告人背靠着墙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发言,脸上挂着怀疑和讥讽的微笑。学校的教师仍在念他的发言稿。他概述了冰岛历史之后,又开始讲解社会党人纲领的基本原理。“社会党人纲领的基本原理包括生产资料国有化和限制个人自由。如果他们的理论得以实现,那么国家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史无前例的暴政和独裁统治。这是任何一个有自由思想的人不能忍受的。请相信,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将必然回到曾在我们这个地方占统治地位的那种秩序。在那个年月,贫苦的农民霍尔姆法斯图尔仅仅因为没按垄断专营的主宰者规定的买卖地段卖了几条小鱼,就被绑在耻辱柱上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顿。”“打倒约翰博格森的垄断专营”有人高喊了一声。承包人朝会场仔细看了看,想查出捣乱分子是谁,但没能找到。“打倒资本主义的走狗!”“应该使每个人拥有充分的自由选择权。每个人都有权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他愿意投入的、与其信仰和观点相适应的方面。只有这样,他才能是一个自由的人自由的,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人⋯“够了!”这一声是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喊的。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像课堂上的老师那样要大家静下来,遵守秩序。“不愿意加入工会的人可以离开会场了。”“滚滚!”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伙年轻人齐声叫喊,声音大得连喊叫的人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发言人自然停了下来。学校的这位教师十分尴尬,默默地朝门口走去,伴随他的是一连串外号“:蠢驴”“、白痴”。没进过学校门的人都这么称呼他。这
就是你年老力衰时对你多年呕心沥血工作的报偿!就在这时,斯韦恩巴乌尔松站了起来。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看来,他决心要擎起战友弃置的大旗,尽管他也深知,学校教师的失败并不是偶然的。这样枯燥乏味的发言还有什么可指望的?但是,斯韦恩巴乌尔松战胜了自己的怯懦,讲起来。整个会场处在一片喊叫声和喧闹声中。每一个人都在让邻座的人静下来,不要讲话,但他们只能听到发言人讲出的单词,有时勉强听出一个句子。“个人的主创精神,”他大声说“,自由贸易这是根本法。生活。幸福。宗教信仰。俄国,奴役制,饥饿,布尔什维主义。上帝的仆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受熬煎。妇女们姐妹们,未出嫁的姑娘们,女儿们像牲畜一样。他们要占有一切。成千上万的孩子。首都那位著名的教授。这个年轻人是个什么人?是神甫,还是法官?都不是,也不是学者,更不是诗人。他的进取精神在哪里?深明事理,勤勉努力,简单地说,就是积极的进取精神。我是说进取精神,积极的进取精神。火焰是扑不灭的,明亮而柔和的阳光帮助它燃烧。明亮而柔和。约翰博格森,还有其他一些人。进步正确的道路。这完全不是一个所有的人什么都拥有或者任何人都一无所有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让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靠自己的财产生活。个人的主创精神可以把任何人变成富翁。我就是从一点一滴做起,从一个不大的菜园做起的。我给人剃过头,剪过发,修理过马鞍、挽具、铃铛和套绳。我还订购过两头丹麦猪。人的脑袋是什么主意都可以想出来的,千千万万个主意都能想出来,能想出主意的人就能成功。你们回想一下,约翰。博格森为咱们这个小地方做了些什么?请不要忘记,这位高尚和心胸宽广的人为我们树立了怎样的榜样。他会帮助我们度过最困难的时期。”
“嘘⋯⋯嘘⋯⋯”会场里响起一阵喧哗的嘘声,连单词也无法听清了。教区委员会主席只得和上位讲演者一样,垂头丧气地离去了。接着站起来的是一位姑娘。她留着短发,宽宽的肩膀,穿一件冰岛式高领绒线衫,声音很有力量,的确,她的嗓音并不十分悦耳。“阿尔纳杜尔,我可以同你讲几句话吗?”阿尔纳杜尔做了个手势,示意会场静一静。喊叫声立刻停止了。从各方面看,阿尔纳杜尔已经在他们中间取得了首领地位。他的手刚一举起来,整个会场立刻静了下来。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奇异的微笑,近似冒险小说中恶魔的狞笑。这个姑娘可是与众不同。好像她的声带构造有些特别似的,大概很有医学研究价值吧。此外,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表现出冷峻的蔑视,这似乎对演说家来说又具有某种探讨的意义。她说起话来有些字吐音不很清楚。她的外表会给见过她的人留下非常矛盾的印象。一方面,这是一位结实健壮的女人,同时她身上又洋溢着一种小伙子的气派。另一方面,她又给人一种天真、富于幻想的感觉,同时又使人觉得她很普通,很实际,具有实干精神。她的相貌也带着一种调皮、冒失的情调,但同时又具有一种无法言传的纯真而远非卖弄的意味。尽管她的外表和穿着与其他妇女迥然不同,但比她更有女性特征的人似乎还未必有过。其他女人同她站在一起都会大为失色。“阿尔纳杜尔,”她说“,我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吗?我还是小姑娘时就认识你,你对我讲过你的夙愿和梦幻。依你看,我们这些普通的渔民还应该继续靠那些虚无的说教和凭空的臆造生活?我不否认,这里有许多方面还可以更好一些,但如果大家好好地想一想、斟酌斟酌,就会认识到,生活首先是咸鱼,而不是空想。如果公司因为我们要求提高鱼价而不能大量地收购我
们捕获来的鱼,甚至停止收购,那么,我们是毫无办法的。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鱼堆在那里,越堆越多,而我们又无法得到劳动报酬,最后只得非常便宜地降价处理,此外,还得把我们的捕鱼船搭进去。为什么?因为公司停止了捕鱼业务。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工作,得不到贷款。一部分人摽在教区脖子上,靠救济生活,一部分人将背井离乡,沦为乞丐。不,阿尔纳杜尔,凭空臆造出来的东西诱惑不了我。我宁可要手中实实在在的小房子,也不要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我的智慧,我的力量,也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这是我惟一拥有的。只要它们存在一天,我就不去指靠别人,不去指靠上帝。我这一生经历了无数骗局。救世军在这里的时候,它教我忘记烦恼和痛苦,教我祈祷,寄希望于上帝。现在你又来了,带来了工会和革命,要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工会和革命。可是,谁能担保工会和革命比救世军好?谁能担保我们不是出了火坑又入虎口?我对传闻和书里写的分不大清楚。书里写的对有时间埋头读书的人可能有好处。但在我们这里惟一需要的就是鱼的基本价格。去年,我们为了自身的生存,同约翰博格森达成了协议。如果今后能在西班牙开辟一个不错的市场,我们就会有更多的工作,工资就可以相应提高,贷款的条件也将大大改善,弱小的渔民也会渐渐强壮起来。但如果你们现在组织工会反对博格森,本来就一贫如洗的渔民将失去一切经济来源。博格森无论如何也不会忍受到濒于破产边缘。我几乎是重复他的话:整个夏天,我们靠什么生活?我希望你们不要怀疑,博格森不会对几千普特咸鱼扔回大海的事多加考虑。摧垮博格森的公司是困难的,而要使我们强壮起来更难。合作固然很好,但必须是在适合的方面。比如,只能在具有相同承受能力的人中间进行。而公社制捕鱼船队纯属胡说八道,是书本里的空想,在我们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是根本行不通的。我们是
依凭实实在在的现实生存的,而不是书本里的那些幻想。我们的行为不应该超越我们的知识和捕鱼经验允许的范围。如果岸上的工人组织起来,要求提高工资,那自然,公司将拒绝录用其他工人工作,除了我们渔民协会的人之外。”“那我们工会的工人就阻止你们工作。”阿尔纳杜尔打断她的话说,他的这句话赢得了全场暴风雨般赞同的欢呼声。“如此说来,你的社会主义还包括挑唆无辜的人们相互残杀?”萨尔卡瓦尔卡高声质问。阿尔纳杜尔回答:“社会主义在这里,如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它首先是为工人阶级的政治和经济利益而斗争,反对一切企图剥削他们的势力。”“据我所知,我们这里在座的都是工人。除你之外,你根本不属于这里的人,而是外来人。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依靠什么人也顺利地走过来了。我还可以使你相信,用不着你我们将来也照样会过好日子。所以说,你可以离开这里了,阿尔纳杜尔。”“这里也同工人阶级尚未实现彻底变革的其他地方一样,存在着两种类别的人:大多数创造财富的群众;极少数占有群众创造出来的财富的一小撮。第三类人是没有的。”于是,姑娘的回答有些失礼,近乎粗鲁起来:“科弗家的阿利,咱们以前就相识!是啊,你外出转了一圈,见了许多世面,就把我忘了。可我忘不了你。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就像咱们昨天才分手似的。你这些无稽之谈我也并不陌生。这些胡言乱语与你多少年前,在这里,在这岸边,对我说的那些鬼话没什么区别。你那时就大谈什么灵魂,什么深山后面有个奇异的国家。你用这些话戏弄我,是因为你认为我比其他人蠢。噢,我听够了你的胡言乱语,阿尔纳杜尔。所以,当你出现在这里,妄
谈漂亮的房子和金色的牛排时,我并没有立刻跪拜在你的面前。不,阿尔纳杜尔,你再想用‘这里的路将平坦得像手掌一样’、‘我们将创造一个新世界’之类的鬼话哄骗我,是办不到了。我只能这样回答你:我没有时间听救世军的布道了⋯⋯”渔民协会的成员们也以欢呼声祝贺她的精彩发言。可是,她却想立刻跑出会场。她在深思,自己是否真的驳倒了对手,哪怕只是稍稍战胜了对手关于资本主义和无产阶级的论述,是不是自己的发言受着个人感情的支配,是不是自己的发言也只是达到了学校教师和教区委员会主席的那种水平,软弱无力,空洞乏味。或许,最正确的发言结局应该是跑到院子里,像克鲁克的贝泰因那样大哭一场。阿尔纳杜尔仍旧是那一副藐视一切的冷静和自信的神态。他甚至没再理睬她,只是又一次请渔民协会的人离开会场。“如果该死的渔民协会的人再不从这里滚蛋,就把他们赶出去!”会场里有人喊了一句。于是,阶级斗争开始了。另一派也喊起来:“打倒匪帮工会。打倒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双方都大喊大叫起来,相互攻击、斥责,大概以为谁闹得厉害就能战胜对方吧。但随着争吵,越来越明显地看出,双方都不能轻易战胜对手,任何一方想取得胜利都是很困难的。最后,终于达到了白热化使用了作战艺术。伟大的教堂建设者,或者如许多人称呼的独立运动的英雄,约翰博格森手下的人就是他绕到了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使者背后,一把揪住了他,朝正在走来的贝泰因身上推去,而贝泰因正高声喊:“今天就到这儿了!今天就到这儿了!”会场顿时没了秩序,乱作一团。女人们像平时那样呼喊起上帝来,躲避男人。一部分担心自己的性命,一部分害怕男人乘机
撩她们的裙子。而此时,两个敌对阵营的男人正拼命地向前挤,想赶快救出自己的首领。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狠狠地教训对方,政治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真正的厮打开始了。这会场真是热闹非凡!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使者落到了对方人手里,毫无疑问,这些人得到了村里道德高尚的人支持。再过一会儿他就得变成肉饼。现在,他脸上的那种自信的笑容不见了,只顾拼命地挣脱独立英雄那死死抱住他的双手。他这位无产者没想到,在奥塞里生活的都是古老的维克金人的后代。他们仍像黄金时代那样,随时准备保卫自己国家的独立,反对外国统治,就像当年的特维尔的艾纳尔约温松。“嘿嘿⋯⋯今天就算了,小伙子!这里,维克金人和独立自由斗士的英灵还活着,记得英戈尔阿尔纳尔松为了反对农奴制是怎样从韦斯特曼群岛的黑姆山下来斗争的。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码头上有船等着你,它会免费把你送回原地的。我们奥塞里的人都是独立的人。”当本地优秀的子孙在英雄卡特里努斯艾里克松周围筑起一道保护圈时,古代萨迦中的英雄业绩像烈焰一样在他们的血液里燃烧起来。他们拦住了盲从者们的去路,使他们无法解救自己的头领。布尔什维主义的这次行动使奥塞里的许多人都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打耳光的响声,扯破的衣服碎片满天飞舞。有的鼻青脸肿,扭伤了脖子,有的牙齿被打得残缺不全。许多人都两眼直冒金星,一阵阵眩晕。失败的一方慢慢地但又是十分坚决地朝门口的方向移动。但是在门口处,却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而又意想不到的事:萨尔卡瓦尔卡,这位个人主创精神的捍卫者,突然冲入胜利者中间,没等人们弄清怎么回事,她一把揪住卡特里努斯,抡起粗壮有力的臂膀,照准他的鼻子重重地打了两拳,接着又在他的两
只眼睛上各补了一拳。随着这狠狠的几拳,教堂建设者立刻放开了自己的俘虏。若不是他的盟友相助,他肯定会倒在地板上。接着,姑娘又粗暴地推开几位自己渔民协会的人,为阿尔纳杜尔开辟出一条路。现在,他可以自由地同自己的追随者会合了。“你们这些可怜虫!”她咬牙切齿地喊道“,有胆量朝我来!”没有一个人想往她跟前凑。殴斗结束了。大家扶着卡特里努斯艾里克松走出了会场。有人跑去找水。他的鼻子伤得很严重,脸肿了起来,两只眼睛一点也看不见了。鼻孔里直往外淌鲜血。所有的人都坚信,换个人挨这几拳,肯定会失去知觉。“雇佣杀手!”有人喊道。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得救了。他站在院子当中,挥舞着白皙的小拳头,威吓在受难者身边忙来忙去的人。他的衣服已被扯得七零八落,飘拂着一块块布条,但是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受伤。他脸上那种自信、傲慢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恶的杀气,这使他的脸变得丑了许多。此时,他很像一只蹲在房顶上向下面的一群狗发威的猫。“我告诉你们,我们还要和约翰博格森算账!我们要同阿温甘吉尔博格森,同你们这帮约翰博格森的走狗血战到底!”我的上帝,在这张年轻的知识分子型的脸上,燃烧着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吞没一切的仇恨烈焰!萨尔卡瓦尔卡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可怕又富有魅力的面孔。这火焰在她的感情里化作了灰烬,并且控制了她,使她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甜丝丝的预感遍及全身。“萨尔沃尔,你背叛了我们的事业!”斯韦恩巴乌尔松嘶哑着嗓子冲她喊。“快走你的吧!”她鄙夷地回敬了一句,转身回家了。
八“海岸边的飞鸟,人们叫它海鸥。”在海鸟深夜的啾啾鸣叫声中,萨尔卡瓦尔卡脱去了衣服。此时,世界革命的回声和反对雇佣杀手的战斗呐喊在她的血管里回旋、激荡。海鸟和政治融入了她的肉体和灵魂,汇成了一曲特别的交响乐。你不要,跟我跳,你不想,跟我舞,跟我跳舞你不要,跟我跳舞你不想。睡着之前,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支自己编的怪诞童谣。最后她睡着了。她梦见了一群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孩子。他们站在一座下面是潺潺流水的小桥上,忽而喊下流污秽的脏话,忽而唱不堪入耳的儿歌。他们是那样饥饿,好像能吞下整个世界。正如一首古老的民谣中唱的:啊,若是湖水变成牛奶,高山变成奶酪,大海装满蜂蜜,再给牧场抹上黄油⋯⋯萨尔卡瓦尔卡站在这群孩子当中。但突然,梦里又插进了
这么奇怪的一幕出自《圣经》,是讲摩西的。当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法老的女儿在草丛里发现了他,而且像捧一只小鸟似的把他带回了家。萨尔卡觉得是自己去了草丛,在河边一个不大的封得好好的筐子里找到了他。是基督的情感促使她这样做的。接着,又出现了西律王和哈巴谷。最后她醒了,头昏沉沉的,比睡之前还疲乏。她总共只睡了两个小时。当她再次入睡后,这梦又重新演了一遍,只是出人意料地出现了斯坦托尔斯坦松。他驾驶着上帝的战车,由一匹漂亮无比的白马拉着。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善跑的骏马。驭手她看得不很清楚,罩着一层雾,所以,她也不敢肯定这就是斯坦托尔斯坦松。也可能就是耶稣基督本人吧。就这样,梦境整整伴了她一夜。最后终于挨到了早晨。这是个星期天。怎么做了一夜乌七八糟的梦?为什么不梦见别的什么,比如,梦见发生在这里的政治大事?她像一只在寒冷的天气里冒雨睡了一夜的小狗,醒来后像抖去身上的水珠那样抖了抖身子,仿佛要把这荒诞不经的怪梦抖掉似的。她睡得很不好,但是又不敢再打盹儿,生怕再度陷入那个摩西和哈巴谷的混乱世界。于是她立刻起身下床,想做条鱼吃。天气好像很不错。从远处的峡湾传来阵阵海鸟的叫声。它们飞得很低,翅膀贴到了平静的水面。露水把青草洗了一遍,萨尔卡也很希望像青草一样把全身洗个痛快。她的牧场像个大穿堂院,萨尔卡一边洗澡一边想,不妨把这牧场的租金提高一些。如果这时渔民协会有人来讲昨晚的大会是如何收场的,她会请他立刻滚蛋。这不关她的事。她继续洗着澡。在这样美好的星期天早晨,还有什么比洗个澡更令人惬意的?你年轻,你的心灵和身体像生长着的青草一样生机勃勃。我们总是向往快乐,而不是痛苦,即便是到了老年。萨尔卡唱起歌来。她知道许多歌唱祖国、颂扬祖国英雄创建业绩的歌曲。但这
些歌在祖祖辈辈吃鳕鱼长大的渔民心中却引不起共鸣。它们更像是那些只在他们这个小地方停留半小时的、身着名贵大衣或惊讶不已或赞不绝口的先生。而她总觉得春天正在她心里复苏,于是她忍不住哼起自己编的小曲来。特拉达,达达,特拉达,达达⋯⋯这支歌是在她心里产生的,曲调怪异,似乎与她听到的一支手风琴曲有某种联系。那支手风琴曲是她从一条偶然经过这里的丹麦轮船上听来的。真见鬼⋯⋯萨尔卡正一丝不挂,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浑身一震,本能地用双手捂住前胸。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你敢开门,我就让你死在这里!”萨尔卡大声喊,也不清楚门是不是闩着。外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答话。萨尔卡顺手抓过一件衣服,胡乱地穿到身上,生气地问:“谁?”“小伙子。”答得合乎礼仪。慌乱中,她一把扯过挂在厨房衣钩上的裙子,结果裙子的下摆撕了个大口子。她手忙脚乱地套到身上,又把脚塞进靴子,就这样衣着不整地朝门口走去。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和陌生的嗓音使得她心神不定。她决定先从门缝里向外看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再把门打开。在这个阳光灿烂、海鸟飞鸣的早晨,做了一夜杂乱无章、乌七八糟的怪梦后,谁会站在她家门口呢?除了那个博学多能、无所不知的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还会是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
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客,好像过去她从未这样早接待过客人。但尽管如此,她的态度还是十分友好的,只是带着几分惊奇和冷漠。她那低沉嘶哑的嗓音像是在问:他是什么人?他来干什么?那时,当他们在这院子分手的时候正值天寒地冻。现在,他们又成了什么样的人?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男女之间的这道鸿沟更深更宽?“我没吵醒你吧?”他说着做了个疑问的手势,然后让两个手指停在脸颊上。“没有,我洗澡来着⋯⋯今天是星期天,我想换换衣服。”他靠在栅栏上,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用手指捻了捻,然后疲倦地抬起一只手,将压在额头上的便帽向脑后推了一下。他的衬衫领子已经很脏,脸也没刮,可能今天根本没洗脸。他疲惫不堪,衣着不整,大概还饿着肚子,也没有钱,最多兜里有几枚硬币,鞋子也没有擦。萨尔卡心想,这样的一身打扮,系条红领带,真是不伦不类。昨晚,他的讲话是那样清楚明了,有条有理,令人信服,而今天早晨,他又是这样一副蓬头垢面、失意潦倒的样子。尽管他的蓝色眼睛炯炯有神,嘴唇的线条清晰美丽,牙齿洁白而又整齐,但是看上去他同普通的穷人没多大区别。很可能他连那人的医疗费都付不起,也就是萨尔卡为了他而奖赏那人的几拳。她这样做,可能会给她和她的名誉带来不应有的损失。说句实话,她干吗在已经把船都给他准备好了的情况下,还站出来阻拦赶走他呢?阿尔纳杜尔点燃烟,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不打算让我进你的门?”接着他又心领神会而又礼貌地补充说“,你家里有客人吧?”“我家里?”萨尔卡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脱口反问了一句,“不,我可以向你证实,我还没进入公有制。”
他看了看她,对她的回答报以一笑。“如果你愿意,就进来吧。”萨尔卡说,“只是我还没收拾房间,连被子都没来得及叠。我刚刚开始洗澡。”“你接着洗吧。我不会打搅你。”“什么?”“我是说,你接着洗澡吧,我没有丝毫的恶意。”“不像话!”“我常看见裸体女人。她们一点也打动不了我。着装的女人倒是能使我动情。”“原来如此!”说完,他开始在厨房里踅摸起来。“我应该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女人。”萨尔卡说。“真的吗?”说着他朝炉灶走去。旁边有个小碗橱,是里面的香味深深地吸引了他。“还热着呢。”萨尔卡说。“我可以洗洗脸吗?”他问。“在这儿?”萨尔卡吃惊地问“,我以为,你是来告诉我什么新闻的。”“新闻?”“是啊,昨晚,你们布尔什维克大会是怎么结束的?”“当然,成立了工会。顺便谢谢你,收拾了那帮家伙。看得出你的力气很大。我不行。我犯了个错误,没带手枪。我怎么会知道,约翰博格森变成了这种人,采取了敌对态度。他干得很漂亮。”“你觉得还不够,还要向人们开枪?真不害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还记得吧,有一次约翰博格森给了你两克朗,他的妻
子气急败坏地扔给了你几件她女儿穿过的破衣服。”“我还记得其他一些事,比如,你追逐他的女儿,那时你多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她让你当她的跑腿的,差使你去给她打酒。”“完全正确。尤其是有一天夜里,她把我引到她的房间,可后来又把我赶出来了。你看出来了吧,对她来说,我不是个合格的男人。”“听你讲很开心,我认为你应该感谢约翰博格森给了你许多书读,而这些书你又从未还给他。”“如果约翰博格森是站在明处杀人,那我会向他脱帽致敬。可他是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杀手。他是癌瘤。”“在晴朗的星期天早晨,说人身上的这种东西真煞风景!可是,你知道吗,多亏了有他这么一个人,我们大家才都得以活下来?他把大半辈子都献给这块土地了。”“啊,是这样!顺便提一句,人们传说你和图利是好朋友,每天晚上他都上你这儿来!”“那又怎么样?”萨尔卡冷冷地说“,我希望,他没惹着你吧?”“当然没有。我没什么。可是,你可能对他最近订婚的事感兴趣吧?”“他订婚?天啊,这可太让我吃惊了!”“他同丹麦一位牧师的女儿订了婚。这位牧师的女儿两年前同意大利理发师的助手搞出了一个孩子。”“奇怪。他可是常常去葡萄牙。”“我猜得出,他准是经常胡扯葡萄牙的事给你开心!这个可怜的商人,他从来不敢到比弗雷德里克斯堡的洛林夜总会更远的地方去。不过,我已经说过,现在他可嫌弃这里了。他要他的父亲在夏洛特敦给他建造一座价值五十万克朗的宫殿。他准备结婚,做个知名的上等人。当然,你可以尽一切可能支持博格森,
在这段对他来说十分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希望工人的工资不提高,不然的话,老头子该拒绝为他的可爱的情侣在丹麦乡下建造别墅了。”“这全是胡说八道。”萨尔卡冷静地说“,众所周知,约翰博格森是冰岛最杰出的奉行独立的人物之一。首都最大的报纸常常提到他。”“很对。他是著名的独立战士,但还有一件事也很著名。几年前,他的女儿赏赐给西里斯峡湾许多居民一种疾病。于是他只好把女儿隔离起来,给她买了一位海军军官丈夫。”“我坚信,这纯属谣传。”“这件事是我从西里斯峡湾的一位医生嘴里听到的。他是我的同学。事情是这样的,约翰博格森有个堂妹住在西坦克斯峡湾,是一位领事的遗孀。她是冰岛最有美德的人,也是周围地区惟一每年向中国公使馆捐赠二百五十克朗的人。她还使几个中国人改信了基督教。因而约翰博格森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样一位基督教徒的楷模、非凡的女性,改造一个真正的荡妇并使其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不会很困难。于是几年前,当他的女儿从哥本哈根回家来度假的时候,他便把女儿托付给了这位笃信上帝的人。可是结果,这种疾病以其尽人皆知的极其下流的方式,在整个小镇很快蔓延开来了。”“即便这是真事,难道它会影响约翰博格森成为杰出的奉行独立的人?现在,他还打算自行出版报纸哩。”其实,萨尔卡瓦尔卡自己也不知道使用这种论据是否有说服力,尤其是在阿尔纳杜尔对她讲了印刷机价值一千五百万,而这种报纸编辑们的工资加起来一年也相当于这个数字,编辑们的任务将包括损害工人阶级的利益之后,她心里就更加没底了。她坐在厨台上,甩动穿着脏靴子的两条腿,一副束手无策、无
可奈何的样子。一条腿的膝盖不时地从裙子的破洞处显露出来,但是她丝毫没有发觉。这时,阿尔纳杜尔已不再讲话,两眼直盯着她仔细打量起来。她可真是身强力壮。“萨尔卡!”他说,“如果可以称冰岛某个女人为同志的话共产党人之间都这样称呼,这种称呼不分性别那就是你,你是真正的同志。”“我无所谓,随便你怎么称呼,阿尔纳杜尔。”尽管她这么说,她还是用裙子盖了盖膝盖,脸也红起来,从厨台上蹦了下来,“你要知道,我不能赞同以反对任何正确思想为理论基础的政党。正像昨晚我在大会上说过的,你一直生活在一个奇异的远离现实生活的幻想世界里。你根本不懂得普通人为了生存所做的斗争。你为什么来我们这里,我弄不明白。”“昨天夜里,我组织成立了工会。”“大概,参加的只是一些半大孩子和酒鬼吧。”“小可以发展成大。这只是刚刚开始。无论怎么说,这里,遭受痛苦最大的历来是孩子。”“废话!”“也可能吧。如果你能证明不是这样,那我很高兴。但事实是驳不倒的。村里儿童死亡率上升得很快,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期,自从约翰博格森把魔爪伸向鱼肝和鱼子之后。一位奉命调查海湾沿岸儿童健康状况的医生亲口对我说,奥塞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孩子缺乏营养,至于他们的生活条件和所受的教育就不用说了。我并不是想说缺乏营养的仅仅是孩子。居民中的大多数成年人这群孤苦无援的无产者,他们因贫穷遭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和肉体痛苦,而这种贫穷是资产阶级的宗教与体面的罪恶造成的。但那些先生一讲起这种贫穷又是那样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虔诚得就像是在讲述救世主的受难和死亡。”
“贫穷根本不是罪恶。”萨尔卡说。“怎么不是!”他气愤地喊起来,“再没有比贫穷更可怕的了。同贫穷相比,所有受到法典惩罚的罪恶看上去都像是美德。贫穷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罪恶。”“从你嘴里总是能听到一些新奇的说法。”“我希望你听说过大地蕴藏着无数财富。”“你相信所有的人都能生活得很好吗?不,阿尔纳杜尔。贫富这是自然的力量。我是从一篇文章里读到的。它刊登在外国报纸上。大概作者所受的教育并不比你差。他写道,世界将始终存在着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一部分人得以成功,获得的多于另一部分人。而有一些人将永远不能完全脱离贫困。人不应该指靠别人的帮助,应该只依靠自己。”“非常感谢。我对你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你的话是在对你死去的母亲致悼词。那就请吧,还不太晚。”萨尔卡脸上的表情立刻凝固了。她向前迈了几步,气愤欲狂地说:“我不许你提我的母亲。”说完她转身进了卧室,像是去忙什么事。待她再回来时,她的嘴唇惨白,脸上没一点血色。“顺便问一句,”阿尔纳杜尔又开口说“,你的话提醒了我,使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斯坦托尔斯坦松现在在哪儿?”“我怎么知道?”“我是偶然想起他的。”萨尔卡装作没听见,转身背向他,开始动手煮咖啡和鱼。阿尔纳杜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沾在她鞋子上清晰可见的、散发着浓烈腥味的鱼子。“大家都认为,你自己完全可以不靠别人的帮助获得马拉尔布德。”
她猛地转过身,恶狠狠地说:“你远不如斯坦托尔斯坦松。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是怎么侮辱我母亲的。你叫她淫妇。你还无缘无故地羞辱我,而那时我还完全是个孩子。”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一副茫然的样子。但此时此刻,萨尔卡全都想起来了。她的一生像一条不间断的线,她过去受到的屈辱重又突然地爆发出来,成了以往痛苦经历的继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就是我在空场上碰见赫尔伯尔格那次,我跟着她。”“我记不起来了。”“当然,你怎么记得起来!”“那后来又怎么样了?”他问。萨尔卡看了看窗外一片绿色的山坡,然后才说:“我记得,当时我对她说,我不愿做女人。要知道,那时我才十三岁。是啊,这根本不可能,可是我又为什么那样说呢?你可能以为我完全疯了。”她突然停住不讲了。“请问,后来怎么样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我想,你是想说些看上去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她正面看了看他的脸,用责备的口气说:“难道你不记得那天我是泪流满面地跑回家的?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嚎啕痛哭。”“对,我现在记起一些了。那是在我离开这里前不久。临行时我去找你告别。”“你给了我一个颈饰盒。可是里面的照片根本不像你。”“那是我惟一的一件心爱之物。”说完他苦笑了一声。萨尔卡惊奇地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容变化。“我去了码头,想同你最后说一声‘再见’,可是你没发现
我。”“你很不一般,与众不同。有时候,我觉得谁也没有你更了解我。可是,人们总是很自信。现在你反对我,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你积攒了几个可怜的克朗吧。”“不对,阿尔纳杜尔,我没有反对你,你要明白这一点。我根本不是反对你。我反对的只是我不明白的、我弄不懂的东西。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思想不够成熟,难道这也是我的过错?你生活在大城市里,见多识广,阿尔纳杜尔。可我呢?我只⋯⋯”她又戛然而止,思索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很快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站在明亮的阳光里,身边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咖啡蒸气。她微张着嘴,披散着头发,裸露着脖子和双膝,只有一条破旧的裙子遮盖着她身体和心灵的美。过了一会儿,她眼中那种自信和高傲的神情化作了女性那种软弱的温柔。这是真情的袒露,同时又完全令人意想不到。他入神地看了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点了几下头,像是肯定自己的想法似的,扔掉手中的烟头儿,再踏上一只脚,就像踩一只可恶的苍蝇。“对,”他终于若有所悟地说“,完全正确。我见到了光明。我经历过世上所有的不幸、波折。可是你,萨尔卡,你⋯⋯”“你是个魔术师,”萨尔卡接过他的话说“,跟小时候一样。你的理想王国在遥远的大海那一边,在深山后面。我们这个小地方,对你来说,永远被高山的影子遮挡着。而在你那个美丽的王国里,生活着漂亮的女魔术师,穿着天国色彩的衣裙。”
九这台破旧的老机器一直在不停地运转。人们也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一些人称它是凯旋车。有时,一个人非要换个地方不可,煞费苦心,换了一处又一处,但实际上他始终停留在原地,尽管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穷乡僻壤就是穷乡僻壤。虽然它非常想成为闻名天下的胜地,但是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丝毫特色也没有,生活自古至今总是那副老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奋斗,为了这,为了那,他们的目标是那样崇高,不愿忍受凌辱。于是,一部分人就想引入俄国人的思想道德,风俗习尚。但这纯粹是头脑发昏,丧失理智。如果真的发展到大家都把女人当做公共财产、杀害儿童、每星期天都把上帝痛骂一顿,那怎么得了?另一部分人,自称是奉行独立的人。他们要求大家尽快卸去丹麦人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至少也要同他们交涉,让他们允许我们制定自己的宪法。你心里意识到自己是丹麦人的奴隶决不会舒服。还有一些人,忽然心血来潮,异想天开,要过每天给孩子喝牛奶的生活。也有一部分人站在约翰博格森一边。其实,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帝已经安排好了。比如,我们想把工资数额确定下来,尽管这件事对许多人来说是非常枯燥的。现在,一些穷人全家都加入了协会。他们要制定新的工资标准,说我们干的活儿就应该付这么多工资,给少了不干。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坚信他们的工资会在全世界产生巨大影响,包括西班牙。受水产企业主资助的英国银行拒绝向他们提供资金,因为他们利令智昏,非要如此大幅度地提高工资不可。这一消息在南方引起了混乱。从一件事可以看出情况到了
多么严重的地步:国家银行行长突然亲临奥塞里。同时,要求提高工资的呼声在奥塞里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就拿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的妻子斯维恩博尔来说吧,她竟奇迹般地下了床,居然坚持站了整整一天半的时间。可是与此相反,克鲁克的贝泰因却被人卸走了假肢。原来,该付假肢费的不是别人,正是贝泰因自己,他还以为这假肢是送给他的呢。约翰博格森也打破了常规,一连几天没出来散步。为了保持良好的消化功能,这散步可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整个奥塞里,整个国家,整个世界,被这几个留着蓬乱胡子的穷人和几个生育过多而极度虚弱的婆娘臆想出来的可怜的工资数字搅得惶惶不安。这发生在以储备鱼为主要工作的时节,干这种活儿的大部分是妇女和没有固定工作的男人。多数没机会外出捞夏季外财的男人都在闲逛,等待着鲱鱼的到来。他们只干自家的活儿,收拾收拾鱼,整理整理菜园,修修房子,补补渔具,再就是欣赏生长在自己那块很小的牧场里的青草。青草很快就将成为奶牛的饲草,在这个地方,有四分之一的人家都养有奶牛。收拾鱼这种工作要求及时,所以说非常重要,必须在鲱鱼到来之前把收拾好的鱼运到晒场上去。鲱鱼在任何地方都被当做大人物看待,它并不总是屈尊沿着岸边走。一群男人来找约翰博格森,要求得到按新工资定额的工作,当场遭到了博格森的拒绝:没有。即使这伙人不把在他这里工作看成自己的一次机会,他的人手也够。况且,他们想把布尔什维主义在这一地区巩固下来,这是找错了对象。克鲁克的贝泰因破口大骂并当面羞辱商人,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拦住了他,命令他把嘴闭上。就是这天晚上,贝泰因的假肢被卸走了。怀疑派预言,这场提高工资的闹剧也就这样毫无结果地结束了。但是,这天晚上又召开了工会大会。在会上,通过了决议案,还高唱
了歌曲。第二天,在预定的时间,洗鱼水槽旁只来了三位痴呆笨拙的老人。洗涤车间门口站着一群年轻人,声称今天不工作了。与此同时,晒鱼场上也出现了这种情况。要知道天气好得很。男孩子们满村跑,个个武装到了牙齿,或手持刀枪,或身披剑戟,都是用装过糖的木箱板做的。海边已经发生了殴斗。疲惫不堪、身患坏血病的女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站在家门口,将粗糙的大手藏在围裙后面,嘁嘁喳喳,热烈地议论着什么。在确认没有什么希望再有人来干活以后,约翰博格森告知了渔民协会,要他们出面。过了不很长的时间,开来了一队人物。他们脸膛红润,大腹便便,身强力壮。他们的后面还跟着营养良好、花枝招展的女儿和合乎各项美德标准的妻子。这些人都是坚定地反对俄国人、丹麦人和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中流砥柱。他们来干活不讲究劳动报酬,任凭博格森给,如果需要,可以拿最低的工资,甚至白干,因为现在他们的理想正处于危急时刻。当然还谈到了祖国、民族的独立和个人的权利这是古代光辉时期的神圣传统。当年,赫夫金人带着巨大的空箱子,扯起海船的风帆向英格兰进军,杀死孩子,掠走女人,抢劫牲畜。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在鱼品仓库门口出现了,周围拥着一群工人。其中几位已经喝足了劣质酒,有三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大概在什么地方受过布尔什维克的专门教育,头脑依然十分清醒。这些人都是阿尔纳杜尔最忠实的战友。阿尔纳杜尔就住在这些人的家里,由他们的母亲照顾。这一次,阿尔纳杜尔的脸刮得非常干净,他的脸很白,眼睛近乎黑色,帽子戴得稍微有些歪,穿着件旧披风,脖子上的扣带系得紧紧的。他的一只手捏着一支香烟,另一只手揣在衣兜里。他不时地同自己的伙伴交谈几句,笑一笑,但那笑容却像是在扮鬼脸。萨尔卡瓦尔卡确信,
尔纳杜尔是在故作镇定,他的内心是慌乱的,甚至是惊恐不安的。也可能他完全丧失了理智?这时的他很像《晚报》常刊登的那些照片中的人。那些人把卖淫女摧残一番后,就做成香肠,拿到街上去卖。似乎昨天晚上沸腾起来的仇恨现在仍凝固在他的脸上。“我们罢工了。”他用异常冰冷的语调说,一边说还一边做了个手势,然后又将手揣进衣兜里。如果有愿意上班的人请他让开路,他会用同样口吻重复那句话:“我们罢工了。”萨尔卡瓦尔卡心想,这种蓄意杀人者是很值得观察一番的。不只是她一个人反感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那清秀小脸上燃烧着的恶毒仇恨的烈焰。这种酷似大狗见了小猫而产生的厌恶之情存在于许多人心里。“我们这里一直很太平,大家生活得也不坏。”人们恼火地说,“没人请你来我们这里。你来这里我们也不上当。”而他只是强作镇静地挥挥手,又重复一遍:“我们罢工了。”工会的成员紧紧地聚集在他身后,堵住了仓库入口。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想看看如何收场。有晒黑了皮肤的姑娘,穿着蓝色工作服,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有爱发空议论的失意者他们整年游手好闲,在小铺的账本上,他们被视为死去的人。还有衰老孱弱、手拄拐杖的老人由于上了年纪和饮酒过量,他们连“我们的在天之父”都忘记了。手持刀枪剑戟的男孩子们来了,醉鬼们哼着下流小调也来了,还有疲惫不堪的母亲们,看看她们那双手,就像读了人类的全部苦难历史。所有的人都睁大一双好像失去知觉而瞳孔放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阿尔纳杜尔彼
耶尔松。年轻的姑娘们吓得浑身发抖。只是在这个时候,萨尔卡瓦尔卡才真正明白了这张脸,很久很久以前在融融的春天傍晚来教她读书写字的这个人的脸。观察这张脸就应该在这个时刻在青天白日之下,当一切富有诗意的幻象都隐去的时候,当想入非非的理智冷静下来,转变成对世界政治关注的时候。这是一张非常漂亮、充满灵感的脸,而这种灵感通常仅产生于某一特殊时刻,但这张脸的本质却是无限的痛苦以及对另一世界的极度渴求。主管来了,他对阿尔纳杜尔说,他的这种行为辱没了科弗家长眠于地下的老约温的名声。主管还提醒阿尔纳杜尔,他父亲是个窃贼、骗子,不止一次蹲过国内和国外的大狱,他父母的婚姻是罪恶,他的父亲还与他母亲的妹妹生出了孩子,他这个赤色分子首领可以夸耀自己的家谱,有两个淫妇和一个恶棍。“别跟他废话了。”被阿温甘吉尔挑唆得满腔怒火的承包人开了腔,两眼肿得像两盏红灯笼这是萨尔卡瓦尔卡昨晚给他的奖赏,“现在我们要清理仓库的入口。这几个小子我对付得了。”有人问了一声,是否已给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准备好了送他去东面峡湾的机帆船。工会的人一下子把阿尔纳杜尔围在了中央,做好了保卫他的准备。于是,突然发生了一件不甚明朗但却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人了解小私有者那种为几枚二十五奥拉的硬币而朝思暮想、处心积虑的心理。但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就是这些小私有者在人类的思想斗争中获利最大,因为上帝最符合他们的口味。也可能是昨天的教训吧,直觉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提示斯韦恩巴乌尔松,肥牛的末日到了。可是,在把肥牛牵往屠宰场的时候,也会令人想到,小商小贩们艰难的日子也会随之而来。他
们只得耐着性子,不止一个十年地苦心经营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商品:针头线脑、手帕、饮料。这种日子真的到来了吗?早早晚晚,每个人都会各得其所。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双方剑拔弩张、摩拳擦掌、准备砸烂对方狗头的紧急时刻,这位高风亮节的君子和诗人站了出来。他那抗议的嗓门很大。“我现在还是渔民协会主席”他只嚷了这么一句。但是,他那大大摊开的双手和向前伸着的脸却像是在说若是在他心爱的奥塞里有人挨耳光的话,那就是他。既然渔民协会这边只有二十几个壮实的男人,而工会那边有六十几个,很明显,若是人家不愿讲和,其他什么办法都是无济于事的。双方僵持住了,只是偶尔能听见一两句在冰岛词汇中表示强硬的话语,有两个醉汉仍在互相动拳头,但缘故却是因为一方的奶牛光顾过另一方的菜园。后来,渔民协会的优秀代表慷慨激昂地来见约翰博格森。他们被让进事务所里,还请他们抽了雪茄。可是,他们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总是怒气冲冲的,于是又请他们喝了咖啡。这之后,他们才镇定下来,给法官写了一份很有说服力的抗议书,陈述了所做的一切,每人又得到了一杯告别白酒,那是非法私酿的,最后才大摇大摆地各自回家了。傍晚的时候,天还亮着,空场上有五个男人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殴斗,真的,没造成重大的伤亡。还有几个醉鬼打碎了两家的玻璃窗,不过很快又安好了,但是账记在了他们身上。晚上,举行了约翰博格森、渔民协会和工会的三方会议。他们企图达成一致意见。渔民协会同意放弃自己的要求,做出让步,其实,这是萨尔卡瓦尔卡首先提出的。但约翰博格森说“不行”。相反,他却提出,把自己的公司和小铺子以最优惠的条件卖给布尔什维克,他自己离开这里。于是,布尔什维
克们又说“不干”。他们要求把假肢再给克鲁克的贝泰因安上。约翰博格森还是说“不行”。会议到此就结束了。罢工开始了。第二天,一伙反对独立的年轻小伙子要把正在房架上干活的独立运动的光荣斗士卡特里努斯艾里克松拖下来。他正在忙着为约翰博格森建造储藏捕鱼饵料的新仓库。到了冬天,博格森就可以把这些饵料卖给渔民协会,可获得五至十倍的利润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多大的收益。这伙年轻人要卡特里努斯在工人协会的工资标准表上签字。他们说,如果他还愿干自己的事,也就是在房架上钉钉子,就老老实实地下来照他们的要求办。卡特里努斯断然拒绝,继续挥动他的锤子。大家问他,是不是他卸走了贝泰因的假肢而得了约翰博格森十克朗。甚至还问他,如果他使工人协会失去了领导能得到多少钱,杀了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又能得到多少钱。独立运动的斗士回答说,他不准备同背叛祖国的人谈话。“什么独立运动,滚蛋吧!”小伙子们高喊起来。“叛徒!”卡特里努斯嘟哝道。他嘴里还叼着一颗四英寸长的钉子,高声不了。从海边走来一群小男孩,三十几个,一个比一个脏,一个比一个穿得破。他们嘻嘻哈哈,奚落和嘲笑了一番独立运动的斗士。随后又来了两个当女佣的小姑娘和三个小渔工。接着,又凑过来几个追逐渔家姑娘的水手。独立运动的斗士仍埋头钉他的钉子。有个小男孩抓起一把烂泥巴,朝独立运动的斗士扔过去。“胆小鬼!”这时听到一声回答。很快又有几团泥巴朝他投过去。接着,一场真正的投掷比赛开始了。所有的孩子都朝他脸上开了火。近旁的泥巴扔完了,就捡石头扔。
“打倒杀人犯!”有人喊了一声,尽管大家都清楚,他还没杀过人。相反,他倒是村里惟一的一个挂彩的,两眼紫黑紫黑。他为独立奋斗过多少个春秋,还从未遇到过奥塞里这样复杂的情况,萨尔卡瓦尔卡和斯维恩巴乌尔松都背叛了祖国的事业。传闻主管也说他要离开这里,因为他看出来了,渔民协会和公司无论如何也凑合不到一起了。“打倒私有制!工人联合阵线万岁!”这些迷途的人高喊起口号来。工地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是卡特里努斯称为祖国叛徒的人。最后,两眼紫黑的私有制捍卫者从头到脚布满了烂泥巴,只得从房架上下来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他已恼羞成怒,火冒三丈,即使四个小伙子他也能一拳打倒。他把心一横,要与工人协会这些流氓以死相拼。然而,还是天意救了他,使他免遭一顿拳脚。要知道,人家这边的小伙子个个都能敌得过三四个对手。假若这场争斗不是中断了的话,这一天,空场上肯定会发生流血事件。怎么回事?原来,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像是上帝显灵,约翰博格森突然出现在人群中。“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说着抬起手杖一横,像根拦路竿,隔开了工人协会几个领头闹事的人。“我们村子里不允许任何暴力!谁要固执己见,不愿劳动,请离开这里,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每个正直的人都有工作和不工作的权利。这是法律决定了的。”“法律!”有人用滑稽的腔调模仿他说,“那都是大财主们编造出来的。所有的法律都是有钱人针对我们制定的。”“你们不要往脑子里灌那么复杂的理论。我将永远把你们看做自己的孩子,尽管公司现在无法提高工资。到目前为止,你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只有我一个是负债人,对此我早就习惯
了。”目睹这种高尚的品德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有人低下了头。约翰博格森趁此机会拍了拍身旁几个小伙子的脸,让他们去小铺子“:你们就说,我准许给你们一些葡萄干。”然后,他又在工地上转了转,低声哼唱着,用手杖戳戳这儿,点点那儿。他同工人协会说定,万一遇上雨,就把工具拿到仓房去。他自己拿了一把锯就走了。全面的罢工开始了。第二天,一艘货轮进了港。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但是看不见一个人卸船。仓库的门锁着。工人协会的纠察队站在空场中央,严密警戒,不让任何人为约翰博格森干哪怕一手指头的活儿。这些不幸的人糊涂到了何等地步!他们甚至拒绝卸运他们自己生活所需的物品。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由两个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子保护着,在空场上来回踱步,邮件进出和旅客上下船全凭他宽广的胸襟。大家很快得知了一个消息,阿温甘吉尔和他的母亲要乘这艘轮船离开这里。他们要去丹麦。一位纠察队员看了看阿尔纳杜尔,问准不准许他们上船。阿温甘吉尔站在码头上,脸色苍白。他去哥本哈根肯定带有与捕鱼有关的紧急任务。有人低声说,他的脑袋就像个烧焦的羊头。他也像阿尔纳杜尔一样有个私人卫队。博格森夫人正在用丹麦语向至高无上的主祈求着什么。阿尔纳杜尔回答道,放他们走吧。约翰博格森同得到优待、可以登船离开的亲人告别。船离港了。而老头子仍像一块巨大的悬岩站在岸边,拿着帽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恣意妄为、桀骜不驯的样子。无论陷入怎样的困境,他都知道该怎么办。他从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从未退缩过。第二天早晨,小铺子关门了。罢工在继续。
应该说,一切都有利于罢工。每天都有新的成果一面面红旗,无休无止的会议,尤其是年轻人,发起言来个个都十分出色,唱歌跳舞,谈情说爱。那些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们划着小船,冒着生命危险,为全家的一天食物出海捕鱼,捕到的自然是些可怜的小鱼。“也不知道公司打算饿死多少人。”他们一边唠叨着,一边以兄弟般的友情均分捕捞到的小鱼。这时,村子里的人感到从未像今天这样缺乏维生素。阿尔纳杜尔有时间到处走走,一切情况他都了解。第六感官告诉他,约翰博格森的债主们,其中包括西班牙的国王,是如何看待这场罢工的。他在电报局里一待就是很长时间,同世界许多地方保持着联系。将有一艘船从国外开来。它应该运来黄油、木桶和腌制鲱鱼的食盐。有些人预言,等船一到,约翰博格森就经不住诱惑了。他肯定会投降。如果他不主动投降,渔民协会也会迫使他投降。他们的利润全靠这鲱鱼,无论工资提高多少,他们必须出海捕捞。可是没想到,公司的债权人突然从哥本哈根发来了电报。顺便说一句,这债权人也是渔民协会的债权人,当然是通过约翰博格森了。电报指示说:“在未得到银行担保以前,停止提供一切物资。坚持拒绝提高工资的要求,开始工作。”现在的问题就看约翰博格森怎样决定了,是不是他能下定决心,不顾以前遗留下来的债务,向银行提出要求,对这一整船货物担保。这船货物对捕鱼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但毕竟可以拖延一个夏天不用。然而,拖到最后,一切都停下来,工作没有进展,商品卖不出去,到了那个时候,能否使渔民企业主让出自己的利润呢?那可是上万克朗呢。现在该怎么办?西班牙那里的情况如何?据说,西班牙国王决定,暂时不退位,因此市场还是有保证的。南方的银行是什么态度?他们要求及时向他们提供信息,汇报各方面的情况,这方面的,那方面的鸡毛蒜皮,连魔
鬼的奶奶都要详细说明可他们就是不宣布最后的决定。就这样,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突然成了全球的中心。一时间,电报像雪片一样满天飞舞,来自雷克雅未克的,来自哥本哈根的,来自西班牙、葡萄牙的。全世界都在屏住呼吸,倾听奥塞里问题的决定。雷克雅未克的报纸全都登载了奥塞里罢工的可怕新闻。甚至连克鲁克的贝泰因以及他被卸掉假肢的事,都在工人报纸第一版以通栏标题的形式登了出来,题目是《阿克斯拉尔峡湾白色恐怖下的奥塞里》。而《晚报》无比沉痛地指出,布尔什维主义不仅毒害大城市,而且也正在侵害小城镇。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正在把我们的国家引向灭亡。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是《应该回答的人在沉默》。自然,这个该回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一切都十分明了,是他把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从卵翼下放出来的。《人民》报发表了一篇惊人的文章,当事人是《晚报》的编辑。他曾在辛格维德里尔的教堂前同银行行长和一群歌女喝酒。文章说,英国人很快就会来这里控制整个国家。他们襟怀豁达,慷慨地向冰岛银行发放了巨款,以支持经济薄弱的渔民。“但是,由于工人们近乎癫狂地要求大幅度提高工资,致使捕鱼业面临崩溃一方面由于工人罢工,一方面由于提高工人的工资而导致经济薄弱的渔业主破产。几家大型拖网渔船公司相继宣布倒闭。国家银行正在冲销上百万克朗的债务而破产的小渔业主变得比以前穷了千万倍。国家的独立危在旦夕。工会是按照俄国的命令行事的。有文件证明,仅去年一年,工会就从丹麦人手里得到了四万克朗。”自然,报纸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话来抨击这种腐败的行为。一天,天气很好,村里传开了一个消息,说峡湾的入口处好像出现了鲱鱼群。还有人说,这天约翰博格森准备让步,因为西班牙人要出高价买鱼,还说明天早晨就开始上班,再过几小
时,载盐的船将驶离哥本哈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约翰博格森是吓不倒的。相反,看看可靠的材料便能明白,约翰博格森把他的人分散到十几个峡湾,命令他们大量收购咸鱼十几万、上百万克朗的咸鱼。他打算用这个夏天做收购和囤积鱼的工作。所以,他的那些船躺在岸边晒太阳,晒鱼场上连一片鱼翅也没有,他也不着急。如果收购的鱼在仓库里受了潮,他可怎么办、?其实,这次打击是完全可以把小渔业主彻底摧垮的。如果他们无法按期同公司结账,不能在秋天支付欠款,他们的船将被拍卖,很可能他们的渔具也将用来抵债。大家都说,渔民协会的一个成员去找过博格森,泪流满面地恳求他对渔民协会做出一些让步。难道他不明白,如果这次沉重的打击落到拥护个人主创精神、拥有自己股份船只的人头上,未免太不公正了?可是,约翰博格森回答得认真而又严肃,说他必须按银行行长的指示办。其实,他整个一辈子的活动都完全控制在债权人的手里。他个人没有财产,也没有擅自行动的权利。任何人也不像他这样手脚被捆得死死的。他只是在等待指示。很快就有一艘大船驶进了奥塞里。它送来了南方国家银行的管事克劳斯汉森。汉森是来亲自给约翰博格森下达指示的。十无疑,这位克劳斯汉森一踏上奥塞里的海岸,便成了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若是在不久前,村里来了这么一位大人物,人们的心里会产生一种毕恭毕敬的恐慌。然而眼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人十分慎重,没有四个人保护,不包括约翰博格森本
人在内,是决不放他走开一步的。克劳斯汉森是所有真正独立运动斗士的领袖,所有关心冰岛民族命运者的公正法官,尽管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丹麦人,无论从父系还是母系方面来说。他像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冰岛民族自立精神的磐石,因为他手中握有大部分黄金储备国家民族自立的基础,同时还拥有相当一部分已投入企业的生产资料。他是冰岛最具有眼光的政治家和最大的金融家之一。作为银行主管,他每天的薪金是一百三十三克朗三十三奥拉。在他必须辞去部长的职位时,出于从事慈善事业的心理,他选择了这个他看中的岗位。他还有近两万克朗的收入,是他为了人民的利益在各种机构担任领导获得的报酬。此外,他也是国内最大的渔品企业主。他还是最高法院的律师。同时,他又以他亲戚的名义开办了一家拥有众多律师的律师事务所。他就是在这里摆布着那些苦于投机勾当和其他业务的人的命运。总的来说,在北部地区,他算得上是个精明强干的律师,他经手的案子大部分都能胜诉,尤其是对上级审判机构法庭来说。在奥塞里,像他这样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还是第一次见到。约翰博格森在他面前成了微不足道的无名之辈。这个人的膳食想必是一流的。他有一副优雅而又尊贵的面容,但与过于肥胖的海洋哺乳动物还是大有区别的。仲夏,他也穿一件价值三千克朗的毛皮大衣这是拖网渔船公司为表示感谢而送给他的礼物。村里的显贵们也不曾有幸见过如此高雅的男人。随着他的到来,奥塞里的天气也变了。早晨还是细雨蒙蒙,这会儿,太阳却出人意料地从乌云中钻了出来。天很快就放晴了,阳光洒满了大地,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赤着脚从海边跑来。他们挤成一团,把手指塞进嘴里,便一声不响地朝着这位像上帝一样的人看起来。一位赤党分子开玩笑地说,克劳斯汉森想吃小孩。若果真如此,他
这样威严而又尊贵的客人早餐时肯定会得到一份烤炙得很好的七岁双胞胎。就在这一天,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的妻子斯维恩博尔死了,去见上帝了。经过工会教育,这女人有一天半的时间觉得自己好多了,可日后工会并没在她的健康方面给予帮助。照她看,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就像她在《人类宗教史概观》这本书里读到的那些人物。她是那样敬重他,就像宗教课辅导老师那样。那天,她感觉很不好,只得躺到床上,并且派人去叫他,想从他嘴里知道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可是,当他刚刚想将自己的观点和盘托出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于是又请他离开了。女人不愿意让这样完美的男人目睹残酷的肉体折磨。几天几夜,斯维恩博尔一直忍受着煎熬,大一点的孩子为了听不见她那痛苦的呻吟声,都把头用破布包起来。这是非常痛苦而又悲惨的声音。后来牧师来了。他带来了一本好书,想等她疼痛减轻时给她读几页。从厨房传来阵阵喊叫声,能听清是孩子们在用最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人,大概是缺乏维生素的原因吧。他们都像有钱人那样蠢笨,又都像红衣主教那样丑陋,罗圈腿,内翻足。最小的那个,如果有人夺他的东西,就会发出撕心裂胆的喊叫。人们曾经商量过,村里再请一位新医生来,这位老医生已经糊涂得不行了。可是约翰博格森说,如果请新医生来村里,大家都得生病。况且,眼下许多医生都成了赤党分子。比如,去年秋天在各峡湾巡诊的那个好出风头的家伙,竟然声称这个生机勃勃的好地方有百分之八十的孩子患有不可思议的营养不良症。啊,这个布尔什维克,他到处乱窜,竟钻到医学界来了!过了几天,那女人始终在床上受罪仅靠一点凉水维持。水这种东西,很快又出来了。渔民们因为病人而送给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的鱼都拿到邻居家去煮一天照例三顿。马克努斯
常去看望与他关系密切的老处女,在那里吃午饭。癌瘤在他妻子的胃里不断地扩散。人们就是这样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生生死死。萨尔卡瓦尔卡常常想,上帝和一些人为什么对另一些人如此残酷。自工会成立以后,萨尔卡瓦尔卡与朋友们的关系疏远了。到现在他们的关系仍不见改善,似乎就此结束了。而对病人和快死的人,萨尔卡历来不愿接近。这种感觉常常发生在非常健康的人身上。尽管如此,她还是把照顾他们的孩子看成自己的责任,让他们总有鱼和面包吃。这天,她家门口突然出现了两个孩子,罗圈腿,袜筒垂落着,一身破破烂烂,脏乎乎的。他们俩站在那里,不时地倒换着两条小细腿,用手指抠抠鼻子,又塞进嘴里,显出一副羞怯的样子。萨尔卡瓦尔卡很奇怪。“我妈不呼吸了。”他们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不呼吸了?”萨尔卡瓦尔卡抢过话问,还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是的,见鬼,”其中一个说“,她突然不动了。好像她身体里什么东西绷断了。我们都看着呢。”“哎呀,这么回事!”萨尔卡瓦尔卡披上大衣,快步朝马克努斯家走去。两个孩子陪着她在旁边的小路上走。他们毫无必要地踏过一片肮脏的水洼,溅起的稀泥都飞过了铁丝篱笆。晒鱼场上,克劳斯汉森正在保护人员和约翰博格森的陪同下来回巡视。他们用手杖东指指,西敲敲,翻动着鱼。天气好极了。大家都很奇怪,克劳斯汉森是不是打算留在这里。轮船已经开走了。斯维恩博尔家里的情况是可想而知的,没有吃的,女主人已经死了,丈夫泪流满面,还有个衰老的母亲。她像往常一样,仍低
声哼着什么。有的邻居来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可帮忙的,也就走了。惟一可干的事就是去叫医生和牧师。在厨房的一个木碗里,萨尔卡瓦尔卡找到了一点咸鱼。这咸鱼已经发臭,都黏附在碗上,上面落满了粪蝇。这些奇异的小动物奏出的交响乐一直传到房间里。小猪崽睡着了,小眼睛黑眼珠⋯⋯这声音是从房间的角落里发出的。老婆婆坐在那里摇着吃奶的婴儿,低声哼唱。这时,马克努斯家里发生两件截然相反的事生与死,好像公开的嘲弄。此类事在这个小地方更是罕见。斯维恩博尔躺在床上,焦黄、干瘦,张着嘴。有人合上了她的眼睛,因为活着的人想到死去的人不能安息会很不舒服。尽管世上未必还有比死亡与做梦更相抵触的事情,她那蒙上死亡的脸上的病态笑容看上去却十分古怪。不过,如果这尸体再放上三四天,这种冷峻的表情一定不会这么明显,也许会变得温和一些,就像一切都已经忘却,成为了过去。天色己近傍晚,太阳贴近了地面。门口坐着两个蓬头垢面、邋遢不堪的小女孩。她们俩相互搂抱着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斯维恩博尔从来都是把孩子们赶到外面去放养,任他们满地乱爬吃泥土。“有什么新闻?”半路上,萨尔卡瓦尔卡问遇见的两个小伙子。“阿尔纳杜尔听说,克劳斯汉森表示,如果约翰博格森同意给工人提高工资,那银行将对他关闭。捕鱼业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开支。”“克劳斯汉森看来是不打算解决奥塞里的捕鱼问题。”
“传闻他说,如果再给本地这帮坏家伙施加些压力,他们准会投降。”“我从不相信阿尔纳杜尔议论他人的话。”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轰响,像是滚滚的雷鸣,还夹杂着小说中描写战斗的那种哒哒声,村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天上望去。阿克斯拉尔峡湾上空出现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巨大飞虫。它掠过海面,从一个山头盘旋着向另一个山头飞去,最后徐徐降落,擦着水面停到了岸边。原来是一架水上飞机。这东西最近报纸上描写过。所有能动的人都朝码头跑去。大家非常震惊,也非常好奇。飞机就停在离码头不超过二十米远的地方。甚至,连那位给已故的斯维恩博尔及时送去好书的牧师也抵不住这怪东西的诱惑,一反常态,朝码头跑去。只见一位领航员从那只巨大的飞虫中爬了出来。他戴着大手套,脖子上捂得严严的,还戴着一副奇特的眼镜。克劳斯汉森的保卫人员在围观的人中为主人辟出一条通道。约翰博格森迈着小步紧紧跟在他们后面活像个刚接受过坚信礼的小男孩。所有在场的人被这架飞机文明使者的出现惊得甚至忘记了高喊“打倒资本主义”。只有两条狗可怜巴巴地冲着太阳狂叫。克劳斯汉森裹了裹价值三千克朗的裘皮大衣,透过夹鼻眼镜扫视了一眼,开始戴他的手套。他郑重地将手伸给约翰博格森。约翰博格森奴颜婢膝地向他鞠躬施礼。他同克劳斯汉森在一起,就像星期一同星期日挨在一起一样。牧师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好好握一握克劳斯汉森的手。汉森很快就下到了小船里。他的那几个保安人员只划了几下,小船就靠近了那只巨大的飞虫。引航员向克劳斯汉森伸出一只手,帮他钻进了座舱。约翰博格森仍站在原地谄媚取宠地躬身致
意。牧师同样也在使劲地挥动手中的帽子。他幸福得满脸堆笑,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幸运地把克劳斯汉森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但克劳斯汉森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飞机重又发出轰鸣。它在峡湾滑翔了片刻,便一下子钻入天空,快得大家谁也没看清它是怎样腾飞起来的。转眼间它已到了阿克斯拉尔山顶,在广袤的大地上飞翔。只需两小时,它就能把冰岛长满石楠科植物的高山和布满熔岩冰川的大地远远甩在身后。相信克劳斯汉森定会准时在他的南方享受早餐。我要飞奔驰骋,穿过习习清风。这位显赫的要人登上现代文明社会无所不能的运载工具时场面是多么壮观、多么隆重啊。现代文明,它实现了古代所有不朽诗人的奇思异想,并且达到了他们连做梦也未曾想到的程度。难道人类的智慧还不够伟大?它创造出了这种有翼之物,载着社会高层的代表翱翔在茫茫苍穹之下,我国的山岩荒漠之上,遵照上帝的旨意飞,而尊贵的乘客沐浴着傍晚柔和的阳光。十一这天傍晚,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给出席会议的工会成员宣读了约翰博格森的最后决定:无条件驳回一切建议。顿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怨声。有人高喊,这下我们可白费劲了。鸡蛋碰石头,有什么好处?三个妇女噌的一下站起来,开口就骂布尔
什维主义,还表示明天就去上班。她们三个抢着说,还气冲冲地质问,眼睁睁地看着一堆堆鲜鱼烂掉,具有基督心肠的人能坐得住吗?不等其他女人对这个问题表态,阿尔纳杜尔抢过了话题。他一开口就想抓住听众的感情。他对妇女们说,鱼烂掉了这是事实,但这算不了什么。而让孩子们挨饿这才是最大的罪过。但现在一切都安稳地过去了,饥饿不再是威胁。为了证实这点,他从衣兜里掏出从全国各工会组织发来的一沓电报。这些电报向罢工的工人们表示崇高的敬意,高度评价奥塞里人的勇敢精神,祝愿他们成功,并且应允为罢工的家庭筹款募捐,建立基金会。筹集的款子近日就可以得到。一位胆大的父亲站起来,气愤地说:“我从未当过乞丐,绝不接受他人的施舍。”这人叫赫隆比昂杜尔利德松,是个身强力壮的水手,通晓冰岛萨迦,颇有维克金人的气质。他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紧跟其后,又有一些男子汉表示,不愿接受外乡陌生人的施舍。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态度不明朗的人也不少。总的来说,这是一群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而有其独立主张的人们。他们都希望按照自己的主张去生活,去死亡。就像那种野生的猫。为了自己的主义,他们可以饿上三个星期,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忍受贫穷,甚至谈不上什么主张的时候也是如此。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屈辱,忍受那种与先辈建立的英雄业绩和冰岛萨迦精神格格不入的屈辱,哪怕是涉及提高工资的问题。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面对如此生动、如此具有煽动力的发言,这样的发言在此地还从未听到过,他也无计可施了。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引用起马克思的理论来。他说,全世界的工人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也面临着同样一种危险,同样一种力量的威胁,那就是剥削者。就本质来说,他们是杀
害儿童的凶手,是寄生虫和吸血鬼。你们要明白,各地工会组织给予我们的援助,不仅仅是兄弟式的帮助,其实质是所有与我们心心相通的、受着同一种压迫的、身上也吸附着吸血虫的人们的声援。全世界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劳动者,另一种是靠工人劳动养活的人。一方面是共产党人,有觉悟的工人。他们赞成共同劳动,赞成财产共有,拥护惟一理智的决议,这就是取消一切利润,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另一方面是压迫者,竞争的幽灵,资本家,也就是社会机体的脓疮、癌瘤。共产党人和压迫者这是地球上针锋相对的两类人。现在,亲爱的同志们,我们明白了这些,懂得了这些基本原理中的阶级观点⋯⋯今后的一切都应本着这种精神。接着,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又列举了自己生活中几个惊人的实例,说明本地的几个恶霸和他们的走卒如何把无辜的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竟然把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捆绑在床上,扒掉他身上的最后一件衬衣,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能过上奢侈的生活,喂肥他们的淫妇,购买价钱为上千克朗的大衣。当阿尔纳杜尔讲到这里的时候,男人们再也坐不住了,个个怒火中烧,紧握双拳,都站起来表示,宁可当场死,也不愿再给约翰博格森干一丁点活儿。女人们泣不成声。许多人悲愤得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一想到那个克劳斯汉森,就后悔当时没把他做成煎牛排。公众的义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大会开到最后,愤怒的人群高举着红旗,朝约翰博格森的家走去,高喊:“打倒杀害孩子的凶手”他们要求给他们的孩子面包,甚至连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站在博格森家的窗前喊:“我们要求给我们的孩子面包!”示威游行唤起了以阶级觉悟为基础的激情。大家坚信,劳动阶级是惟一有权生存的阶级。后来,大会又回到学校继续举行。
最后以高唱凯歌、跳舞和到海边散步为结束。可是第二天早晨,当示威游行的领袖们从睡梦中醒来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晒鱼场上,清洗车间里,工作正进行得热火朝天。一大清早,五六个妇女已经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其他人看见已开始工作,也都匆匆忙忙地来了。他们埋头清洗着手中的鳕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他们熟练而麻利地剖开一条条鱼的肚子,很快,几千条清理好的鱼在金灿灿的晨曦中堆了起来。新来的承包人卡特里努斯艾里克松不见了。人们都说,这位杰出的独立运动的斗士出现在哪里,那儿的赤色分子就获得胜利。那么,谁来代替他呢?不是别人,正是萨尔卡瓦尔卡。萨尔沃尔瓦尔盖杜尔约温斯多蒂尔成了约翰博格森的承包人。她现在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耳朵上夹根铅笔头。前一天晚上,她转了好几家,动员妇女们破坏工人协会的团结。此外,已有四条船出海捕鱼。他们把捕获的鱼运到西里斯峡湾,那里有足够的木桶和咸盐。出海捕鱼的不仅有渔民协会的成员,还有工人协会的人。夜里,舞会结束后,罢工的人都突然被抓了起来。于是,他们同意了渔民协会提出的价格。约翰博格森乘上一条船走了。他急急忙忙地到东面峡湾去买鱼了。背叛工人的行为给坚定分子带来的痛苦是巨大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人不可能也那样做。阿尔纳杜尔像只发了疯的猫,还满心指望早晨能听到什么消息。可是,当他用咸涩的冷水使自己清醒之后,他也安静下来了。萨尔卡瓦尔卡很高兴他失败。不过她很担心,这一夜阿尔纳杜尔是同贝泰因的女儿古依娅过的。这是个糊涂姑娘,刚刚过了接受坚信礼的年龄。晚一些时候,阿尔纳杜尔的最可靠的赤色分子们也来上班了,而且,他们按原来的标准拿工钱。在晴朗的一天,阿尔纳杜尔突然失踪了,谁也
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村里没了布尔什维主义,什么也没留下,仅仅在人们的记忆里残存了几句口号。这些口号除了使人们产生懊恼以外,再也引不起人们别的情感,就像一只空空的瓶子,从里面倒不出一丁点儿能喝的东西。小铺子又开门了,人们又可以赊账了。一天早晨,贝泰因突然出现在鱼品仓库的门口。他架着拐杖,请求给他一份工作。“怎么回事?”萨尔卡问“,你就剩一条腿啦?”“是的。”“瞧你这副样子!喝醉了吧?”“我能得到一份工作吗?”他问。“你也想当工贼?我们还认为你想掌这里的大权呢。”贝泰因无可奈何而又忧伤地看看萨尔卡,嘴角像小孩子似的垂了下来,低下头望着地面,一声不吭。萨尔卡感到良心受到了谴责。她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跟一位贫苦的、已是十个孩子父亲的人讲话,哪怕他的女儿同阿尔纳杜尔过了一夜?“好了,我跟主管说说。如果能把假肢再给你安上就更好了。”“谢谢你。”他说。不管怎么说,他的这副样子和表情完全泄露了他脑子里的全部秘密仅剩下被疾病、贫穷和各种不幸摧垮了的思想躯壳。他的卑谦恭顺很令人感动。过了一些时候,当他又得到假肢,开始工作,帮助一些年纪较大的妇女清洗鱼时,他又活跃起来,开始讲话了。他说,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值得尊敬,那就是约翰博格森。他承认,有一个时期他把希望寄托到布尔什维主义上,在布尔什维主义中看出了真理,而且相信在它的帮助下可以提高自己的地位。可是,当
他与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这种人接触,了解了他们以后,就不由得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还说,布尔什维克只知道讲空话,现在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总妨碍他。毫无疑问,他是要收拾阿尔纳杜尔的。“你们以为,他会让我的孩子们安生?”他问。这次谈话后不久,南方的《晚报》上登出了一则公告,原文如下:注意!曾经见报的关于去年冬天我收到寄自德国假肢的声明,由于当时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所述情况与事实不符。在假肢费用由谁来付的问题上,出现了一个不大的误会,现已圆满解决。自愿承担假肢费用者不是别人,正是约翰博格森。为他这种恩赐以及其他无数次的慷慨解囊,包括去年冬天给予我以及我的家庭的帮助,当时正值我的爱妻去世,留给我十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我祈求万能的上帝奖赏他的这种功德,就像我曾在一家报纸上祈求的那样。至于我曾一度不相信上帝,这无关紧要。克鲁克的贝泰因约温松一艘挪威货轮驶进了奥塞里,是来装鱼的。这是在九月。尽管一切都还令人十分担忧,但贸易的前景并不很坏。西班牙的市场是有利润有保证的。困难时期的希望就全部寄托于此了。这天一大早,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议论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失败的话题早就听不到了,革命的狂热也已烟消云散,大多数的话题都转到了约翰博格森的公司上,说公司才是生活的
保障。人们又重新对约翰博格森充满了希望,相信他慷慨大度,富有同情之心,单就这一点,大家也会宽恕他的一切罪孽。可是,刚刚给那艘轮船装完货,一艘来历不明的摩托艇冲进了码头。十几个口叼香烟、身穿冰岛绒线衫和工作裤的小伙子跳上了岸。其中一个是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他还穿着那件破旧的风衣,戴着那顶皱巴巴的破帽子,可是戴得很靠后。他的手指间捏着一支香烟。他一个箭步蹿上岸,灵巧得像只猫,其余的人跟在他身后。他开口就问谁负责这里的工作。萨尔卡瓦尔卡回答说是她。他用冷漠而又一本正经的目光打量了这个站在他眼前的高大身形一番一她站在那里,穿着一双高筒皮靴,身后是一堆堆的鳕鱼。“今天这里一切工作都停止。”阿尔纳杜尔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做了个不大的手势。冰岛全国总工会禁止了约翰博格森的渔业运输业务。“小伙子们,码头由你们警卫!”他在一个自己人的陪同下朝主管走去,想向他传达工会的这个决定。约翰博格森还没回来。工人们看了看萨尔卡瓦尔卡,像是在问该怎么办。“这群可恶的东西,”萨尔卡气愤地说“,你们害怕跟他们作对?”她走到这帮人跟前,破口大骂。而那伙人只是粗鲁地开了几句玩笑,作为回答。克鲁克的贝泰因拖着吱嘎吱嘎作响的假肢,也走到这伙人跟前,大骂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那伙人反问他绞刑架在哭谁在哭工人的叛徒、资本家的走狗。过了一会儿,码头上发生了殴斗,打得还挺热闹。地面很干,天气也最适合角斗。可是,有位斗士被打得落了水。于是大家又一拥而上,协力把他从水里捞出来。这场冲突过后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对骂,只是战场从码头转移到了空场。本地人很快就战败
了。于是,许多人又失去了对约翰博格森的信任,拥护起民主制度来。空场上很快又变得冷清了,没留下一点厮杀的痕迹。只有几个小男孩还在空场上跑来跑去,到处捡泥巴块,朝行人身上投。但是不一会儿,他们就被撵回了家,挨了一顿训斥。小铺门廊下有几个姑娘在打量这些陌生的小伙子。真是见鬼,他们个个都长得英俊潇洒!阿尔纳杜尔得意洋洋地回到空场来找他们自己的人。他们站在空场中央,围成一个圆圈,高唱凯歌。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是主角。奥塞里的许多青年代表人物也掺在其中,词不是词、调不是调地跟着瞎哼哼。大白天的,小伙子们就邀请姑娘跳起舞来。跳舞有手风琴伴奏,手风琴自然是陌生人带来的。到了该喝咖啡的时间了。革命者们随身带有咖啡和野餐食品。他们邀请姑娘们一起就餐。可是,姑娘们觉得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客人们的美食不很方便,于是就纷纷请这些男人到自己家里喝咖啡,吃抹了人造黄油的烤面包。有的人家还摆出了白面做的油炸饼。原来,他们想的是当场订婚的美事。那艘挪威货轮没办、法,只得空身离开了奥塞里。傍晚,奥塞里的工人协会又活跃起来了。大家的发言热烈而激昂,充满了对资本主义的仇恨,把城里的老爷们骂了个痛快淋漓。总之,这一天过得非同一般。跳完舞,又开始了夏日暮色中的散步,最后是码头上热烈的吻别。阿尔纳杜尔跟姑娘们跳舞几乎失去了理智。马达发动了。这一群造反者跳上摩托艇,唱着歌在夜色茫茫的寂静中驶入了大海。他们的歌声在峡湾两岸的群山之间发出阵阵回响。
十二萨尔卡瓦尔卡领回家来四个孩子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和斯维恩博尔的四个大孩子。她这样做是违背教区意愿的。佩列普莱特吉克不想在结婚之前求助于教区。教区委员会倒是想抚养孩子,从而阻止他的婚姻,因为他们对那种已过生育年龄的未婚女子很不信任。傍晚,萨尔卡瓦尔卡下班回到家,先得给孩子们劝一阵架。她做好饭,让他们吃饱后就像抓小猫似的一个一个地揪过来,用湿毛巾给他们擦干净脏乎乎的脸,然后打发他们睡觉,还要嘱咐一顿不能骂人,至少在睡前不能骂。孩子们对她非常尊敬,她是很有力气的。他们认为,她一个人能对付六个小伙子。孩子们睡在厨房隔壁小屋的折叠床上,很快就安静了。回到自己的房间,萨尔卡瓦尔卡就准备睡觉了。她点亮蜡烛头,但马上又把它熄灭了。人的血仅仅是盐和欲望的情感。世界上没有比藏在心底的无名恐慌更奇怪的现象了。它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整个人被一种不可理解而又难以捉摸的复杂情感抑制着,使你很难做出某种决定。他留下来还是走了?他到底对不对?他的观点是否真有道理?我多么希望他是对的,萨尔卡这样想。可是没过几分钟,她又改变了,他错了该有多好。愿他有所成就!啊,哪怕他能承受住这次失败也好啊!他见到什么鬼了,跑到这儿来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他若是留下来就好了,这里的一切定会变好。我的上帝,他是多么单薄,简直可笑。随便一只老鼠都能把他打倒,战胜他,谁都能像扔路上的马蹄铁那样把他扔出老远。不对,他身上还是有那么一种力量的,让你
去想他。无法像赶走其他人那样把他从脑子里赶走。可是,他又真让人恨!若能同他一起走,肩并肩,手挽手,走完一生,该是多么幸福。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那个隐匿在青山后面的奇异王国,讲另外一个她无法理解但又确实存在的世界。既然有这么一个人,那就不能否认他的存在,否认那个世界。他真的走了吗?我希望他走了。这事与我有何相干?她企图说服自己,她与阿尔纳杜尔的关系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算了,该睡觉了。她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也得不出个结果。她睡不着,想象的力量与意志的力量对峙着。她躺下继续思索。他是个有常识的人,到过大城市,是普通人的模范可是,他怎么能挑唆这里穷人家的那些脏乎乎的半大孩子作孽呢?怎样看透他这复杂的本性呢?她把他想象成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热情激昂而又多愁善感,聪慧精明而又未脱孩子气,像少年那么幼稚,沉着冷静但又容易冲动,乐观豪放,跳舞和讲话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同时又富有强烈的责任感。但首先,她把他看做扰乱安宁的破坏分子。他仿佛黑暗世界中一个耀眼的惊叹号。他这样一个性格古怪、充满矛盾的人,到底有没有力量和能力,像一脚踢开倒在路上的行将就木的老朽那样,轻而易举地推翻约翰博格森呢?他是否有力量和能力掰断贸易公司这部机器上那些强大有力的巨齿,彻底消除这股不容忽视的、重心建立在坚不可摧的账本中利润数字基础上的经济实力呢?倒是有过那么一次,一些外国学者决定废止引力定律,确信世界上将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法律。可结果又怎么样?他是否打算让所有银行主都变成穷人,把所有生活富足、受人尊敬的人都斩尽杀绝?这些人之所以能得到自己的生活地位,靠的是正派的品行、勤俭的作风、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勤勤恳恳的劳动。不,这是难以想象的。
这个人简直是鬼魂。事实的基础是永久的,不可动摇的,它的存在是这个幽灵、这个有着一张充满灵气面孔的人抹煞不了的。“我对生活充满信心,崇尚斗争崇尚个人的努力。让一切都有其自己的位置,这是惟一正确的,是惟一的自然规律。”萨尔卡这样想。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事实是无法否认的。就是他,这个四海为家、身无分文的书虫,今天让一艘大货轮一无所获地空着肚子返航了。他把约翰博格森逼到了绝路上,把这渔场的主宰者,这片海域、这片群山中顶天立地的人物逼得走投无路。听说过这种事吗?萨尔卡瓦尔卡的思绪混乱起来,渐渐地转入了苦涩的幻想。突然,有人敲门。她吓得打了个冷战。起初,她以为是哪个喝醉酒的小伙子敲她的窗子,这事儿常有。但这人好像完全清醒,叫出了她的名字。黑暗中她还看到一点香烟的星火。感谢上帝,他没走。“你有什么事?”她一边朝窗前走,一边问,声音有些嘶哑。她那健壮的双膝这时也忽然有些不灵便,总想发抖。“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讲。”这时已是凌晨,东方刚要发白。她穿上裤子,又套上高领绒线衫,点亮厨房里的蜡烛,打开了门,迟疑地回答了他的问候。她还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幸福。“我饿了。”他直截了当地说。“你没走?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没有。能让我进去吗?”“当然。”她说,心底十分欢喜。她兴奋、惊恐,不合情理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今天我什么也没吃。”他说。她看了看他,觉得真是不可思
议,他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与约翰博格森厮杀,竟把博格森打得头破血流。“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这里的人安生?”萨尔卡问。可是他太疲乏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双手放在膝盖上,无声地注视着香烟燃出的蓝色烟圈。接着,他叹了一口气。“‘生死存亡这是问题的所在。,他像个醉汉似的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不知道你是否这样认为。”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她。“认为什么?”萨尔卡问,可是他看样子并不想对她解释。萨尔卡又问:“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去找你的那些朋友要吃的?”“我累了。”他回答。“这没什么奇怪的。跑到这儿来,跟一大群不安生的人整天疯疯癫癫地瞎折腾,那还不累!我们怎么你了?”“噢,休战吧。”他疲倦而又阴郁地恳求道“,资本主义社会以及它生养出来的大批贫苦人和腐朽的最高阶层都是极其丑恶的,我同你没什么可争辩的。”“阿尔纳杜尔,我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要关闭约翰博格森的整个渔场。他没有权利运输鱼。”阿尔纳杜尔讲得很快,并且挑衅地看了萨尔卡一眼,“到了秋天,一个鱼翅他也运不出去。”“我觉得,阿尔纳杜尔,你并不明智。”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又一次要求给他吃的东西。他坐在那里,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双臂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满面倦容的脏乎乎的脸。但是他相信那一个世界,口里不停地自语着外国诗句。
“你对我解释一下,阿尔纳杜尔。在我们这个地方,就这种条件,我们怎么生活?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就靠这没完没了的罢工活着?或者,照你的看法,靠跳舞就能跳饱,靠豪言壮语和唱歌就能填饱肚子?咸鱼这才是我们得以生活下去的东西。”“同志!”他兴奋地说,但是仍不失阴郁的神情。他站起来,想朝她走过来,但是马上又坐在了原来的座位上。“你是真正的同志,过去你从未想过提这样的问题。你是想让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共产主义?”“我?你以为我想听你那套无聊的废话?不,还是免了吧。”她端来了稀饭和凉鱼,摆在他面前。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吃起来。她站在一旁看着他。“你好好想想,阿尔纳杜尔,什么在等着我们?”“国有化,公共制管理。”他嚼着满口的食物,像背课本似的顺口回答说,根本没想自己在说什么。“难道你真这么实心眼,认定所谓的公社能比约翰博格森给得多?”“什么声音?”他问。“孩子。”“明白了。这么说,你有孩子了?能让我看看吗?”他站起身,嚼着口中的食物,举着蜡烛走进了孩子们睡的房间。他掀开被子。孩子们都赤身躺着,两人一张折叠床,两个女孩一张,两个男孩一张。他们睡得很香,头发蓬乱,张着嘴,很像在国外车站见到的那些躲避战争的难民的孩子。“佝偻病。这是缺钙的症状。”“他们一点也不比俄国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差。不久前,我在《晚报》上看到过那些孩子的照片。”萨尔卡瓦尔卡说,话音中有些为自己收养的孩子感到屈辱。
可是,阿尔纳杜尔丝毫没显出要与她争辩俄国孩子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领养他们?”他问。“不知道。我和他们的妈妈读的是同样的书。”什么书?”“奥古斯特比扬尔纳松和其他人的。”萨尔卡回答。他看了看她,弄不明白她的思路。于是,萨尔卡只得补充说:“每当我在海边看到孩子们时,我总觉得看见了自己。这个糊涂的马克努斯,不想在结婚之前向教区委员会要求帮助。他爱上了一个老太婆。”“我要是你的话,就打发他们全滚蛋。”阿尔纳杜尔说着又回到厨房,坐下继续吃他的东西,“帮助某个人这是资产阶级的伤感主义和伪善行为。这等于给地狱之火添油是艾普顿辛克莱说的。惟一具有意义的就是人们的统一,共同的思想。拯救人除了砸碎资本主义桎梏的革命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那你怎么指望大家养活你,养活你这个人?”“别以为你帮了我多大的忙,我可以付你饭钱。”“大概这钱是从俄国人那里得来的吧?”萨尔卡说。而他已经把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数了数,放在桌子上,一共是一克朗八十七奥拉。“我觉得这足以买个渔场了,但客气点说,不是最好的。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想对你说,即使资产阶级的慈善机构今天帮助这个人,明天帮助那个人,也无济于事,因为社会体制不会因慈善机构如何而有丝毫的改变。这个产生贫困的制度还是不会改变的。贫困绝不是慈善机构的缺点,而是社会体制的恶果。”“我听说,俄国赤党分子把女人变成公共财物,杀死孩子还嫌不够,又挖坟掘墓,把尸体像丢石头那样乱扔。所以,你最好还
是把你的钱从我的桌子上收回去,否则我立刻赶你出去。”“你是不是除了《晚报》以外什么也不读?”他问“,或者,你也许跟阿温甘吉尔博格森睡过觉?”“住口!”“秋天时,我问过你斯坦托尔斯坦松,可是你什么也没回答。”“斯坦托尔比你强得多。他是我这样的人,尽管他是个流浪汉。你是个知识渊博的人。可是,你的知识一文不值。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人似的对待别人?”“根本不可能了。从我学会表露感情那一刻起,我的好运就永远地消失了。我和大众分不开,我像一只鸟⋯⋯”“那你最好到海边去,跟那些海鸟一起高声叫喊。”“你该刷刷牙,萨尔卡。你的牙齿很漂亮。”她只是冷笑了一声作答。“你问我,”他又开口道,“我的钱是不是从俄国人那里得来的?你认为一个人得到的钱不是他个人的私事,这完全正确,尽管你犯了个错误,以为我这钱是从俄国人那里得来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放在你桌上的钱是我从西里斯峡湾一位同志那里借来的。显然,我已不能再还给他了。”说着,他又把钱放回衣兜里。“说实话,我这辈子还从未有过比两克朗多的钱。我对你了解的程度,应该说,还是相当深的。我也想同样地向你提个问题:你如何看待从斯坦托尔那里得到的那些钱?你是不是因为有了这些钱,就以为自己强大到可以站到村里最不幸的无产者对立面,反对他们了?”“你胡说!”萨尔卡气愤欲狂地大声喊,由于屈辱和愤怒,她的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我胡说?”“应该把你立刻赶出去。你半夜敲门,乞求吃的东西。而且,这是在你使我和我们渔民协会所有的人遭受了巨大痛苦之后。你在村里挑拨离间,制造纠纷。你厚颜无耻到家了。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安生?我就是一个人,你管得着吗?”“是我教会你读书写字,萨尔卡,你忘了吗?”“照你的意思,我欠你什么了?就算我从美国得到了遗产,又怎么样?说不定,我的父亲跟你的父亲一样。”“很可能,我对你的父亲了解得同你一样多,也许还要多一些“你知道他什么?”“他好几年前就死了。他是个挪威海员。”“你怎么知道的?”萨尔卡问,这时的口气已经缓和多了。“我非常了解自己的人。这也在我的鼓动工作之列。所以,没有能瞒得了我的秘密。”“既然你全知道,那我就没什么可回答你的了。”“一千五百克朗在这个地方可以算得上是个大数目了抵得上克劳斯汉森的半件大衣。我们知道,你买下马拉尔布德房子用去了一千二百克朗。我建议你把零头放到罢工基金会里去。”“我听你唠叨都听累了。我想睡觉了。”“你指望着有一天,晴空万里,斯坦托尔斯坦松回来同你结婚?”“你看,天都快亮了。”萨尔卡说“,大概,古依娅等你已等烦了。”他拖着长声哈哈大笑,嘲笑她用这种天真的方法刺激他。但很快他又变得严肃了。
“克鲁克的古依娅是个小傻瓜,”他说“,不过,虽然她很穷,但还是向罢工基金会捐了六克朗,希望这里的孩子将来能喝上牛奶。”“所以说,你不奖给她一个将来能喝上牛奶的孩子,这对她来说就太不幸了,”萨尔卡挖苦道“,如果村里有个姑娘⋯⋯”她突然收住了话,紧咬嘴唇,像是在重新体尝刚刚平息了的痛苦。这是一种她已习惯了的痛苦。然而,此时它在她身上激起的却是对生活的另一种情感。阿尔纳杜尔吃惊地看着萨尔卡,他认不出她了然而他又是熟悉她的。真令人惊奇,这张普通的脸竟会有如此多的表情!他走近她她坐在饭桌旁边把手放到她那宽宽的肩膀上,握住她的一只手。可是他刚一触到她,她突然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自己的脸,把头扭开了,一阵颤抖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用半张开的嘴急促地呼吸着,浑身变得瘫软无力,接着又是一次深深的叹息,而这次发生的叹息好像轻微的笑声。她的头向后稍稍仰了一下,仿佛在表示顺从他。可是她马上就清醒了,果断地推开他,但没有丝毫的粗鲁。她俯身趴在了桌子上,两手紧捂着脸。当他的指尖轻轻触到她那强壮、裸露的脖子时,她的头不禁惊惧地摆动了一下。她请求他不要打扰她;他走开了,留下她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那里。“我走了。”他轻声说。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没有回答,仍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我知道,”他一边朝门口走一边说“,做人很难,但更难的是教会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性去思考,去感受。”她仍然沉默。“真不可理解,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个独立的个性后,他就可以忍受失败,或者像众人一样获胜。还有一样东西更不可思议,我指的是关于耶稣基督的传说。他承担了全世界的罪恶,他
胜利了以所有人类的名义。喏,我走了。”“你走吧,阿利。”她说,像是在低声祈祷。他戴上帽子,点着一支烟,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她站了起来,眼睛望着地板,问:“你有住宿的钱吗?”“我住同志那里。”他回答。“噢,那好,晚安。”可是他刚刚迈出门,她突然觉得不能不向他说明自己为什么活着,于是又叫住了他。“什么事?”他问。“人所拥有的钱,不是普通的钱,远比这要多。”她说。“你指什么?”“这钱的后面是多年漂泊海外的苦难,生活在世界的另一端,生活在陌生人中间。没人知道是怎样的危险伴随着这些钱,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些钱,除了那些经历过同样危险的人。想一想,一个人,举目无亲,没有朋友,即使死了,也没人会发现他的失踪。就算他不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可是也并不比别人坏。我们大家都远不是完美的人,包括你在内。也可能这是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在为自己活着吧。如你所说,为个人的生命活着。这里的人都认定,是他害死了我母亲。可是这不公平。是我。如果我一直恨他,她还会活着。我恨他,她就会活下来。是的,我确实恨过他。我对他说,他是活着的魔鬼。可是,他给了我一枚戒指,一枚很贵重的戒指。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它体现了人类的全部美德,蕴含着多少年艰辛的劳动。它犹如一种祭品,诉说着《圣经》常说的一切。人们站在祭坛前,常供上祭品。他送给我的正是这种东西。还在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想污辱我,这是实情,可是我总下不了决心去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天傍
晚,你耻笑我,当面凌辱我。我跑回家,满脸泪水,我对自己说,听天由命吧。我要委身于他。他一点儿也不比阿尔纳杜尔差。他身强力壮,有一双褐色的眼睛,他说话是那样令人深信不疑,他沉默时是那样动人。我当时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起初,他在我身上种下的是仇恨,但后来他命中注定要消除这种仇恨。是的,阿尔纳杜尔,事情就是这样。我把你的明信片丢了。也可能是我故意丢的。他拥抱我,把我抱得紧紧的,背着我的母亲。我相信,他是要完全占有我。我知道,我会允许他那样做的。在那一瞬间,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和我。后来他走了,我的母亲也只得去死。她死了。夜里回到家,我觉得自己像个杀人凶手,像个贼。复活节那天的早晨,我看见她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嘴里塞满了水藻。我用我的钱安葬了她。这是我的首要责任。尽管我非常可怜她,但是我知道,我将永远恨她,只要我活着。我也恨自己⋯,,很快村子里就传开了,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将乘下一班轮船去南方。赤色分子们给他凑了一点钱。他没来和萨尔卡瓦尔卡告别。人们从空气里已经感觉到了冬天的临近。当阿尔纳杜尔来到码头,正准备上船时,一个赤脚的小男孩朝他跑来,冲他喊:“叔叔,有一样东西转交你。”小男孩递给他一个很小的小包,里面也就是能容下顶针大小的东西。“谁给的?”阿尔纳杜尔问。“不让我说。”小男孩说完就跑远了。
第四部生活的十字路口十三是男人的嗓音?难道这种巧合还不令人惊奇?冬天又回来了,尽管大自然的一切已做好了春天解冻的准备突然又响起了这人的嗓音。从山下,海岸边,传来阵阵锤子的敲击声。与这童年时有着无数意义、随后又被忘却的声音相比,珍藏的那张小小的照片还有什么意义?这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萨尔卡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就像家里的四壁因为每天的生活乐曲而颤动一样。看来,现在就是一切,再没什么可等待的了。这人的声音敲打着她的心,那双褐色的眼睛盯着她,深沉、火热,远离理智和想象。在文学作品中把这种状态称为痴迷。然而,即使她明白了这双褐色的眼睛与其他任何一双眼睛没有什么区别,她也有必要同他讲话⋯⋯也可能这一切都完全是她臆想出来的?把产生于记忆中并闪烁着五彩光芒的奇异梦想与这双眼睛的特殊变化联系在一起是荒唐的,犹如把咸鱼和面包、歌曲和政治混为一谈。这双眼睛可以同缺乏独特风格的散文诗相比。不过,他这个人在这个地方还是小有名气的,但也有
一部分人不认识他,但是话又说回来,其他人也一样。不知为什么,在她的记忆中,他是个比其他男人都高的大个子,可现在,她怀疑他的个子是否达到一米五。最后,是他的这张脸,算富有诗意而又温存还是令人厌恶而又可憎?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强壮的脑袋,更宽大的嘴巴,更坚硬的头颅大概公牛也不过如此。近距离细看,她明白了,认为这个人温存而富有诗意,或者可憎而令人厌恶,都只是在她的想象之中。同富有诗意的幻想相比,现实有时会显得非常可怜!“你好,萨尔卡!”他笑着说,那笑容很像狗抬起一条腿冲着墙角方便时脸上显现出的那种,笑容里含着负疚和凶恶。他的两颗大门牙镶上了光闪闪的金牙套。难道就是这个双手毛烘烘的粗人,在她还是个小孩子,是个与母本根系紧紧相连的小土豆时就对她产生了影响?对,正是他。她像中了魔似的看了看这双眼睛,里面的火焰曾给她的母亲带来了无限的痛苦,致使她失去了对救世主的信仰而投入了大海⋯⋯萨尔卡把手递给了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吗?”“是的,我回来了。”他说着又笑了笑,但并没有看她。“怎么,来这里有事吗?”“这里是我的家。”他那蓬乱的黑发里闪出几缕银丝。“就算是吧,”萨尔卡没反驳“,但没人等你。”“好像你不知道我出去一段时间就回来?我总是这样。”“咱们不提过去,斯坦托尔。”萨尔卡说,“你和我都非常清楚,对你能信任到何种程度。我承认,见到你有勇气重新回到我们这里来,我很惊奇。不过,你有权走,当然也有权回来承担自己的责任。”“责任?”他打断她的话,好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噢,我不打算解释。坐吧。你怎么不坐呢?我去煮咖啡。还非得欢迎你不行?”“这里现在还不错嘛,”他环顾着周围说“,椅子、画。看来,你的日子过得很好。”“你为什么给我寄钱?”“钱?什么钱?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是魔鬼送来的。若不是我考虑再三,没有胡乱花,这些钱很快就会被我打发光。我用这些钱买了马拉尔布德这座房子。现在园子归你,我要它也没用。我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其实,村里的人都一样。告诉我,你给我寄钱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字?”“你还要结婚的。”“结婚?我?胡闹!不,我准备去南方。这里的一切都乱套了。博格森空守着这价值上百万克朗的渔场,甚至更多,银行对所有的人都关闭了,直到他们得到议会的保证契约。大概今年冬天一条船也不会出海了,除非银行亲自出海捕鱼。据说,博格森将失去一切。我们也要失去我们仅有的那一点点。甚至有传闻,说西班牙对国王不满的情绪正在增长,而克劳斯汉森是在耍弄博格森,想挤光他所有的钱财。他还胁迫博格森把资金投到南方渔场去。资本主义导致的就是这种结果。好像我们大家都丧失了正常的思维。可惜,我没什么东西,就咖啡了,只有几块烤饼,你吃吗?”“不吃。”煤油炉发出的声音很吵人。这声音很像我们的著名诗人描写的瀑布倾泻的声响。这个人的眼睛重又闯入了她的生活。他仍像过去那样坐在那里,背靠着墙,面带猥亵的笑容,什么也不问,无论是过去的事还是现在的情况。“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呀?”萨尔卡问“,你从什么地方来?”她
本想问他生活得怎么样,但是克制住了。“我从韦斯特来。”他用了个英文词回答,尽管在他的谈话中这是惟一的一个英文词,但还是可以听出外国音调。“你的工作很好吧?”她问。“有时候不错。”他一边回答,一边掏出烟斗和烟丝,那烟丝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酸味。他的手也不像大多数奥塞里人那样粗糙。于是,她忍不住问:“你在美国很走运吧?”“什么意思?”“我是想问,你发财了吧?”“当然,”他信心十足地说“,不然怎么会回来见你。”“见我?你说什么呀?”“你以为我会忘记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望了一会儿,然后口气坚决地说:“只要世界上还存有正义,斯坦托尔,你就不会有好结果而我们有了它却会越来越好。这就是我惟一想对你说的话。”“我八年没见到你了。”他说“,不过,你大概不至于否认,临走时你接受过我的礼物吧?”“你好像又想重提过去那些荒唐事?那我就关了煤油炉,请你到别的地方喝咖啡去。如果你不想要马拉尔布德房子,我想,过一段时间,我会把欠你的钱还给你。但是,任何胡说八道的东西我都不想听。”“你认为什么是胡说八道?”“我们这里正发生着严肃的事情,也应该对你讲讲。你总是满口胡言乱语。这里正进行着资本主义同社会主义的斗争,现在
两败俱伤。孩子们正忍受着营养不良的痛苦,没人能为穷人做点什么。我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愚蠢的小姑娘了。现在,我已经懂得了社会利益。”“社会?”他很惊奇。对他来说,这是个新词。“对,社会。谁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谁就是瞎子、聋子。谁不同社会上的非正义作斗争,我甚至不把他当人看。”“非正义?!”客人重复了一遍,脸上显出鄙夷的冷笑“,您在这里谈论冰岛的非正义,还嫌远了些。不过,听听您的高论倒也有趣。”“‘我们’指什么?当然,‘我们’是指那些富人,像约翰博格森那样的富人。他可以到银行里成百万成百万地提款,在丹麦拥有自己的宫殿。此外,他还和克劳斯汉森一起在拖网渔船公司有自己的投资,现在,他又在西里斯峡湾成立了报社。他利用这张报纸污蔑和教训工人,向他们灌输仇视丹麦人的思想,做独立自主的人和其他一些胡言乱语。他采购了大批的鱼,就靠倒卖这些鱼过活。他是个极其无耻的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付给穷人最低的报酬。一些人说,这全都应当归罪于克劳斯汉森。这些人活在世上,真是可耻。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克劳斯汉森一天的工资高达一百八十多克朗,而这里穷人的孩子饿得满海边乱跑。据说,反对资本主义,组织合作社、幼儿园、集体农庄和捕鱼社这就是布尔什维主义。依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布尔什维主义,这是纯粹合理的想法,是明智的事业。我真不明白,我怎么想起来跟你讲这些,跟你这个根本不懂得社会的人讲这些。我要跟真正的人说。”“是啊,有合理的成分,”他说“,可我对约翰博格森是深知的。从他第一次哄骗我,我就看透了他。于是我发誓,我要成为他那样的富翁。我确实曾一度迷恋过酒,但是这无关紧要。是的,
萨尔卡,亲爱的,在你还没出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约翰博格森在他的小铺子里耍短斤少两的把戏,在账本上给每一笔账目做手脚。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对所有的人都讲公平,讲正义?除了对那些伪君子。我可不是刚出世的孩子!”“当然不是。你还来得及做不少的坏事,斯坦托尔。”“我从没怕过任何东西。”“这我也早就听说了。用不着你向我证实,我就亲眼看见过你两次逃避罪责。”“难道你不知道,为了不至于落入陷阱而及时躲避,需要更大的勇气?大多数人总呆在一个地方不动,是因为他们不敢做任何冒险的事。大家还称这种人是老实人、规矩人,守本分。可是依我看,这种人是蠢驴、胆小鬼,尽管他们能生十三个孩子。”这男人猛地站了起来。萨尔卡从这个动作中完全认出了以前的那个斯坦托尔。一个完完全全的斯坦托尔站在她面前。“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自由的人?”他问,“难道你感觉不到,我无所不能?”他忽然诗兴大发。他走到她跟前,变得跟以前一模一样。“萨尔卡!”他说“,我经历了我所做的一切、我所忍受的一切后,终于又回到了你的身边,见到了你。你的眼睛的光辉一直在照耀着我。它穿透了我的心,融入了我的血液,在海地那高温酷暑下,在北方那刺骨严寒里,在美洲的哈德逊河畔,在黑人、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中间,你的目光始终伴随着我。无论是挣钱还是花钱,你一直是我的力量,一直坚定着我的意志。可现在,当我回到家,见到了你,你却没完没了地大谈什么社会、正义、海边饥饿的孩子”
十四从这天起,被上帝遗忘的奥塞里又出现了一位大人物。在这个倒霉事接连不断、一派破败景象的小地方,有了个无债一身轻的人。尽管谁也没看见他的钱,但是大家都认定,他的钱不会少。老头子们十分惊讶:斯坦托尔去了趟美国,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副准备采购鱼的样子?现在,约翰博格森这颗星陨落了,斯韦恩巴乌尔松这颗星该升起来了。在奥塞里,他是惟一独立自主的人。眼下,他打算派两艘机帆船去冬季捕鱼场。正如常说的那样,还没来得及闻一口鼻烟,一切就都变了。约翰博格森的公司不仅没了客商,连商品也没了。债务人的名单转到了斯韦恩巴乌尔松的账本上。不知他从哪儿雇来一位管事,负责登记各种进出账目,称燕麦。至于约翰博格森的主管,他已成了一伙酒鬼中尊贵的成员。这些人都是无望找到工作的有了孩子的父亲,也是不法分子。现在他们不等天黑,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抢,而在以前,就是酗酒滋事也不会做得太出格。博格森的小铺子关了。奥塞里的白房子也整天紧闭,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护窗板也钉死了,因为博格森夫人去了丹麦。她正帮助儿子及其未婚妻布置郊外的别墅。博格森本人也不在,出远门了。据悉,他从国外回来后,一直住在雷克雅未克。传说他病得很厉害。有人断言,他受到了来自银行方面的打击;也有人说,他已病人膏肓。但是从南方回来的人说,可怜的博格森已落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只剩下身上穿的一件大衣了。国家银行也关闭了。一切财源都已断绝。存款人只能提取很小一部分自己的存款。一切都取决于新年后即将举
行的议会例会。在这次会议上,将决定国家是否向银行提供帮助,或者允许其彻底倒闭。没人知道事态将如何发展。初冬,孩子们的脸都皴了,老太婆们坐在家里搓起了粗毛线,数落着自己所犯的过错。可是对轻浮的年轻人,她们却找不出语言来斥责他们。夏天那场罢工后,村里有四个姑娘怀了孕。只有马具匠和他妻子的日子还过得美满。捕鱼高峰期,人家两口子竟到南方装假牙去了。约翰博格森还回不回来?正如那首闻名遐迩的颂扬乌尔曼的长诗所问:他能否归来?捕鱼季节早已开始,在清洗鱼的工作台上常能听到议论约翰博格森的粗话,咒骂这位尊贵的、爱所有村民如同爱自己亲生儿女的人。他真的忍心让他的孩子们饿死,或者喝劣质变性白酒喝死,而且是在他的仓库里装满咸鱼的情况下?一些孩子已经辍学去学校他们没有衣服穿。他们呆在家里,缩在爬满寄生虫的角落里唱歌和骂人,呼吸着煤油炉散发出来的呛人烟气。根据最近的一次科学普查,事实表明他们个个缺乏营养。刚一进入渔汛期的时候,那个人又从南方来了。其实,他完全用不着来这个地方。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不堪的风衣这时可是正值隆冬季节!瘦骨嶙峋的手指间夹着香烟,大大的眼睛,塌陷的两腮。年轻的赤色分子都到码头上迎接他,护送他上岸,请他喝热咖啡。不,这位疲惫不堪、衣衫褴褛、没有栖身之地、只是从书本上认识生活的穷大学生仍没有厌倦他为之奋斗的正义事业。他立刻召开了工会会议。来开会的人只是可怜的几个,因为许多人对他的那套人人平等的学说已不屑一顾。他们亲身体会到,从他这里不会得到多少真正的实惠。如果好好地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正是他带来的这些思想,使得他们的奥塞里落到了如此贫穷的
地步。但是,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还是使到会的少数青年人大为振作。他作了长篇大论的发言,坚信他们很快就能取得对资本主义的胜利,只要再有几次卓有成效的打击,便会大功告成。现在,当他们击败了约翰博格森的时候,邪恶势力又有所抬头,这一次的代表人物换成了斯韦恩巴乌尔松。对这个头儿,要给予毁灭性的打击。任何妄图违背人民意志的人都将被打翻在地。他还拿出一台拼凑起来的打字机,在场的一些人还以为是台印刷机呢。他说,即将出版一份名为《火焰》的报纸,与约翰博格森的报纸对抗。初步决定,报纸为周报,其主要任务是号召大家参加市政选举,选举共产党人进入市政管理机构,进入议会,甚至控制银行,掌握国家财政。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还顺便提到,约翰博格森在南方身体非常健康。他在金融和其他方面没有受到任何打击,一切关于他病入膏肓的传言纯属编造。不久前,也就是圣诞节前夕,他从国外回来了。在国外期间,他为儿子造了一幢郊外别墅。现在,他与克劳斯汉森和其他一些他们同类的人物一起,管理着一支拖网渔船船队。他在首都生活得很自在,住着豪华饭店,经常开着车去哈布纳菲厄泽兜风,光顾那里的青年农民协会。协会里不仅有妙龄当年的美女,还有情窦初开的姑娘。说他已穷困潦倒,被迫卖掉身上最后一件大衣那是纯粹的谎言。相反,他倒是慷慨大方,很乐意送给年轻人东西。在南方,人们都肯定地说,他送给某部长一件大衣,送给某富翁一件大衣,这可是好兆头。到会的人很快就把这件新闻传遍了全村。于是诅咒、谩骂像污水似的泼到这个商人头上是他使大家丧失了捕鱼的大好时机,因为他背叛了自己可怜的妻子。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背叛自己的妻子!终于,阿尔纳杜尔涉及实质问题了。他说要建立这样一种局面,不仅使约翰博格森的买卖遭到破坏,还要使包括斯韦恩
巴乌尔松在内的一切个体私营交易活动受到打击。他还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对他讲,将以合作社联合会的名义发送四千克朗的贷款,用于在奥塞里建立合作社,但是有一个条件,需筹集相当于这个数目一半的基金作为保障合作社的保险资金。嗬,这一消息立刻使那些对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最不信任的人都成了他的追随者,立刻原谅了他所有惊扰社会的罪行,以及饲养怪兽和其他一切过失。大家一致认为,他才是人民真正的救星,并且坚信,现在有了希望,孩子将有饱饭吃,也有了买裤子的可能,兴许还能购置其他一些奢侈品呢。过了几天,又召开了组建合作社的会议。参加会的人很多,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成立这样的合作社。最后决定,每个加入合作社的成员需拿出五十克朗,投到合作社里,以后应再交一百克朗。人们十分渴望加入这种联合体,非常激动地在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萨尔卡瓦尔卡和斯坦托尔斯坦松也来了。斯坦托尔没坐下,一直站在门口,高大的身材,威严的神态,一头蓬松浓密的黑发,皮肤泛着古铜色。大家都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好,因为他穿着一件风衣,像是位真正的先生,也是这群失业穷人中惟一穿硬领衬衫系领带的人。他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也没有发表任何支持成立合作社的意见。萨尔卡瓦尔卡从座位上站起身,写上自己的名字,一次交齐了自己的一百五十克朗,以此表明她赞同这种理智的做法,理解大家的需要。可是,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两人还没说过话。好像阿尔纳杜尔已下定决心,把她看成是大家当中普通的一员,虽然去年夏天他曾两次找过她,一次是早晨,一次是半夜。她在纸上签过字后,觉得好像是吃了一次败仗。然而,当进行到该大家往桌子上放钱的时候,人们的脸都拉
长了。原来,从去年开始,村民手里连半个硬币都没有了。他们打算用自己的不动产、鱼、牛、牧场以及船的股份来担保这部分基金,可是,他们同时又欠着约翰博格森的债。而且大家也不清楚,这部分钱是否还是他们的财产。但是又没别的办法,只得接受这种担保。大家委托阿尔纳杜尔收下这些总共价值两千克朗的票据。会议结束的时候,大家又推举阿尔纳杜尔为合作社的主席。离开会场时,他一副肩负着无比重大责任的神情,仍没有看萨尔卡瓦尔卡一眼。十五怎么回事?从美国回来的斯坦托尔斯坦松突然从村子里消失了,但是很快又出现了不知是从东方还是西方,也可能是从南方带回来两条小船。这种样子的船本地人还从未看见过,听也没听说过。大家给这两条船起了个名字,叫“颤声”大概是因为很像美妙音乐中的旋律吧。船不大,敞篷,带个小发动机。船很不起眼,值不了几个钱。弄不好会搭上几条人命。斯坦托尔认定眼下正是捕鱼的时候,应该抓住时机。他扬言,要购买奥塞里所有捕上岸的鱼。尽管西班牙正处于困难时期,国王和臣民们正闹得不可开交,但是他执意要这样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驾驶斯坦托尔的“颤声”出海捕鱼,大家认为这种小船不适合在公海上捕鱼。尽管有发动机,万一发动机进水了怎么办?斯坦托尔没有回答这种疑问,而是亲自驾着小船下海做第一次冒险。于是,有人来找他借钱买渔具、燃料和盐。他发给每个人一些必需品,全
部是记账等这次捕到鱼赚了钱再还。一天晚上,斯坦托尔斯坦松来找萨尔卡瓦尔卡。“你可真轻松,”萨尔卡说,“扮起阔佬的角色来了,放船出海,买鱼,其实,你只是在利用比你聪明的那些人的劳动果实。告诉我,是谁把约翰博格森制服的?我们被迫同意你提出的在任何条件下都出海捕鱼是迫不得已,根本不是你的功劳。你看着吧,那个半年前把约翰博格森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很快就会来对付你。”“你说的是谁?是那个瘦瘦的、长着一副书生面孔、总来咱们这里闲逛的懒汉?很可能他连抽烟的钱都没有,别看他一天到晚总叼着烟。你尽管相信我的话吧。”“他若是懒汉,你是什么?”“那就请你告诉我,有谁说过我是游手好闲的人?那些患风湿症、瘫痪病的老爷子们,现在穷得连变性酒精都买不起了。而先前这里的一切都是谁开创的?是我。”“要不是约翰博格森垮台了,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约翰博格森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如果说是某个人把他搞垮台的,那就是我。”“根本不沾边。这是合作社的功劳。而合作社是谁办起来的?”“合作社是我办的。是我借给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所需的两千克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为了以后把你们所有的人都牢牢拴住。无论是西方的那些国家,还是北方地带,那里的生活我都了解。为了实现我的理想,我要勇往直前。”“夸耀偶然的胜利是容易的。”萨尔卡说,尽管她听到这消息也十分吃惊。“偶然的胜利?难道你认为我也是个偶然?这块土地对你来
说也是偶然?还有,这样的一年,这样的一天,也是偶然?难道你不知道,我始终把这块土地看成是我自己的?难道你不知道我发过誓,要成为一个买鱼的人?还有,如果你嫁了人,你不认为我会同你那位丈夫算账?你尽管可以相信,我会把他拖上一条破船,送到大海里去⋯⋯”“如果我嫁了人,你会把我丈夫拖上破船送到大海里去?你敢!噢,我多么希望上帝确实存在,好让他狠狠地惩罚你,替我和我的母亲报仇。”“除了我,没有上帝。”“过去我以为,我这辈子也逃脱不了这个罪恶的魔掌,因为有一次你差点没把我杀死。但现在我明白了,什么是对男人有了真正的感情,真正的基于崇高思想的感情。”“崇高的思想?瞎扯!”“对,就是崇高的思想。他不曾给过我那种你曾送给许多淫妇的礼物,但是,他唤起了我的精神。尽管你在多少年前,差不多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污辱了我,可是我明白,你无法触动我的灵魂。我的心是属于他的。”“全是废话,就跟救世军的那些胡说八道一样。”“你今天就可以把这房子收回去。我真糊涂,用你的钱买了这座房子。这钱无疑是从地球那半边偷来的。但是这不关我的事。至于那枚在我很小的时候你跟我胡闹后赏给我的戒指,我送给我的朋友了。那是在他离开这里时送给他的,为了让他在用钱的时候可以卖掉。”斯坦托尔的脸不由得变了形。他抓起帽子,胡乱扣在脑袋上,但立刻又笑了。“那戒指最多值十克朗。是我在轮船上捡的,确切地说,是在军官更衣室里拿的。一位三等航海员在洗漱时把它忘了。”
萨尔卡瓦尔卡久久地站在那里,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坦白她无言以对。这坦白转瞬之间击碎了她对爱情的认识,使得所有珍藏在她心中,用来与生活的厄运与过去和将来的生活厄运抗衡的最宝贵的东西化为乌有了。瞧她站在那里,一个纯朴的姑娘,一个被玷污了的姑娘。她不仅仅被污辱了,还被欺骗了。心爱的信物竟是偷来的赃物,母亲以死赎罪,就像我们的救世主赎罪一样,显得毫无意义。如果好好想一想,就会明白,斯坦托尔斯坦松就是地地道道的撒旦。萨尔卡张着嘴愣在那里,犹如一个痴呆女,脸也失去了本相,变得粗陋而又难看,几乎完全没有了那种诱人的魅力。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脸,来回踱着步子,失声地大喊起来。“我被玷污了!被玷污了!我今天被彻底地玷污了。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洗去我受到的污辱。没有任何办法!”然而,直到此刻,姑娘的眼睛里仍存留着斯坦托尔对她的爱。她站在他的面前,直面对他说:“你扯谎!”“你误会了。”他回答。她又继续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一再自我安慰,只是今天她受到了污辱,仅仅是今天这一天,仅仅是此时此刻。“很遗憾,那次我没能成功。”他站在门口,一边准备离去,一边不慌不忙地说,“坦白地告诉你,那是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一件事。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不管我走到哪里无论在寒带还是在热带。非常遗憾,当时我喝醉了。事后,我曾不止一次发过誓,我还要得到。对于我,你是你母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她身上的精华,是我最渴望得到的。你身上的气味时刻瘙痒着我的鼻孔。有时,我真无法克制自己再等下去,就因为你那时是十一岁
或十二岁。终于在那天早晨,我决定占有你。可是你乱抓乱挠,又踢又咬,像只野猫,直到你失去知觉。”他不慌不忙,镇定自若而又详细地解释着为什么他没能做成他想做的坏事。“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我慌忙逃跑了,否则,不会有好结果。不过,我跟你说过,我什么也没做。你仅仅是因为惊吓、憎恨和狂怒而失去了知觉。你的第一个爱人,无论他是什么人,都可以证实我讲的是真话。”“滚!”萨尔卡大声吼道,扬起胳臂要打他耳光。但她没有想一想,面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能敌过千军万马的狂徒。他一挡,便像一把铁钳似的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他要比自己厉害得多。“你敢碰我!”萨尔卡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他们的这种厮打大概在这个地方还从未见过。两人的身体在愤怒的狂暴和性欲的冲动中相互碰撞,仿佛都恨不得把对方化为灰烬。他们像两只嗜血成性的野兽,每一块肌肉都绷到了最大限度,胸贴着胸,腹贴着腹⋯⋯似乎生命的自身奋斗就体现在此时此刻,他们相互仇恨和相互爱恋的程度是同等的。他们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彼此把对方从这一面墙推到另一面墙。开始时是打碎餐具的乒乓声,接着便是椅子发出的劈啪响声,煤油炉也翻了。挂在墙上的画掉了下来,上面描绘的是外国某一地方美丽的树林。房子木制的部分都在吱嘎作响,发出不满的哀怨。地板在他们的脚下翘起来,又陷下去。最后,斯坦托尔终于把萨尔卡挤到了墙角。他将自己的嘴贴在了萨尔卡的嘴唇上,就像一只饥饿的野兽咬住猎物的伤口,贪婪地吸吮鲜血一样。只是在这个时候,萨尔卡才意识到什么样的危险威胁着她。狂怒给了她力量。她抓住他的双肩,照准他腹部下面拼尽全力狠狠地踢了一脚。只
见斯坦托尔像个皮球似的一下子被踢到门外,躺在了厨房的地板上。这突如其来的一脚使得他醉意全消,从兽性的嗜血情欲中清醒了过来。门边的隔墙上挂着一把清洗鱼的尖刀。萨尔卡一把抓到手里,对准了斯坦托尔。“我杀死你!”她大声喊道“,如果你敢再登我的门,我就杀死你。”“这门上连一个碎片都不属于你。”斯坦托尔一边恢复神态一边说,“这是我的门⋯⋯该死的小妖精世上没有你这样下毒手的混蛋。”萨尔卡听见他在门外嘟嘟囔囔地哼唧了好长时间。她抓起他的帽子朝外面的黑暗中扔了出去。接着她插上了门,但是,仍攥着尖刀在门边站了许久,防备他一旦敢回来,就杀死他。直到最后她完全相信他真的走了,才开始把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口袋,打算另找栖身之地。十六萨尔卡瓦尔卡又成了拉克斯拉尔峡湾奥塞里的不速之客。这一次,她在一个有教养的渔民协会成员家里找了个安身的地方。这位渔民和他的妻子把她领进顶层阁楼的一间斗室,头上就是斜坡的房顶。萨尔卡对他们没提那件事,只是简短地告诉他们,不再住马拉尔布德小房子了。她请求主人收留她。主人走后,她关上门,从口袋里掏出被子,躺到床上,把被子盖在身上。寒风夹着雪花从海上吹来,尽管严冬未至,但是已十分寒冷了。萨尔卡打了个冷战又裹了裹被子,睡不着。
她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一场风暴席卷了这个小村,街上的一切都翻了个儿。房子重重叠叠,一座压一座,威胁着人的生命。组成她人生思想的观念和认识也都一个个相继崩溃了。无论他怎样软硬兼施,她也不会属于他。她最近的这次不幸就是对此的极好证明。但同时她又明白,命运在欺骗她。她生活的自转轴心原来是一片虚幻的空白,只有载负着雷雨的滚滚乌云。乌云的底部黑压压的,上面映出朦胧的光亮。这团乌云正渐渐融入大海除此以外,就再也没什么了!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想出人头地,做高于阿尔纳杜尔称之为群众的人,高于那些一无所有但又渴望活着的人?在漆黑的寒夜中,她起身下床,一副神情恍惚、颓丧委靡的样子。她用不着穿衣服,因为她躺下的时候一件也没脱。她没有洗脸,也没有梳头,只是在脖子上围了条毛围巾,又舔了舔手上的擦伤,像厮打过的狗那样,然后走出了房门。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亡,已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确实,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贫穷。她感到眼前的一切是那样陌生。当她走出别人的家门,四下打量时,产生了如此奇怪的感觉。一切都变了,房子和街道都换了位置,群山也移到了另一边,天上的星星奏起了陌生的旋律,在乌云覆盖的群山之间显得那样渺小。这片新的土地上什么在等待着我?萨尔卡这样想,像个离开故土、来到异国他乡的人。对于她来说,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更深夜静,街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远处的小窗子里闪出点点星火。大概是睡眼惺松的主人刚刚起床,开始煮咖啡吧。幸运的是,大多数人还没有睁开眼睛看这座被贫穷洗劫了的小镇。萨尔卡朝拉乌盖里走去这是奥塞里最边上的一个小村子。它坐落在码头向西岸边的缓坡上。萨尔卡在一座长长的、像文具盒一样的房子前停了下来。大概,盖这座房子时正是大孩子
们长腿的时候。在拉乌盖里,它还算是好房子之一。这座房子的名字叫长笛,因为它四面透风,所以能发出各种不同的奇妙音响。房子还在沉睡,在海上飘来的阵阵恶臭中甜甜地睡着。萨尔卡在房前站了很长时间,犹如萨迦中的一位姑娘,久久地注视着从阴冷浓重的云团下闪射出来的照耀她的新生活的第一抹霞光。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灰色寒冷的黎明更令人感到凄凉和阴郁了。这种黎明前的寒冷甚至比严寒更令人难以忍受。也不可能再有比萨尔卡孤独地站在奇怪的小房子前的样子更悲凉、更凄苦的景象了。她披散着头发,无遮无盖,脖子上随便地围着条毛围巾,双手布满了伤痕。她冻得打了个寒战,一夜没睡觉,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她站在那里,注视着周围沉睡的一切。终于,她走到房子跟前,推开门,走进堆满杂物、弥漫着鱼腥和鱼油气味的前厅。她没有直接扭内室门的把手,而是敲了一下门,接着又敲了一下⋯⋯“鬼把谁送来了!”一个没睡醒的男人恶声恶气地问道。接着,听到一个人从吊铺上跳到地板上的声响。门开了,一个年轻的身穿绸衫的小伙子站到她眼前。“早晨好!”萨尔卡说。“谁呀?”“姑娘。”“噢,是你,萨尔卡!你来晚了,我们已有人雇用了,已做好了去东边的准备。”“我不是来雇你们的,我只是想问问,阿利是不是住在这儿。”“阿利?你找他干什么?”“我有话对他说。”小伙子面带惊奇的神色,指了指最里边靠窗的一张吊床。沿
墙支着一排吊床,吊床的上面还有两层。小伙子们都可笑地强睁睡眼,从被子里探出头朝这边张望。这个时候天刚亮,正是他们梦见女人的时候。“阿利,有个姑娘找你。”小伙子说完没关门,又朝他的床铺走去。而被叫醒的这位从吊床上跳下来,用睡梦中失音的嗓子问有什么事。由于他昨晚读书一直到深夜,这么早醒来是很困难的。他的床前有一个小凳,上面堆着他的衣服,旁边有一盏煤油灯和一本厚厚的、至少有一千页的外国书。他摸索着找到一盒火柴,擦燃,点亮了煤油灯。玻璃灯罩已经炸裂,熏得满是黑烟,灯芯几乎燃尽,煤油也见了底。现在,他们可以在这个没有浪漫色彩的清晨的昏暗中彼此看清楚了。“你好,阿尔纳杜尔。”萨尔卡说着把冻僵的手伸给他。“深更半夜的,你跑来有什么事?”在敞开的破旧衬衫里可以看见他的胸膛,白皙而干瘪但这个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为全人类着想的心。“我马上就走。”她毫无表情而又心不在焉地说,好像她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奇怪的是她那只冰凉的手那样懦弱,那样柔顺,好像要永远留在他那只温暖的手中似的。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而她一下子变得神情沮丧了。他看了看站在他床边的萨尔卡。“你看,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要不你就坐在床边吧。”她没有说话,在他的旁边坐下了。起初,她把手放在膝盖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头垂了下去,紧咬着嘴唇。“你住在这儿不冷吗?”她问“,你的衬衫这么破旧,被子也不好。”“你是不是打算请我去你的马拉尔布德睡羽绒被?”他问。
“不。”她回答得很平淡,既没有脸红,也没有不好意思“,我再也没有房子了。”“你把它卖了?”“没有。”“那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到这里后一次也没去找我?”他不解地看了看她。“大概是因为你发现那枚戒指上镶的不是宝石,而是一块普通玻璃吧。可是,这点我当时也没想到。我还以为它很值钱呢。那是我惟一的一件贵重的东西。如果有真的,我那时会送给你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很抱歉。”“这有什么?不就是一枚假戒指嘛。去年冬天,举行为南方渔民捐款的时候,我把它捐给基金会了。不过,亲爱的萨尔卡,为了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想对你说,一般地来讲,姑娘心爱的人经过长时间的分别,从国外一回来首先要探望自己的姑娘,但是我没这个习惯。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她们也有自己的操心事。”“别说了,阿尔纳杜尔。她轻声说,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目光。她同人讲话还从未这样温顺过。她坐在他的床边,由于一夜未眠,脸色显得苍白,精神委靡,对一切都那么木然,没有丝毫的害羞。她的知觉已降到了最低点,现在,她的行为已不再受大脑支配。最后她说:“这两天我加入了合作社,阿利,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反对合作社。不,我相信,成立合作社这对于群众来说是最正确的。但是,依靠斯坦托尔,你做得欠考虑。你使我们大家都成了他的负债人,甚至也不问问我们。”
“关于这个问题,第一,”他回答说“,我有筹集资金的任务。第二,你应该同意这并不是多么糟糕的决定。我不能说,与你过去的继父打交道使我感到极大的愉快,但我们别无选择。一切钱财都有利于我们反对约翰博格森的斗争。”“他不是我的继父,更不是我的情人,你爱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他。一切都结束了。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而我自己,现在也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斯坦托尔一点也不比约翰博格森好。这等我们落入他的魔掌后就明白了。”“怎么?照你这么说,你不再爱斯坦托尔了?好,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你,斯坦托尔不会构成威胁。他不属于那种知名的人,只有那种人对我们才有危险。我可以告诉你,比如,我们伟大的慈善家约翰博格森早就向雷克雅未克的报纸投入了几万克朗,为的是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我们这个地区引开,他要大骂丹麦人和俄国人。在维克金人时代,抢劫是公开的,而现在,利用报纸制造舆论,挑唆穷人反对自己优秀的儿女,是时尚风度的特征。他们发表侮辱性文章,责难那些仅仅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生存所需的牛奶和得到起码教育的人。古代,贵族们常把婴儿插到梭镖尖上取乐,现在,有钱的人又来捕猎他们的父母,迫使他们投票反对自己亲生的孩子。这就是政治。讲述维克金人的故事千千万万,各种各样。而我们当代的先生们,我指的是资本家吸血虫们,他们除了因为仇恨而敌视人之外,就再也没别的情感了。”“这些我都知道,”萨尔卡说“,你过去说过,我听到了。这很可怕。所以,我很为穷人的孩子担心。阿利,听我说,昨天我一夜未眠。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现在我明白了,我是站在谁一边。我来是告诉你,我已决定加入工人协会。”“发生了什么事?”他脱口问道,没有向她表示祝贺,欢迎她
做出这个新的决定。“现在,除了船的股份,我一无所有了。恐怕,那股份也一钱不值。马拉尔布德的房产已不再属于我。你知道,那房子是用斯坦托尔斯坦松的钱买的。我是无产者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里第一次闪过一阵激动。但她的脸上仍滞留着某种犹疑的神情。邻床的小伙子们有了动静,有的抽起烟来,传来一声声骂人的话。厨房里,女主人开始点煤油炉。十七在这个新的季节里,除了斯坦托尔斯坦松损失了一条船之外,就再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提起的事情。那条船一共四个人,只生还了一个,就是斯坦托尔斯坦松本人。他抓住船的龙骨在狂风中整整拼搏了一天一夜。这当然是一次英雄壮举。许多报纸都报导了这件事,尤其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主办的《人民》报宣传得最为起劲。他给村上所有的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每人都免费寄赠了一份。那天,斯韦恩巴乌尔松的机动船在伊利留卡岩礁岛附近遇上了斯坦托尔。他当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遍体鳞伤,只剩下了一口气。他在床上一直躺到春末,社会上对他一片赞扬声,称他是英雄,非常勇敢。他得救的第二天早晨,神甫给一家的女主人送去了噩耗她的丈夫在海上丧生了。那女人顿时哭成了泪人,犹如瓦盆裂了口子。她那年迈的卧床不起的老母亲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而不懂事的孩子被母亲这古怪的行为弄得莫名其妙,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好像再也止不住了似的。到了夜里,在梦中,她的丈夫从阴间
来了,对她说,是斯坦托尔从他手里夺走了船的龙骨,自己逃生了。因此许多人预测,另外一条船也逃脱不了同样的下场,但是这种不幸并没有发生只损失了一条船。很难想象,若不是村里来了一位新医生顶替那位老医生,老医生到其他地方的医院工作去了,在这个季节里,奥塞里的生活会是多么单调、乏味和枯燥。新来的这位医生是个单身汉。他带来了许多药品,尤其是还带来了白酒。于是,村里所有的人都有了病,甚至身无分文的人,但大多数患者是女人。其实,这位新医生来得正是时候,最主要是前不久村里有个人喝罗盘里的酒精喝死了,还有一位打架时打瞎了一只眼睛。合作社联合会设在一座破旧的草房子里。这房子最早是个草棚子,后来成了放饵料的仓库,再后来又成了马圈。这破房子到底属于谁,一直存在着争议。可是现在,大家都擅自占据这个草棚子,把它变成了合作社的交易场所。人们运来了黑麦粉,煮粥用的麦糁儿,还有含各种维生素的新品种人造黄油、香烟、奶酪、葡萄干、咖啡和煤油那气味真是妙极了!这是人民自己的小铺子,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看看。因而,阿尔纳杜尔又添了些头疼的事。他不得不常常把那些爱凑热闹的人、无所事事的人、酒鬼、死皮赖脸要葡萄干的孩子以及面容谦和、装作来买盐但总是盯着香烟看的老人推出去。可是大家认为,既然这小铺子是他们自己的,那么,他们想在里面呆多长就呆多长时间。阿尔纳杜尔没办法,就在小铺的中心设了一堵围墙,看上去像个要塞,把自己同商店拥有者们的商品隔开来。公司的主管斯蒂芬森一天要来合作社看几趟,说出他对合作社的看法,辱骂一顿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从而捞几包香烟。就在这时,首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利用自己在议会中的影响,说服大家否决了政府关于向国家银行提供三千五百万克朗担保
金的提案。在这个问题上,他得到了几位政府要员的支持。政府得到的是不信任投票。议会违背宪法,结果被解散了。银行的命运前途未卜。现在一切都明朗了银行的固定资本、个人储金算完了关于此事,《人民》报上讲得非常清楚。所有的钱都被几位分住在各地的投机商兄弟般地瓜分了。关于克劳斯汉森和其他一些身居要职的人,《人民》报都作了详尽的描述。而另一方面,《晚报》也同样无可辩驳地证实,卑鄙的叛乱分子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为了使我们失去生活的来源,乘我们之危,搅乱议会事务,贿赂立法人员,使我们的民族独立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境地。俄国人和丹麦人从这份报纸中得到了不少东西。每星期天,上面都要登载至少六篇措辞尖刻的辱骂文章,斥责那些身居边塞、毫无申辩可能的穷苦人。在首都,独立运动和国家机关的儿女们共同协作,终于使丹麦国王和冰岛国王双双坚决地否定了苏维埃政体。《人民》报刊登了许多要人的名单,还附有地址,而且列举了其中某某偷过什么东西,称最高法院的法官为“匪徒”,以及其他一些侮辱性的名字。同时又有一件事被公布于众:这篇危险文章的作者,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经医生证明,是个精神病患者其原因是由于长期使用麻醉剂所致。有一天,在饭店里,他竟无缘无故地朝着一位英国商人冲过去,掐对方的喉咙,接着又在街上殴打一名司机。有些细节已经查明。比如,他小的时候在西部达拉尔就不能与同伴友好相处。所有这一切都有见证人。前不久,国内几个权威专家又在他的血中发现了引发精神狂乱的病菌;在奥塞里,人们还得知,有六个人被派去专门看护他。他疯得十分厉害,这几个人只能勉强对付他。但是,无论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健康怎样,他的总的政治情况如何,有一点不能否认:奥塞里合作社近一半的商品
是他运去的。而另外一半的担保也完全是模棱两可。那些在约翰博格森公司里多少有其稳固地位的人,对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都不会说好话。而那些在合作社的小铺子里无偿得到鼻烟、被嗅觉和味觉刺激得飘飘欲仙的顾客们却把他捧上了天。是的,一点不错,他们甚至要求阿尔纳杜尔,以他们的名义给他写信表示感谢,希望仁慈的上帝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赐予他上帝的恩德。克鲁克的贝泰因也是来要求写这种信的一个。他又成了赤色分子。如果现在合作社主席搬到他家去住,他是丝毫不会反对的。只是有件事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女儿,一个大姑娘,至今还没跟阿尔纳杜尔怀上孩子。明摆着的事,怀不上孩子就很难强迫人家结婚。需要说明的是,在奥塞里早有传闻,说阿尔纳杜尔有一种法国秘方,能避免怀孕。要不然,怎么能怀不上孕呢?要知道,有多少个例子证明,这里的大姑娘,用手指头碰一下,到时候都能生出一个来。这都是因为这里的人吃的是鱼和鱼子。因而,阿尔纳杜尔的法国秘方在这个地方名声很不好。他的办法被认为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行为。尤其是那些生了九个至十八个孩子的人感到愤愤不平。他们称这是最恶劣的性败坏。尽管不是所有的人都那样笃信上帝,但大家对此所持的看法还是一致的,就是女人和男人生多少孩子,那是上帝给的。可巧,就在这时,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新娶的老婆怀了孕。要知道,许多人都赌咒断定,说她已经超过了生育年龄。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显然,这是上帝的意志。接着是自然而然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教区怎么养活这么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另一方面,对于真正关心孩子的父母来说,再没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整天跟着工会主席混更令他们痛苦的了。就在这捕鱼季节的高峰,你们猜,谁又回到了村子里?是谁不顾传说他已破产、解散议会以及评论政治的闲言碎语毅然回
到了村子里?这个人就是已被认作不是我们惟一恩人的约翰博格森。他又给自己的小铺子装满了物品,顾客在这里可以赊账,还可以无偿得到两份报纸:《晚报》和在西里斯出版的精美的《风》。此外,穷苦的妇女还能得到一块几乎是白送的布料,够做一个围裙或当补丁用。无论谁遇上了困难比如,女人死了丈夫或死了奶牛,都可以立刻来找约翰博格森,她们回家的时候定会满载而归。我们这位恩德老人从未像今天这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人们普遍感到,有他在,心里就充满了信心。他不在的时候,这样的信心也就消失了。好像有他在,人们就停止了思考,本应有的一些思想也都从脑子里飞走了,人们似乎丧失了头脑。现在好了,我们这位亲爱的、尊敬的商人又回来了。祝福他,上帝,永远保佑他!当他那宽阔的肩膀一出现在这里,所有的诬蔑、诽谤顿时都灰飞烟灭了。他身上的一切都能唤起人们的信心他那刚毅智慧的前额,强劲有力的锁骨,高傲而富有幽默感的神情,以及他不时抚弄的唇髭。人们明白,他这样一位可怜的已过中年的人,在这种艰难的时刻不可能再操捕鱼这个行当,尤其是在他进入晚年遭受了这样巨大的损失之后。而目前的形势,用他的话解释,如果议会夏天经过新的选举后还调解不了纠纷,不能对银行提供帮助,那么,破产的绞索将套在国内那些最有影响的企业家脖子上,国家的产品将烂在库里,人民将大批饿死。因而,今年夏天能否进行正确的选举至关重要应该选举那些能人进入议会,他们既要拯救国家工业又能加强国家独立能力,保障银行拥有所需的流动资本,繁荣各个经济领域。一些家庭人口多、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禁不住诱惑,加入了合作社,现在又都祈求起上帝来,祈求上帝和神灵开导他们的灵魂,使其迷途知返,重新走主指引的道路。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一直在折磨人们。就拿烟草来说吧,如果将博格森的烟草与合作社
的相比,谁都能一口咬定,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运来的烟草闻着就比博格森小铺子里的香!人们常常聚在合作社小铺子附近,几小时几小时地议论这些问题。但是,阿尔纳杜尔对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不作任何评论,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也是支吾搪塞,不愿回答。于是,大家又聚到博格森的小铺子里,听人家讲那鬼家伙的奇闻轶事。然后,他们又回到合作社的小铺子里,把听来的原原本本学说一遍。总而言之,现在的村子特别不安定。经常有些醉鬼在富裕人家周围用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吓唬人。很快又成立了独立青年联合会。神甫马上加入了联合会,还有医生、约翰博格森、教师、公司主管和其他许多人。斯韦恩巴乌尔松表示,他不认为自己有可能被接收参加联合会的工作。他的这种行为招致了各种议论。没有被接收到联合会里的都是一些染有恶习的人,抽烟、读无聊诗以及在正讨论联合会规章条例的屋外窗下撒尿的人。小村里无知的人就是这么表现自己的。已经说过,萨尔卡瓦尔卡加入了工会。这是她第二次加入使她在别人面前有一种优越感的组织,她的这个目的是十分明确的。由于那只大老鼠的闯入,这位生活完全有保障的姑娘离开了自己的家,把五斗橱和床搬到了一个穷苦渔民家的小阁楼上。她对人生的态度颇有些古怪。每一种现象她都认真严肃地去认识,努力弄个明白。人生中,再没有比寻找人生意义的尝试和一定能找到它的信心更重要的了,尽管还有比这更致命的。既然她改变了自己的观点,那就说明她又发现了新视野。现在她确信,如果从海底打捞上来的那些鱼对那些有十几个孩子的家庭有好处,那么,仅仅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能证明人生的意义。她感到羞愧,这一点她至今没看到,她看到的只是尘世间的空虚,包括鱼在内,而那些什么事也不做,连手指都不沾海水的人却能为自己
在冰岛甚至其他国家建造漂亮的郊外别墅。在村子里,除了少数拥有渔船股份的人家,没有谁能为孩子买一件合适的衣服,或者丹麦课本,哪怕只是第一册。可以肯定地说,为了鱼,人们都在心甘情愿地愚弄自己:我们在教育孩子方面取得的惟一成绩,就是他们能够满口污言秽语地骂架。一大清早,女人们就怒气冲冲地把孩子们从家里赶到海边去,省得在家里碍手碍脚任他们在海边胡作非为。要是这些孩子朝自己的母亲野蛮地扔烂泥巴,这些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有,如果她们想抓住这些孩子,训斥他们一顿,她们这些永远怀有身孕的女人,又怎么能追得上他们呢!“资本主义教育孩子的情况正是这样。”一次,萨尔卡在听完阿尔纳杜尔充满激情的讲话后附和说。有时候,村里也进行一次大规模的道德感情教育这只有在他们想到要保护好人,不至于让他们落到靠教区抚养金生活的地步之时,才进行这样的工作。比如,罗德古尔的西塞尔娅,去年秋天,她丈夫死了,给她扔下了十一个孩子。丈夫在拼命为这十一条性命捕鱼时鱼钩扎进了他的身体,血液中毒身亡。于是,抚养这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孩子的责任落到了教区委员会的头上。为此,还召开过一次紧急会议,会上决定:支解这个家庭,把孩子分养到各地。五个孩子被送到了谷地,其余的安置在村里一些富裕的家庭里。在这些家庭里,主人吃剩下的鱼也足够他们填饱肚皮。只不过到了星期天,其他孩子会常常打他们,因为这些穷孩子没有星期天穿的衣服。斯韦恩巴乌尔松把那个寡妇领到了自己家里,雇她生火做饭,洗衣服,把她安顿在家里存放种子的地下室里。约翰博格森送给她一块印花布,让她穿得整齐些。过了一段时间,首都一家渔业企业家资助的大型日报上刊登了一封感谢信。
我想在这封信中表示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十一月份,我遭受了无比巨大的悲痛,死亡夺走了我心爱的丈夫的生命,使他永远地离开了捕鱼生涯和孩子们。本地和其他一些地方的朋友们分担了我的不幸,帮我度过了这一最艰难的时刻。一些人领养了我的无依无靠的孤儿,一些人竭尽全力帮助我,还有人向我提供了我受之有愧的帮助。他们为我做的一切我无法一一列举。我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上帝知道他们是谁。但我要向所有的恩人表示我最衷心的感谢。我祈求上帝,在他们所有人最需要的时候,赐予他们天上的幸福。罗德古尔的西塞尔娅约温斯托蒂尔一月于奥塞里自从萨尔卡瓦尔卡加入了新的组织之后,就一直没闲下来。她整天满村跑,从这家跑到那家,启发大家的觉悟,尤其是对妇女,因为一涉及到工资,就首先得让她们做出让步。她们无知的程度简直令人吃惊。无论如何,她们也弄不明白这场斗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们甚至用十分刺激的问题质问丈夫,是不是想把孩子们饿死。“我们工人有权获得捕鱼带来的利润,”萨尔卡瓦尔卡说,“因为是我们造了船,织了网,捕了鱼,又是我们把鱼膛剖开,洗干净,再晒干。除了我们,任何人都无权获得利润。”“去年,你日子好过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女人们回答。“难道我就不能变得比去年聪明一些?”“你小时候,博格森和他一家人没少给你好处。”女人们又
说“,想当初,你可是穿过商人家的衣服。”为了让工人们走公社制管理的道路,萨尔卡瓦尔卡始终进行不懈的斗争。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抵制穷人无法承受的税收增长,也可以监督富人,使他们无法逃避自己应承担的所得税。如果红色政权获得了大部分利润,那么,他们将使整个村子实现电气化,购买谷地那边的土地,按照阿尔纳杜尔的设想,建立集体制经济管理。村里那些精明的人认为这是荒谬绝伦的想法。也可能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因为这些人家已经有了大灯泡和足够的煤油。至于约翰博格森,十五年前,人家就用上了自己的发动机。除此以外,村里那些富裕的人家,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有足够的牛奶喝。如果他们自己的奶牛不产奶了,就拿钱到谷地那边去买奶。还有,秋天的时候,他们买了许多肉,每天桌上都能见到肉和肉汤。所以,布尔什维主义对一些人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萨尔卡瓦尔卡和工会总想建立起一套自来水和排水系统。正常的人都把这想法当成笑话,因为富裕人家都有足够的人手,把水打来并且把脏水倒出去。他们说:“我们想知道,如果脏水不用倒了,那么仆人干什么?谁给他们工作?也可能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自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还要求别人全都替他做,真是岂有此理!公社!该死的公社!再明白不过了,如果国家和公社把人们的事儿全都做了,感谢上帝那样的话,就是扼杀人民的能力,扼杀人们的创造精神和独立意志。那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我们见到的俄国现在的这种结果饥饿。只有个人的进取精神和创造灵感才能拯救人民,才能促使他们独立自主。请看例子,约翰博格森,他从小就外出闯荡。难道公社给他安了自来水,给他家安装了电气设备,或者给他倒了垃圾?”针对奥塞里出现的社会主义协会一事,西里斯峡湾出版的精美报纸《风》在竞选前刊登了一篇关于社会主义者
的文章,题名为《奥塞里的耻辱》“。确实,我们欣喜地看到这样一个令人愉快的事实:大多数胆大妄为的毛头革命者都是外来人。他们迫于个人在当地的处境,陆续来到奥塞里,所以不能把他们看做本地人。我们相信,拥有健全头脑和自尊感的人对这些人的造谣和中伤不会任其自流或受到丝毫的影响。相反,他们会竭尽全力根除这些植在人民心中的杂草。在有教养的人眼里,这帮革命者是微不足道的,现在如此,将来仍旧如此。他们是一群有害的小爬虫,是一群游手好闲的无赖和挑唆者。”如此等等,等等。在这一版的下面,还刊登了一封感谢信,写信人是奥塞里的一对夫妇。感谢信请允许我们在这里,向所有去年秋天对我们家发生的不幸表示过同情的远近朋友表示最衷心的和最诚挚的感谢。去年秋天,我们失去了一头奶牛。这对我们全家来说是无比巨大的沉重打击。我们想特别指出,在所有无私的朋友中,马具匠斯韦恩巴乌尔松和他的夫人是最令人感动的。他们给了我们奋发向上的勇气,为我们筹集了四十七克朗五十奥拉。许多人,甚至孩子,也参加了这一高尚的活动。最后,无人不知的慈善家、大商人约翰博格森从南方一回到家,就在渔季开始之前无偿赠送了我们一头刚刚出世的小公牛。此外,他还送给我们数块印有大小花色图案的布料。为我们做了好事的人我们是无法数清的。我们希望,在完美世界的史册中永远记载他们的名字。我们要向所有的恩人,向备受尊敬的斯韦恩巴乌尔松及其夫人,特别是
向约翰博格森,表示由衷的发自肺腑的感谢。我们坚信,这些扶危救难的人,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会得到上帝的补偿。古德伦约温斯多蒂尔和西古尔德约温松春天突然来到了。十八是的,春天真的来临了。山顶向着一天天升高的太阳绽出了微笑。除了谈论一般的政治性问题以及运作的行动计划外,他们很少讲话。萨尔卡常常怀疑,他们是否相互理解,尽管她已加入了他的工会和他的合作社。有时候,她觉得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点也不像一年前的他。或许他属于那种年年都有变化的人,胜利的时候一个样,失败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样,因为斗争对于这种人来说比斗争的目的更为重要。也可能他正苦于没取得什么成绩吧,只有两名赤色分子加入了公社委员会。去年他的出现就像是掀起了一个巨浪,山摇地动。他受那些令人头昏眼花的思想束缚,大家都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新的步骤。现在,他变得更像以前的阿利了,那个从约翰博格森家跑出来的小男孩,沉默寡言,不露声色,像是心底深处埋藏着隐秘的忧郁。也可能是因为他住在合作社小铺子里的缘故吧,尽管这个小铺子是属于大家的,但是由他领导管理,而且是在克里斯托菲尔
图尔夫达尔的友好协作下这可是一位有影响的大人物,还有合作社联盟的支持这是国内最大的贸易联合体。萨尔卡相信,社会上那些与商界对抗的强大力量,会十分愉快地承认他的思想,给予他应有的声望,只是他要坚持住,同奥塞里这里的冷漠、涣散和消沉情绪作不懈的斗争。不能说阿尔纳杜尔疲倦了,或者失去了对斗争的兴趣。相反,每次萨尔卡来到公社,都看见他埋头研究新思想,思考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投入到他所从事的事业当中来,怎样说服大家,使他们保持对另一信仰的信念。他对每一个人的生活状况都了如指掌,具有非凡的抨击私有利益的能力。他能直接地说到每一个人的利益,激起他们的不满。这比讨论无产阶级专政得到的效果不知好多少倍。在事实面前,人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是约翰博格森使得穷人连修补自家房子的能力都没有,致使直接吹进屋子里来的穿堂风夺去了许多孩子的性命。比如,约翰博格森强迫大家在恶劣天气里出海捕鱼,使得许多渔民再也没能回家。而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渔民永远不会在不适合出海的情况下出海捕鱼到了那时,他们工作的船也都是装备齐全、运转良好的捕鱼船。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每次见到萨尔卡瓦尔卡,他从来都不停下手里的工作。或者他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前方,打声招呼,便匆匆忙忙地走过去。大概,他把她看成已被战胜的敌人,认为现在用不着再把她放在心上了吧。也许对他来说,存在的只是那些他应该与之斗争的人,而那些不需要他去战胜的人对于他来说就是无足轻重的?有时她觉得,社会主义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他与别人争吵的借口,为的是战胜对方,从而获得心中的愉悦。理想主义这是弱者最崇高的特点。很难说清楚理想主义和对强于他的人所怀的仇恨之间的界线在哪里。很可能那些感到自
己卑微软弱的人心里都珍藏着崇高的理想主义吧。一个人一旦不走运,加上手头拮据,那么,他的那些令人神往的新发现以及对另一种世界的美好憧憬就会无止无休。而从小就接触到许多无法理解的现象的人见到的不公正,也就永远没有完结。对于他来说,幻想幸福就像结核病,人死之前,会以各种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萨尔卡瓦尔卡越是感到有必要为村里的孩子们做些实际的事,她的脑子里就越是鲜明地再现出那个神秘莫测的来自神话中的形象。多少年来,每当黑夜改变了眼前熟悉的景物,用它那奇妙的阴影吞没了余下的整个世界时,这个形象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为她在黑暗中引路。她始终认为自己定能摸透阿尔纳杜尔,而且从未抛弃过这种想法。但是,随着春天在她心中的复苏,随着春天在这群山和大海中苏醒,她心中对这位她认为是真正的人的思念也越来越强烈。对认识生活的真正意义及其本来面目的渴望也从未像春天里表现得这样急切。也可能这是由于那高高的山顶五月里,它们沉浸在纯朴的快乐之中,像是在云中理解着生活的真理。于是,在自己最初的童年时代的深刻记忆中,她又看到了当时他对她讲那个奇妙而又真实的秘密的情景。令人沉醉,语言是无法表达的,像是隐隐的忧伤。他瘦瘦的,背有些驼,从她身边走过时的步态令人想起用外语写成的诗,或另一陌生世界里的音乐。他好像是站在别的海岸观望奥塞里,而对整个世界则是站在另一个星球上观望。他向她问过好,就匆匆走开。他同人谈话的时候样子就会改变,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点也不像他自己。在他的想象中,在他对正义的追求中,在他对胜利充满信心中,他已经变得完全与众不同,成了一个具有多种样子的人。他把奇妙的理想化为现实和真实存在的形象,想用这些形象的力量战胜因循守旧的思想,把奥塞里的人变成他那样的人。萨尔
卡瓦尔卡在他身上看到了那样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使捕鱼有了新的含义,使奥塞里的人高于其他地方的人,至少不会矮于他人。所以,她也加快了步伐。在她那缺乏信心的目光里,他应该觉察出真挚的感激之情,这种情感很少用满脸堆笑或为了证明情谊而喋喋不休来表达。她不会装腔作势,在这方面,她是个十分笨拙的演员。她尽量不引人注意,尽管她也常讲一些自己还没弄得十分明白的事。虽然在这个月里有几次明显的偶然机会,但他们的谈话还是按照老套子进行。后来,他们发现了这一点。控制着该地区生活的庞大机器,尽管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看不见,却仍然在一如既往地转动着,转动着,不休息也不停歇。一天傍晚,阿尔纳杜尔从拉乌盖里家出来,碰上了萨尔卡瓦尔卡。她没解释来这里做什么。她穿着蓝色工作服,长筒皮靴,厚毛线衫,领口一直顶到下巴。两只手插在胸前的工作服后面,头上没围任何东西。阿尔纳杜尔同她打过招呼,并没拿掉嘴上叼着的香烟。“晚上好。”萨尔卡回答。显然,她并不打算转回去跟他走。阿尔纳杜尔也想就这么从她身边走过去,但是他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姑娘正站在那里望着他。于是,他觉得应该同她说几句话。“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等一个女人。”“春天开始了。”他又说。“是啊。”姑娘附和了一句。但是,在她眼里却难以寻见春天的影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他说。“才不是,昨天咱们还在空场上见了面呢。”
“也可能。对,昨天晚上。可是,你走得很急。你总是很忙。”“我?不,阿尔纳杜尔,要说有人忙,那应该是你。”他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番。“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一身十足的布尔什维克装束的姑娘。若是在俄国,你肯定是个委员。有什么新闻吗?”“一点没有,除了早上我跟一个小伙子出了趟海。我们还捕到了一点鱼。就这些,没什么。”“你读什么呢?”“读什么?我?没读什么,只是有时随便翻翻。当然,我也没什么坏书。我们图书馆里的书我早就读过了。从那些书里得不到什么新东西。没意思,大概只配换鼻烟。”“我可以给你一些书读。南方的同志常给我寄些书,大多数都是外国的,真的。不过,我昨天收到了一本,很有意思,作者是年轻的冰岛人。他住在意大利,很关心祖国的命运,尽管他未必称得上是社会主义者。他对上帝和宗教谈论得太多。他很像一个开始发红的小越橘。是不是给你读读?顺便说一句,他写得很有趣,富有幽默感。”“好吧,我现在就跟你走。我等的那个女人大概不来了。”他们并肩而行。“马拉尔布德小房子还空着?”他沉默了片刻以后问。“不知道。反正我无所谓。”“园子也没人管?”“没人管。今年也没种什么。”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她和他并肩走着,强壮的身体正是青春焕发的时期,步伐矫健,双手仍插在胸前的工作服后面。“我常常想,你这样强壮,肯定很有力气。”他说。“是的,”她回答说“,我很有力气。”她没有看他,又补充说,
“但是你比我更有力量。”“你是这么想的?”他们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问:“如果穷人同意博格森当议会候选人,博格森今年夏天就不会查封他们的财产,你怎么认为?有人说,他正想这么做。”“随他怎么干吧!再说,他也从穷人那收不到什么东西。威胁是得不到任何东西的。合作社也可以使用威胁。那些没什么可失去的人应该投自己的候选人一票。但这并不是说,我对我们能够选出当之无愧的候选人抱多大希望。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很担心我们,怕我们选这样的候选人进入议会。我受他支配。”“怎么能这样?他应该扶持你!”“他有这个打算,但是我相信,他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害怕布尔什维克。”“可他自己就是布尔什维克呀!”“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是布尔什维克?不,萨尔沃尔,他不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单纯。他远不是布尔什维克。”“他是什么人?”“如果用国际上的概念剖析他的党性,他可以被称作左派,换个说法,是旧式民主主义者。但事情并不在于此。确实,我国一直存在着相当适宜民主主义者的土壤。但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首先是个权欲熏心的人,对权力有着异常的贪欲。一切的一切不在他的统辖之内,他就不安心。正因为如此,他才下定决心,破坏保守派对工业和财政机构的权力。在没把一切权力抓到手之前,他是不会做出让步的。他还是个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鄙弃任何手段的人。因此他与我们激进分子结成了同盟。他需要一个统一的反对右翼党派的阵线。在没有分道扬镳之前,他利
用我们,我们也利用他。等我们迫不得已反对他的时候,将爆发一场真正的灾难。他的一个小手指头要比所有整天嚷嚷独立的人加在一起都危险。”“可是,《晚报》上说,他是国内最危险的布尔什维克!”萨尔卡说。“这是为头脑简单的人设下的圈套。这种结论同说俄国现在到处是饥饿与失业者一样,都是不可信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待大家都知道了俄国是世界上惟一没有饥饿与失业者的国家时,他们就不会再说他是布尔什维克了。”“我非常希望你能详细地说说这个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所有真实的情况。”“可以把他同我们一位大雕塑家塑造的主教约温阿拉松相比。他的前额上只有一只眼睛。我们冰岛人不习惯这样的人。容忍这样的人,作为个人我们很强大,而作为人民,我们又过于软弱。我们确实是乌尔马尔艾尔利格松的人民,他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就蔑视胜利。我们有些地方也很像西达的哈尔拉,这个了不起的人物不想给敌人让路,当时正同爱尔兰的布里安进行激战,他就坐在屋门外钉自己的鞋掌。任何一个民族对胜利和失败的真正价值都具有这种明确的概念。对于生持否定态度,对待死则持赞同态度,换句话说,在生面前胆怯,在死面前却勇敢无畏。你听说过约温西古尔德松吗?他可是冰岛一位杰出的人物。他总是躲避胜利。有一次,因为需要外国人管理冰岛的财政,他招致了公众的不满。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反对投机商在银行中的势力,引起的就是这种恶感。”“这么说,我们冰岛人就得永远遭受失败?”“不,不完全是这样。确切地说,我们从未遭受过真正的失败,因为我们从未真正利用过我们取得的胜利。总之,在耻辱柱
面前,我们的人民要比在绞刑架上感觉好得多,而区别仅仅在于人的双脚没有离开地面。约温西古尔德松认为,对于传染上疥疮的羊要医治,而不要杀死它们。有些人则认为,我们这个元气受了伤害的民族,犹如一棵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大树的枝杈,不能指望它结出果实。它只有抵抗风暴和恶劣天气的能力。”“你是一个十分强有力的人,阿尔纳杜尔。这一点我是去年在罢工期间认识到的。你比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更强大。”“你思考过怎么才算强者这个问题吗?”“依我看,就是决心把事情进行到底的人。”萨尔卡回答说。“如此说,把事情进行到底的人就是强者啦?那会不会是只满足于个人力量的人?在任何时候,事情都有两方面,一方面他是个很有力量的强者,另一方面他又是非常危险的敌人。依我看,这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按照我们的认识,约温西古尔德松是个有力量的强者。可是,一八七四年,我们的财政从丹麦人手里分出来之后,又出现了什么问题呢?就本质来说,不外乎我们的人民和国家被洗劫,只是掠夺者换了个民族而已。所以好好想一想,就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强者并不永远是那些胜利者。”“那么是谁呢?”她有些激动地问。“我也不知道。大概归根结底,是被称为人民的民族特点中起主导作用的东西,”阿尔纳杜尔想了想,又补充说,“就是旧时被称为命运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人民能做到的构成了人民的命运。”“我不明白你的话,阿尔纳杜尔。”萨尔卡疑惑地说“,你是不是从去年起就对工人的胜利失去了信心?”“怎么会呢!若真有那么一种东西能给这个地方带来幸福安康,那只能是对马克思学说的忠诚。我相信,这里之所以如此贫
穷,其原因就是缺少马克思主义。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我来到这里已经一年了,原来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对民族问题的见解是形形色色的。“你知道,萨尔卡,有时候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冰岛人,最平常的长着两只眼睛的人,其中一只看我自己,另一只眼睛看其他所有人。列宁很使我信服。可是有时候,我觉得令我折服的不是别人,而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这个粗野的人,这个政治冒险家。我有时很难掩饰这种感觉,觉得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是个完美的人。要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左派。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在生活的十字路口上,做一个冰岛人是多么受人诅咒。大概,你以为我现在有些不正常吧。”“不,怎么能这么说,我是个无知的人。告诉我,你还坚持认为应该用公社制管理捕鱼,用所得的利润为劳动者建造住宅吗?”他们在不安的沉默中继续走着。他们相互根本不理解。最后,阿尔纳杜尔干巴巴、冷冰冰地说:“这是当然的。捕鱼和卖鱼都应该由公社管理,所得的利润用于建筑工人的住宅。”“那是不是说,对所有敌视这一主张的人都应该反对?”“是的。”他回答。“但是,你是否已打算在这场斗争刚一开始的时候就结束它?不,阿尔纳杜尔,这是不可能的。”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笑得很可爱,但却像个令人讨厌的孩子。“我宁愿用我童年所有的梦想和我后来取得的所有知识,来换取你对事物所持的这种纯真而又鲜明的观点。”“我明白,你心里在嘲笑我,认为我的思维很幼稚。你很清
楚,我这辈子仅仅跟鱼打交道。可是,我从你秋天的讲话中明白了许多。比如,我完全明白了,如果把咸鱼的全部利润分给村里的每一个人,那同样也是十分荒谬的。若想对从正确角度观察到的事物视而不见,那是不可能的。大概我是个头脑迟钝的人,可是,一旦我对某件事明白了,我就会坚持到底。”“是的,萨尔卡,你的脑门上也长着一只眼。我小的时候就很敬佩你。”“听我说,阿利,去年你是一个强有力的人。”萨尔卡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只要我活着,我就忘不了你在鱼库前说的话:‘我们罢工了。’你去年的那股坚决劲儿哪儿去了?”“不知道。”他回答,“读着外国的书刊杂志,站到人民这一边,这比执行协会主席的职责要轻松得多。”“难道我们就这么让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难以理解?”萨尔卡有些气愤,“你是非常清楚的,我们缺乏教育并不是我们的过错。”“教育!”他气呼呼地说,“你知道在阶级斗争中教育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在资本主义社会受过教育的人,命运安排他突然成了人民的主席。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当他极力向人民的头脑里灌输他们不懂的思想,呼唤他们积极行动的时候,他所说的话里只有一小半的真理,其余的都是废话和谎言。生活是件伤心的事情,尽管有许多人认为它很有趣。你也许以为,我自认为比别人都有学问!不,萨尔卡,恰恰相反,我羡慕人民,羡慕他们可以对很普通的事情感兴趣。他们的力量和财富就在其中。对于他们来说,一包好鼻烟比实现社会主义的思想更重要。他们忍受贫穷的能力,对我来说要高于全部的哲学,胜过世界上所有的诗。但是,如果搞糟了,他们能否经受住不可避免地随之而来的绝望?受过教育的理想主义者能用他们获得的知识使人民富有,但同
时也能使人民变得更加贫穷。噢,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说着加快了脚步,像是很生自己的气。萨尔卡不解地看了看他,大概世上不曾有过如此真挚的表情吧。他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对她来说太陌生了,显然,她一点也不明白。“我弄不懂你的话。我以为你像去年一样仍相信另一个世界⋯他猛地收住了脚步,站立了片刻,但是又突然出人意料地走起来,像刚才一样。他抓住她的手,嗓子里发出苦苦的哀求声谁也无法知道是认真还是开玩笑:“我相信,帮帮我⋯⋯”但萨尔卡抽出了自己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十九一天傍晚,萨尔卡顺便来到奥德斯弗列特,看了看豪孔家的厨房。豪孔是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的女婿。每逢春天,他就去捕捉狐狸。有一次,他一天竟掏了两窝狐狸,每窝狐狸卖了五十克朗。于是他便认定,今后的日子每天都有这样的收入。照此计算下来,他平均一年有三万六千五百克朗的收入,若逢闰年,还要多收一百克朗。法罗群岛的渔民来这里捕鱼时,他就帮他们破冰,有一次还乘法罗群岛的船出了一趟国。他在法罗群岛住了一个冬天。在那里,他受雇到群岛的执政长官家当教师。一天在授课时,他听见外面有响声,就走到窗前,看见海上腾起一个水柱。教室的角落里正好有一支枪。豪孔抓起枪,打开窗子,朝水柱开了一枪。不一会儿,一只巨大的鲸鱼浮到了岸边。鲸鱼死了。整个城市沸腾了。所有居民都坐不住了。有人被派来找豪孔,问他
打算怎样处理这只他神奇般地一枪命中的鲸鱼。豪孔说,他们可以把鲸鱼拿走、分掉,愿意怎么分就怎么分,但鲸鱼的肾脏要留给他。他要把肾脏变成他这次成功的奖金。他把这肾脏卖了五千克朗,存进了法罗银行。现在,他同妻子有八个孩子。在村子里,他算得上是个幸福的人健谈而好客。他们住的是土木结构的房子。他们的孩子个个是出了名的淘气鬼。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更是人人皆知,享有老油条的恶名。在生存的斗争中,他们从不大的年龄起就学会了耍手腕,尽管他们的父亲有惊人的财富。当时已快半夜。可厨房里仍像往常一样,高朋满座。女主人正在厨灶旁煮咖啡。古德蒙杜尔约温松坐在角落里的木箱上。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坐在一张小凳上。邻居一位尖酸刻薄的老处女站在厨灶旁的另一侧,做出一副专心同女主人讲话的样子,实际上心思却在听男人的讲话,还不时地插进几句冷言恶语。饭桌旁大模大样地坐着主人,桌子上摆着黑麦面包和人造黄油。两位年轻的赤色分子席地而坐,背靠在一个装水的大木桶上。孩子们也没睡,半裸着身子,吵吵嚷嚷地满屋乱跑。从另一间屋里传来吃奶孩子的哭声。萨尔卡瓦尔卡一进来,男主人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给她让座。萨尔卡披着雨衣,穿着普通的印花布裙、工作袜,脚上是一双灰色的亚麻布便鞋。这种鞋在斯韦恩巴乌尔松的小铺子里花三克朗五十奥拉就可以买一双。“看哪,萨尔卡瓦尔卡多像一艘帆船驶来。”主人说。体态匀称的姑娘在他眼里总像行驶着的海船。尽管自己身高体壮,但萨尔卡穿的鞋并不大,走起路来步态轻盈而又从容。她在长凳边坐下,向后理了一下头发。大家正在说克鲁克的贝泰因。“贝泰因又立什么功了?”萨尔卡问
原来,他这一次命赴黄泉了。昨天夜里他死了,患的是肺炎。据说,博格森打算出钱安葬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他又表现出了对独立事业的关心。毫无疑问,博格森这样做为的是拥有一具死尸的权利其中一位赤色分子这样说。“拥有死尸的权利,怎么解释?”有人问。“太简单了。大家都说,那死尸上安着一条假腿,拧下来还可以还给德国人。因为假肢的钱还没有付呢。”“这些男人,还有什么没说到的?”老处女古德沃尔说“,去年秋天,贝泰因是那种表现,博格森拒绝为他交付昂贵的假肢费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记得吧,这可不是第一次卸他的大腿了。”其中一位赤色分子说,“我可以证实,上次卡特里努斯拧下他这条假腿挣了十克朗。约翰博格森为贝泰因出安葬费,是为了报偿牧师以贝泰因的名义写的那封登在南方报纸上的感谢信。”“赤色分子说的话我从来是一句也不相信。”古德沃尔又说,“男人们的话真是无聊。这些渎神灵的家伙!对上帝这么不恭也不害臊!”“亲爱的古瓦,你常去教堂吗?”“那又有什么不一样!即使我从不去教堂,上帝也不会因此有丝毫的逊色。”“不管怎么说,《圣经》里有不少的话是谎言或者胡说。”另一个赤色分子有些气愤地说。“对我来说这没什么意义。”老处女回答道“,我只知道一点:对也好,不对也好,反正我要永远信奉基督。”“我们都是不幸的罪人。”见习军官古德蒙杜尔约温松插了一句。
“是的。”马克努斯也附和道“,我总说,人与人应当宽容,努力理解对方。”“对,对。”豪孔很赞同“,就拿你来说吧,马克努斯,博学多识,真正的书虫。告诉我,你对人生有何看法?你认为人生能与什么相比?”“人生,”马克努斯思索了片刻说“,人生很像个蚂蚁窝。蚂蚁在里面费劲地蠕动,极力想挣脱出来。”“蚂蚁!”一位赤色分子鄙夷地打断他的话“,我倒想知道,在冰岛,你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蚂蚁?冰岛根本就没蚂蚁。”“我们国家有没有蚂蚁,这不重要。”主人接过话说“,不管怎样,马克努斯说得完全对。人很像蚂蚁。在外国的时候,我就常常观察蚂蚁。这种忙忙碌碌的小生灵生活在小草丛里。值得注意的是它们也是四脚动物。它们有个很像尾巴的东西,眼睛很小很小。太阳一出来,这种小家伙就从自己的洞穴里爬出来。”“豪孔,你说的大概是狐狸吧。”一个赤色分子挖苦说。“你对布尔什维主义有何见解,马克努斯?”主人又问。“有什么说的,布尔什维主义同其他东西一样。人类总得有某种追求。当然,布尔什维主义本身是一种思想,但是我觉得,在布尔什维主义制度下生活也和在其他主义下一样,谁有钱谁就是胜者。你们都是在工会的人,又很年轻,别去想这些。把钱放在桌上这是顶重要的。就拿合作社来说吧。合作制社会这当然是布尔什维主义。可是让大家凑钱时,又怎么样呢?据我所知,只有斯坦托尔斯坦松一个人这样做了。”两位赤色分子立刻表示坚决反对他的这一论据。萨尔卡瓦尔卡没有听他们讲些什么。她觉得一提到斯坦托尔斯坦松,大家都看她。主人甚至表示,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拒绝斯坦托尔的建议。他还看了看古德沃尔,补充说:
“现在对古瓦可是个极好的机会,嫁个好丈夫,出国旅游。”古德沃尔没有屈尊去理会这种蠢话。她更加热情地隔着厨灶同女主人交谈。这时,两位赤色分子对马克努斯解释起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来。“好像我们中间也能找出那么两三个有钱的人,但是绝不像斯坦托尔那样财迷心窍。”男主人说,他指的是自己,“我告诉你们,如果一个人一天掏上两窝小狐狸,他一天的收入就是一百多克朗,那他就会懂得夸耀自己有钱也太没意思了,或者委婉地说,也太下贱了。这是我的坚决的看法。组织合作社,除了斯坦托尔以外,别人也可以,只要愿意,他就能成为合作社惟一的主人,用不着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帮忙。”“如果相信大家说的那些话,”马克努斯说,“斯坦托尔在南方的时候肯定跟他们来往很密切。所以很难判断,这里的这位小伙子会成为什么东西。据说,他在东面购买了大量的咸鳕鱼,还不算去年冬天他从斯韦恩巴乌尔松那里买的那些。”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吃惊不小。他们原来认为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是所有鱼商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现在,他们对布尔什维主义就更加不理解了。甚至那两位赤色分子也不能解释,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怎么会与这些购买商品的人有关系。“听人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我是很受感动的。”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说,“他帮助咱们组织合作社,所以我认为,这要比夸耀自己有钱强得多。我要说说我自己的意见。早先,救世军在这里,也有人反对它,可是一般地说,反对它的人大都是一次也不参加他们会议的人。”后来,又扯了半天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和斯坦托尔的关系,还推测斯坦托尔会舍弃做鱼的生意和其他生财之道成
为布尔什维克,或者,也可能图尔夫达尔不顾自己的布尔什维主义,成为主张独立的资本家。门突然开了,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出现在门口。“好香的咖啡啊!”他大声说“,在街上就闻到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差不多只是甘菊苣根。”古德蒙杜尔约温松不很高兴地说。给阿尔纳杜尔倒了一杯,他边感谢边接了过来。女主人给大家分咖啡。阿尔纳杜尔在萨尔卡瓦尔卡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她发现自己的裙子没盖住膝盖,连忙遮掩了一下,后悔没穿长裤。于是,她立刻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谈话中断了一会儿。最后,男主人鼓起勇气问:“阿尔纳杜尔,你对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有什么看法?你应该很了解他。”阿尔纳杜尔干巴巴地回答道:“如果按共产主义的原则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是冰岛向国家资本主义迈进的一步。”“见鬼!”主人说。“很遗憾,这是真的。”一位赤色分子说。“是啊,世上的怪东西不少。”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说。一阵短暂的沉默。“若是有人给我一包鼻烟就好了。”马克努斯怯声怯气地说。“鼻烟这儿有的是。”主人一边说一边递给马克努斯佩列普莱特吉克一个两头堵着软木塞的牛角。马克努斯高兴地捏出一撮鼻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美美地擤了一下鼻涕,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鼻烟这东西是很难让人拒绝的。”他说。
“是的,”古德蒙杜尔约温松证实道,“这种满足永远不会使人误入歧途。”“这种满足不会给人带来不好的后果。”马克努斯又补充了一句。阿尔纳杜尔腼腆地看了萨尔卡一眼,不安起来。“就说白酒吧,”马克努斯继续说“,我们大家都非常清楚,它产生的是一种怎样的作用。尤其是那种劣质白酒甘油和变性酒精的混合物,咱且不说谷地酿造的那种糟糕的东西。有人认为,那种液体是从马粪和烟草根里提炼出来的。而且,那种烟草对胃的刺激很大。就拿我来说吧,我一吸烟,就没完没了地吐痰。在海上,没有比口嚼烟草更好的东西了!现在咱们举个女人的例子⋯⋯其实,大家都知道,用不着说,可是,这鼻烟⋯⋯”他的手已经向鼻烟壶伸出了不止六次。“是的,”古德蒙杜尔约温松附和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马克努斯的每一个动作,“归根结底一句话,这鼻烟确实有它的意义。”阿尔纳杜尔站起身,准备告辞。不,谢谢,他没有再要第二杯咖啡。豪孔,这一家之主连忙结结巴巴地表示,希望合作社的这位领导不要觉得受到了怠慢。他家里没有更好的地方,还有,孩子在地板上制造出了一片水洼,而那个最小的还大哭不止。没有,他根本没有觉得受到了委屈。他仅仅是该走了。萨尔卡瓦尔卡四下打量了一下。两个赤脚的孩子,揪着妈妈的裙子站在那儿。两位赤色分子仍旧坐着,背靠着大木桶。他们的眼睛直盯着萨尔卡从凳子上耷拉下来的活像两条鲜嫩活鱼的大腿。她完全相信,他们对布尔什维主义根本没有真正的认识。这种人平庸无能,只能呆在这个地方混。对他们来说,这片美丽的海岸能给他们提供咖啡烟草,他们就心满意足了。女主人请大家再喝咖啡。
萨尔卡喝干了自己的一杯后就告辞了。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几天后,约翰博格森出钱埋葬了克鲁克的贝泰因。那条人造的假腿被送回了德国。牧师向上帝要了灵车。现在,上帝的灵车载着我们这位已故的兄弟,在荣耀的光华中向着胜利的顶峰飞去。我们永志难忘的朋友曾陷入过迷惘,但他不属于那种执迷不悟、死不改过的人。生活对他来说是永久的导师。只要神的声音召唤他,他就毫不犹豫地改变自己的观点。厄运和人类文明的伪学说不仅仅是他的凯旋车,也是磨炼他忠诚的严酷考验。我们有许多人都会偏离理智和正义的轨道,但上帝的仁慈是无边的。上帝随时都准备敞开他的胸怀,迎接那些迷途知返的羔羊。那些不负责任和不信上帝的人散布各种学说,其用心是要动摇穷人的灵魂,使他们离开正确的人生道路,但上帝的宽容是无边的。他耐心地期待着所有的朋友,期待着他们重新树立正确的生活观,期待着他们睁开眼睛认清自己的过错。如果我们仅仅追逐荣华富贵,那么,始终站在高山之上的魔鬼就会向我们应允一切迷人的东西和世上的财富。我们已去的兄弟是个经不住魔鬼诱惑的人,但上帝还是赐予了他死亡中的胜利。牧师从迢迢的远方请来基督、哈巴谷和其他诸神作证。“我们的兄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让我们感谢所有曾在他人生旅途中帮助过他的人,并为他们祝福吧。在这里,首先应该提到我们德高望重的朋友和恩人约翰博格森⋯⋯”安葬后又请大家喝咖啡,吃饼干、点心和甜面包。这些食物都是贝泰因的女儿为这次葬事专门烤制的。许多客人还带来了变性白酒,男人们很快就获得了灵魂的快乐,聊得热火朝天。丧宴进行到高潮时,阿尔纳杜尔来了,他在桌子的最边上坐下。男人们在桌子旁坐得越久,他们的兴奋劲儿就越大。最后,人们唱
起了圣诗,其中包括《湖水若变成牛奶该多好》和《我的手永不碰酒瓶》。“克鲁克的贝泰因,乌拉!这小伙子会保护自己。为他干杯!”“贝泰因万岁!”阿尔纳杜尔坐在那儿,低着脑袋,一缕烟雾从他纤细、蜡黄的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头上徐徐升起,与金灿灿的阳光搏斗。他坐着,喝着咖啡。阳光洒在他那棕色的头发上,发出闪闪的光亮,煞是美丽。他没有看萨尔卡瓦尔卡,可是萨尔卡,除了他,谁也看不见。贝泰因的大女儿在桌子旁忙碌着。她的眼睛炯炯有神,但牙齿却不好。她的脸上有许多小丘疹,瘦瘦的,烟呛得她直咳嗽。她笑起来很刺耳,断断续续的。她给那些男人倒咖啡的时候,那些男人就尽量触及她的膝盖。她走到阿尔纳杜尔跟前时,俯到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还整了整他衣服的领子,但阿尔纳杜尔一眼也没有看她。最后,她扯开嗓子对大家喊:“快点啦,喝完自己的咖啡!现在咱们收拾收拾跳舞吧。我父亲毕竟就死这么一次。”“谢谢你的咖啡,”萨尔卡说“,古依娅,再见。办父亲的丧事时跳舞原谅我,这有点太过分了⋯⋯”可是,古依娅厚颜无耻地对萨尔卡瓦尔卡说,她苦苦追求阿尔纳杜尔是白浪费时间。尽管她加入了工会,也未必能得到阿尔纳杜尔。“啊,原来如此。”萨尔卡瓦尔卡说,“你当然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你才那么早就加入了工会。”刚一说完,萨尔卡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回答她。菜园里有几个真正的男子汉在请几个孤儿喝变性酒精。几个孩子的脸已变成了可怕的怪相,但是仍不肯承认害怕喝这种
上帝的饮料。男人们哈哈大笑。在小篱笆门那儿,萨尔卡瓦尔卡正巧碰上这样一个满脸怪相的孩子。二十这一夜,萨尔卡瓦尔卡很长时间没能入睡,在自己的感情中苦苦地发掘。一个人到了晚上,经过一个耀眼的白天之后,他的良知仍保持着清醒,而白天的常规又没给他的自然冲动留下疑惑的余绪,就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她承认,自己之所以不赞同古依娅跳舞的建议,仅仅是由于自己不会跳舞,致使她扫了大家的兴,破坏了追悼会的气氛。这天夜里,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会跳舞唱歌啊!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犹如一条被抓住的鳟鱼,眉头紧蹙,绞动着双手,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这样过了很久。最后她终于筋疲力尽了,坐到窗子旁。无忧无虑的海鸟在一动不动的崖谷上空优雅地翱翔,它们的生活就是如此。萨尔卡站起身,脱去裙子和衬衣,躺到床上。她的充满力量的成熟身体向她展示了一幅春天的景色,任何人的目光都从未扫视过。她很害怕自己生活使她害怕。首先令她恐怖的是孤独。好像她的每一根神经里都有风暴在咆哮。只要她稍稍一动,恐惧就会逼近她。一种预感,一种不明的感觉,就会传遍她全身。她猛地从床上蹦下来,下意识地像痛苦呻吟似的喊了两声阿尔纳杜尔的名字,但当她恢复了理智后,又一头扎到床上,扯过被子,喃喃地说:“我从没,从没这样过。”第二天早晨,萨尔卡醒来后觉得有些异常,可能烧得很厉
害。起床后,她就到斯韦恩巴乌尔松那里清洗鱼,后来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噢,她是多么想得肺炎死掉啊。十一点醒来后,她又觉得有了精神,很健康,心里也很平静。简直弄不明白,昨天夜里怎么那样死去活来的,而今天早晨又是那样悲哀忧伤。是不是像老处女那样,性格变得古怪了?太阳西沉了。峡湾的海面像镜子一样映出彩霞,也映出落日的余晖,高山在里面成了头朝下的姿势。“现在到海边走走肯定很不错。”萨尔卡这样想。柜橱里放着《大众随笔》。这是她从阿尔纳杜尔那里借来的。放在自己这里这么长时间了,真不好意思。他大概以为她想据为己有吧。喝过咖啡后,萨尔卡决定现在就去阿尔纳杜尔那里还书。萨尔卡来到合作社。商店已经开门了,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各种杂货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面粉袋旁边,砂糖下面的箱子里,装着阿尔纳杜尔的书全是论述社会主义的外国书。她拿过一本翻了几页,可是什么也不明白。最后,阿尔纳杜尔出现了。“我是来还你书的。谢谢。”“不用。坐吧,坐在液体皂上。”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木箱,“想吃葡萄干吗?”“不,谢谢。”沉默了片刻后,她又说:“昨晚的追悼会没让你感到枯燥吗?”“你说什么呀!最后把所有的玻璃都砸碎了。害得我不得不给西里斯峡湾那边打电话,再订一批新的。”“那好啊,古依娅贝泰因算是达到目的了。”“他们想跳跳舞,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可爱的阿尔纳杜尔,难道你以为碍我什么事吗?”“那你为什么不跳舞就走了?”
“我睡得早。睡了一整夜,睡得很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在自己父亲的追悼会上跳舞更不合乎情理的?”他突然一反常态,哈哈大笑。“比起其他的荒唐事来,这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他说“,我的看法正相反。活着的人没事的时候跳跳舞,这会给无产者枯燥的生活增添某种意义。至少这中间也有乐观主义因素,暂且不说它能唤起人们对死亡的蔑视。”“依我看,这简直是不知羞耻。”萨尔卡生气地说,而阿尔纳杜尔却一直在笑。她之所以生气,好像就是因为他这副样子。“此外,”他仍笑着说,“难道你看不出这中间人民的真正幽默在悼念只有一条腿的人的会上跳舞?这使我想起挪威一首跳舞时唱的歌。歌是这样唱的:所有的男人都有一双腿,只有我的男人没有腿。”他又哈哈大笑,尽管未必能想象出有多少可笑的地方。“阿尔纳杜尔,请别这样。”萨尔卡瓦尔卡恼火地说“,你笑不是因为你认为什么都非常可笑。”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再见,”她说“,我要到海边去散步了。”“咱们一起去吧。”他建议道。“我不管。如果你愿意就一起去吧。我一个人也挺好。我可不是那么经常请小伙子一起去散步的。”“一起走吧,萨尔卡瓦尔卡。”他说“,我只拿一件披风。”“听我说,”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萨尔卡又犹豫起来,“或许,我建议你跟我一块儿去散步不对。有个女人曾经告诉过我,
姑娘永远也不应该单独邀请一个小伙子。”“你根本没有邀请我。”“可是,是我先提了这件事,”萨尔卡瓦尔卡说着脸红了,“尽管我看不出姑娘先提还是小伙子先提有多大区别。这是一种很自然的事⋯⋯”他把她朝门外轻轻推了一把。世界真是美丽而又奇妙!晚霞和早霞在大地上、大海边汇集了。萨尔卡瓦尔卡和阿尔纳杜尔沿着海岸,朝着陡然垂入峡湾口的阿克斯拉尔山方向走着。上面,巨石之间显出一条条的绿色。羊群可以在这里找到草场,而下面,山脚下,溪水像熟睡人的均匀呼吸,静静地、缓缓地流淌。他们踏着峡湾边一条牛马踩出来的狭窄小路,慢慢地走着。海岸成了生命的俘虏,它到处响彻鸟儿们不同歌喉的嚣叫声。各个种类的鸟都在不停地鸣叫,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或者在沉睡于白夜寂静中的大地上空翱翔,像是陶醉在美好的梦幻之中。乍看上去,这鸟类的生活似乎十分和谐,尽管那叫声七音八律,嘈杂不堪。无疑,鸟类也有其自己的规律,但它未必像我们人类这样复杂。这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包上坐下了。饱含浆汁的嫩草从白色的石头缝中,从枯萎的水草中钻出来。的确,这片土地上曾烧过一阵熊熊的烈火,但现在,每一片水草的叶子都在向土地显示着生命的力量。他们在草地上相对而坐。峡湾的水面上映出柔美、神秘的高山身影,使人联想到它的眼睛和头发。但萨尔卡没有把自己想到的告诉他。一群绒鸭朝一潭水洼跑去。一只公鸭叫起来,用叫声为鸭群指示着去大海的方向。呷呷!呷呷呷!公鸭拉长了叫声召唤,命令它们布成三角形紧随其后。呷呷呷!它叫着飞远了。呷呷呷!这回声在山崖间荡漾。这对青年男女只谈飞鸟。除了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的膝盖几乎挨在了一起,时而无意间稍
稍地触到,他们也丝毫不觉得该去顾及。他望着姑娘脸的侧面轮廓,而姑娘则凝神注视着大海。如果有人想描写一下她的外貌,可以用迷人和俊美来形容,但这些词还应该再加上另外一层不一般的意义。这不是一般概念的那种美,在她那质朴而有力的脸部线条中,似乎蕴藏着大海从它的巨浪拍击岸边时起的全部力量。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嘴唇的线条上,显露出异教徒的自然的质朴。这种最初只是赋予海豹和大翅海鸥的质朴是异常惊人的。她的笑声拉得不那么长,犹如音乐,但确是她身体不可分开的一部分,绝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突然产生,又同样突然中止。阿尔纳杜尔看了看她那双有力的大手以及从裙子下露出来的膝盖。他突然发现她袜子上面的皮肤白皙得惊人,与她那粗糙的布满伤痕的大手和晒得发黑的脸迥然不同。她的一只手臂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拿着根草秆,一边嚼着一边望大海。她的胸一起一伏,伏下去的时候均匀而又平缓,像静静的水波落下。大自然的全部风景都仿佛体现在她身上,风的呼吸与她的呼吸融合在一起。他挨着她的腿也躺在草地上,开始用指尖轻轻触摸她的手臂。她猛然抽回了手,但过了一会儿,她又伸出拿着草秆的那只手,朝大海的方向指点,嘴里还说着什么。他也作了回答,但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再也没讲什么话。她凝然不动地坐了好长时间,嚼着草秆,望着大海,好像她的思想己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他却在一遍遍地抚摩她的手。呷呷呷公鸭又叫起来。“再走一会儿吧。”她终于说。他们站起身又走起来。一条山间小溪旁站着一匹母马和一匹小马驹,旁边还躺着几匹老骟马。它们都认为自己是小马驹的父亲。小马驹长长的腿,很柔弱,紧靠在妈妈身上,由于害怕不停地舔它的母亲。那几匹骟马抬起头,眯缝着眼睛。其中一匹看了看走来的这对青年男
女,又装起睡来。而躺在靠近溪水处的那几匹猛地站起身,打了几声响鼻。“等等。”萨尔卡说着朝小马驹走去。一切新生的东西她都喜欢。小马驹躲到了妈妈身后。为了抓住它,萨尔卡瓦尔卡围着老马跑了好几圈。她和它玩起来。“多可爱的小马驹!”她在小马驹挣脱开她之后说“,阿利,你喜欢小马驹吗?”“不喜欢,”他回答“,我喜欢老马。”“有意思。”她说。更有意思的是她记住了这句话,而且日后思索了很长时间。他们来到山坡上。他们沿着浅谷、高冈、斜坡中弯弯曲曲的小道走,这些地方布满了碎石、卵石,只要脚一踩下去,这些小石头就嗒嗒嗒地带着一串响声,跳着舞从山坡上滚下去。他们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小山冈。她走在前面。两人都走得浑身发热。浅谷里有一只老绵羊刚睡醒,身边还围着几只小羊羔。老绵羊害怕地往旁边跑了几步,但马上又转过头来,看看有没有危险。转眼之间,老绵羊领着它的孩子跑到小山冈的后面去了。静静的流水旁总响着鸟儿们恬静的叫声。空气里弥漫着节日的气氛。他们在绿茵茵的浅谷里坐下。这里长满了石楠和蒿属植物。他们肩并肩地坐着,挨得很近交谈着,脸色都很红润,目光炯炯,陶醉在这山间的春光里。他拿过她的变得湿润的粗糙大手,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像枕在枕头上。他抬起眼睛,观察她脸上的神色,她的脸与他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带着自尊而又温和的表情,像是在思索什么。萨尔卡既没有想抽回自己的手,也没有把他的头从自己膝盖上推开的意思。她又折了根草秆,放在嘴里嚼起来。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没有一句话。他们都怕动一
动,都怕打破这无声的生活音乐。那头绵羊威严地站在沟谷对面,远远地注视着他们,小羊羔们围在它身旁,捯动着小蹄子,仿佛在表示义愤。从峡湾的尽头又传来呷呷呷的叫声。除了几只金斑鸻以外,看不见一只鸟。它们也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啾啾的叫声,抑郁悲凉,像是在祈祷。“再走走吧。”萨尔卡温情地用草秆轻轻扫了一下他的面颊说,“既然我们已经走得这么远了,索性就到赫加克林后面的久拉达里去,那里的草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他们又肩并肩地走起来,路非常窄,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我觉得我像是睡了一觉。”他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她说“,你闭着眼睛躺得太久了。”“没想到我竟有幸经历如此美妙的一夜。”他说。“今天夜晚暖得出奇。太阳很快就升起来了。阿尔纳杜尔,原谅我,你说你从没经历过如此美妙的一夜,我不信。你可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这种质疑,而是凑近她问:“咱们一起散步⋯⋯在这春天里,你不觉得奇怪吗?”“是啊。”她舒了口气,没抬头。“萨尔卡,我真想把全国交给你管理。我相信,等革命来了,你会进入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你会成为一名委员。”“我不明白,拿我这么一个极普通的姑娘取笑,你能得到什么乐趣?”“我可是认真的。”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阿尔纳杜尔,告诉我,那天在奥德斯弗列特,你为什么拒绝喝咖啡?”
“有你在,我觉得其他人都无足轻重,微不足道了⋯⋯尤其是我从未经历过巨大的危险⋯⋯”“你想说什么?”她屏住呼吸问。但他没有说明自己的意思。“你知道我想使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吗?”他问。“使我?你说什么呀?”“我知道,你在想,我打算让你当渔业公社经理,”他故意挑逗她说,“根本不是。你想错了。当然,这不是因为你不胜任,而是因为你有更重的担子,这件事我无法交给任何人。我想任命你为合作社农场及幼儿园的领导。”“怎么,这里要成立幼儿园?”萨尔卡问。她喜笑颜开,尽管接受这任命的通知并不使她多么高兴。“当然。无论如何夏天一定要建成。显然,我们还要请专家。他们要给孩子们进行正规教育,而你要负责一切,牛、羊、农业、工程师和专家。”接着,他说起来,希望她不要在意刚才那无邪的转瞬即逝的触摸以及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他还谈了正在村里形成的大型集体经济。这里将建造纸浆厂、鱼油加工厂、骨油加工厂、肥料厂、畜牧场、学校、工人住宅和食堂要宽敞,四人高,大厅里要摆放大型观赏花卉,全部栽种在木制的大花桶里。厨房里要配备技艺高超的厨师,烹制味美多汁的牛排和妙不可言的布丁。工人的住房里要摆上目前国外最流行的家具,其漂亮程度和功能将超过任何家具,这样的家具连商人家都没有,姑娘看一眼就得迷上。就是在最荒诞离奇的梦幻中,萨尔卡也不曾有幸踏入过这一夜为工人建造起来的豪华住宅。这里的一切将由他们俩领导。他们登上山,走到绝壁处,向下望去。下面飞翔着不计其数的海鸟。只有海鹦,像神职人员那样摆出一副妄自尊大的样子,在自
己的窝前整理羽毛,而大个的海鸥在孵自己的卵。这对夜客的出现惊动了它们。它们扇动有力的翅膀,腾空而起,在雾茫茫的山顶上空飞翔。“你快看,它们把蛋生在裸露的石子上萨尔卡惊叫起来,“它们竟不想搭个窝。真难以想象,把蛋生在绝壁的石子上,也不怕它们冻着,毫不担心!”他也看了一会儿,神情忧郁,像是有心事。最后他说:“这是冬季鸟。”二十一春天的奥塞里,每一个重新到来的夜都像是美好的过去。大自然里隐藏的奥秘是多么令人意想不到!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能比一对青年男女在春意盎然的深夜,在草场上的牧马都安然入睡的时候产生的真挚情感更令人不可思议。真是难以想象,这种崇高的情感竟产生于此时此地,产生于如此蛮荒的地方,产生于小铺子里除了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孩子的带图案的小铁桶和英国皇帝爱德华加冕仪式的小画片外一无所有的穷乡僻壤。现在除了爱情,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好像连赋予这种强烈的自然冲动声响的半音都消失了。他们摆脱了令人不快的喧闹,是沉浸在怡然梦境中的人。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当萨尔卡瓦尔卡和阿尔纳杜尔在路上又见面的时候,两旁的小窗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面孔累得疲惫不堪的、有十几个孩子却仅存一条干鱼的妇女,以及只是因为一个人睡在被窝里而改变真正信仰的下巴上长出了胡须的老处女。他们都想看看爱情。“晚上好。”他诡秘地说。
“晚上好。”她兴奋地回答,大大方方地把手伸给了他。他没拿下嘴里叼着的香烟,不加掩饰地说他一整天都在急不可耐地盼望见到她。香烟的烟雾熏了他的眼睛。“这不,我现在又跟你在一起了。”萨尔卡说。太阳还从未照耀过充溢着如此纯洁、坦诚爱情的脸。“咱们在哪儿单独见面?”“可咱们现在就是单独啊。大概你怕别人看见?”“咱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你那里。”“去我那儿?”萨尔卡十分惊讶。她对四面墙壁在爱情中的意义认识得太天真,“像昨天夜里那样在外面走走,不是很好吗?”她觉得,爱情是春之夜,是无边的天宇,是伴随幻想的散步,在旷野里,在啾啾的鸟鸣声中,在绵羊那好奇目光的注视和水影的映衬下,在潺潺小溪的絮语中漫步。她不懂也看不出对他们之间迸发出的欲望有必要遮遮掩掩,因而当深夜两点钟忽然发现桥下有个老太婆时,她很是吃惊。这老太婆是吉斯拉巴尔的斯坦娜,她的两个儿子是远近有名的酒鬼。萨尔卡很了解这老太婆,她们在一起清洗过鱼。过桥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在桥上站了站。回头看时,他们忽然发现一个围着披肩的老太婆的头从桥下钻出来,但立刻又缩了回去。为了弄个究竟,他们转身又回来了。阿尔纳杜尔站在桥中间,像大孩子吓唬藏在桥下的小孩子那样跺了几脚。可那老太婆仍安稳地坐在桥下,不肯出来,直到阿尔纳杜尔伸下一只脚钩了她一下。她从桥的那一面钻了出来,两脚湿淋淋的,浑身沾满了泥巴。“你在这儿干吗?”阿尔纳杜尔问。“噢,我有一件小东西丢在这里,掉进小洞里去了。”老太婆回答。
“什么小洞?”“桥上的小洞。怎么,小伙子,不明白?”“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小洞。”“深更半夜地往脏水稀泥里爬,你大概是神经错乱了吧。”萨尔卡一边说一边掸老太婆身上的泥土。“管我干吗?碍你什么事了?”“你会得肺炎的。”阿尔纳杜尔说。“别缠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就让我得肺炎吧,又惹谁了?”说着她就想溜走。“不行,你不说清楚在桥下干什么,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阿尔纳杜尔拦住她的去路。“我能在桥底下干什么?我认为,我想在哪儿坐就可以在哪儿坐。”“为了让你记得长久些,我这次要给你一个教训。这样你就会开口讲话了。”“你敢打我?对一个往墓地里送过八个孩子灵魂的可怜老婆子举拳头?放我走!”不过,威胁吓唬对这个老太婆还是起了作用。原来,是马具匠和牧师的老婆雇她跟踪萨尔卡和阿尔纳杜尔,答应给她“咖啡和食糖各一磅”。有传言说,昨天这对年轻人在外面逛了一夜。那两个女人谋划了许久,就把这个爱多管闲事的老婆子叫去了。为了盯梢偷听,她在人家窗户底下不止熬过一个冬夜。不眠之夜给她提供了挣一磅咖啡和一磅食糖的机会。“穷老婆子干不了真正的活儿,总也得做点什么啊。幸好,那些体面的太太用得着我干这些事。”“新来的医生在牧师外出的时候扒牧师老婆的窗户,是不是确有其事?”
“有可能。扒窗户,这与我何干?”最后,阿尔纳杜尔提出,下次牧师外出的时候,如果她能守在牧师家附近看个究竟,他就给她“咖啡食糖各两磅”。他们就这么商定了,分手时都很高兴。这一夜,阿尔纳杜尔和萨尔卡来到了谷地。这里将很快兴建大型合作农场,房子造得跟宫殿似的。在这春天皎洁之夜的寂静中,谷地成了童话般的世界。他们踏着绿油油的青草在牧场上漫步,此时万籁俱寂,一切都屏住了呼吸,就像在一支大型交响乐中所有的乐器都做好了收尾准备的那一刻。绵羊带着它们的幼崽,顺着小山丘的斜坡,幸福地吃着嫩草缓缓地移动。谷底小河的水清凉、晶莹,慢悠悠地冲洗着长满苔藓的两岸,分出一条条小溪。这对年轻人通过搭在河上的一块方木来到河对岸,稍高一些的地方,静静地睡着克维姆小村。村里的房子像是挤成了一团,有的房顶割过了草,有的房顶还长着草和野花。阿尔纳杜尔对自己的同伴讲起了将在这个地方建造怎样的高楼大厦。这些建筑物将在这块有着独立小农历史的废墟上拔地而起。自古以来,这里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贫困和愚昧中挣扎,生活还不如大城市中贫民窟里一无所有的无产者。而实际上,这些无产者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尽管他们不像以前那样满身虱子。仅仅基于这一点,首都的一些报纸常常盛赞他们,称他们是“我们国家的国王”。“冰岛的农民,醒来吧,想夺走你土地和权利的人已经站在了你的家门口。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夺走你的孩子。”阿尔纳杜尔高声朗读着摘自《晚报》的一段话,一边坐到地上,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和铅笔,画起什么来。萨尔卡瓦尔卡兴奋地看着他。那些房顶割去草的房子仍在沉睡,丝毫没有意识到怎样的恶魔就在它们身边。
“你看,”阿尔纳杜尔说“,孩子们将在这一侧。这里是孩子们的寝室,这里是孩子们的饭堂,教室和工作间在那边。基础课就在室外上无论如何,要有农业知识和畜牧常识课。掌握饲养家畜的技能有助于孩子的发展。必须有孩子们玩的场地。教会孩子们玩非常重要。托儿所和幼儿园我们将建在奥塞里。我认为,到这里来的孩子应该是五六岁以上的孩子,不能再小。”萨尔卡思索着,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画的图,没有说话。“我画的这座附属建筑是农业学校和普及教育学校。工人、年轻人和上了年纪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深造,进一步提高他们的技能以及进修普通科目。看看这些草场、沼地,就会想象出秋天、春天时一排排的耕犁,到了夏天,又换成割草机和马拉搂草机,到处是拖拉机。咱们还要在这里盖一座大凉棚,安装上美国最新式的牧草烘干机。那样一来,割下来的饲草就不会因长时间在牧场上晾晒而大大地失去宝贵的养分。人们也不必再担心天气的变化。自古以来,天气是最让人担心的。人们可以干些别的有益的事情!”尽管阿尔纳杜尔轻松而又简单地解决了变化无常的天气问题,引进了美国的牧草烘干机,但萨尔卡仍旧沉默不语。“怎么样,你不喜欢,我的同志?”他说。她回答得很天真,像个孩子。“非常喜欢。但如果博格森和那些独立运动党派的人在今年夏天的选举中获胜,那还能实现吗?你知道,据说,博格森分给拉乌盖里每一个贫穷妇女一块做围裙的布料。牧师现在常常去看望她们,转达那些先生的意图⋯⋯”“博格森发做围裙的布,那我就发给她们做裙子的布。”阿尔纳杜尔说,仍在画他的图。萨尔卡同他并排坐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全神贯注想
自己的心事。图变得越来越漂亮。萨尔卡以前还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建筑。沼地、湖泊、小河上徐徐升起了美丽的白雾,一团团地向洼地、浅沟铺展开去,弥漫了整个谷地。“阿尔纳杜尔,”萨尔卡终于开口了“,你还记得你说的那位隐没到青山后面去的漂亮女人吗?以前你经常提起她。”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笔,看了她一眼,近乎害怕地喃喃低语了一句。责怪她怎么会产生这种怪念头。看得出,他一直在同盘踞在他意识中的神秘敌人作斗争。“她还在那里吗?”萨尔卡问。“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不明白?算了,这没什么。简直拿你没办法,可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我什么都没忘。”他没有回答,仍然画他的画,嘴里还哼起了一支不知是什么语言的歌。“你相信你喜欢我?”萨尔卡问。阿尔纳杜尔抓过她的手,热烈地吻起来。“这么丑的一双爪子你也吻?”“我相信这是一双真正的手!”“阿尔纳杜尔,”萨尔卡严肃起来,“答应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什么?”“答应我,阿尔纳杜尔,一旦我让你感到厌恶,就立刻告诉我。如果你不再爱我了,却仍然保持着这副温柔、热情的样子,我可受不了。”阿尔纳杜尔无言地看了看她。“你答应我吗,阿尔纳杜尔?”他忽然像个小孩子似的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怀里,低语道:
“萨尔卡,你想象不出,我在爱情面前是多么软弱。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对待我吧。把我紧紧地搂在你的怀里。”她用慈母般深情、纯洁而又爱怜的目光温存地看着他的脸,尽管很难猜测她是否真正明白他苦苦央求的意思。“咱们再走走吧,”她最后说“,看看咱们在露水上留下的痕迹。太阳一升起来,它们就会晒干。”二十二第二天早晨,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房子直颤抖。接着传来了敲门声。是谁来找萨尔卡瓦尔卡?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英雄斯坦托尔斯坦松。他头发蓬乱,穿着一件又皱又破的风衣。“你好。”他说。“你到这儿来有何贵干?”斯坦托尔微微一笑,打量了几眼房间。“奇怪,你住在这儿。”他说。“那又怎么了?”“猜透你们女人真不容易。不知什么时候脑子里会出现什么怪念头。”“我不是你的女人。”“真的吗?那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呢?”“哼,如果有事,快说。”“一切都取决于你所说的事情。”“啊,真的吗?那我现在就把你从这里赶出去。”“我并不指望你能怎么样。你就是这样对待难得来看望你一
次的继父?”“哎呀呀还有什么?”“听我说,亲爱的萨尔卡,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理智地谈一谈?我已经过了在吵架中得到快乐的年龄。”“那你想干什么?”萨尔卡问。“喏⋯⋯比如,”他拉长了声儿,向窗外唾了一口说“,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马拉尔布德小房子?”“这与我无关。”萨尔卡回答。“可你是这房子的合法拥有人。”“我根本不想拥有它。”“当然,它属于谁我无所谓。反正我成为整个村子的主人已为期不远了。”“你?”“对,是我。”他挑衅地说“,只要我愿意,这该死的地方就全部归我所有。”“那好哇,请吧。”“顺便问问,”他的口气缓和了许多“,你们的船怎么样了?你们搭伙是怎么想的?我是说,现在这种情况,从船身上能捞到什么好处?现在,公司都保证不了给你们贷款。”“怎么,你想买船?”萨尔卡一本正经地问。“不知道,也有可能吧。尽管在我们这里,这种简陋的破船没什么利润。你当然记得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可是你一次也没去看过我,那时我浑身都冻僵了,冷冰冰的,很像你们女人。”“听你说话就得生病。”萨尔卡说。“好像最近这一段时间你变得多愁善感了。咱们还是来谈船的事儿吧”“你知道,这船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只占其中的五股。”
“那我就跟其他几位也谈谈?”“是博格森替我们做了抵押。”“这无关紧要!我一并都买过来。你的那一份我付现款。没多少。现在船价落了。在拍卖市上买,几乎等于白送。我记得,这船不是新的,你们买的时候已经很破旧了。不过,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你向合作社答应了多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有可能我们现在就可以了结这件事。不能排除,我将逐步在合作社里拥有一定的影响。”“你真的狂妄到自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了吗?”“我想,你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萨尔卡。船早已不是我惟一感兴趣的了。比起其他人来,我对你的责任还是要多一些。几年前,你曾经使我激动过,所以我总感觉,我怎么也得向你表示一下感谢。尤其是去年冬天我出了那桩事,大难不死,又活过来之后,这想法一直在折磨我。”她看了看他,他真是高大健壮他目光燃烧着的火焰是多么野蛮!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原始天性是多么强烈!有一瞬间,她觉得她一下子看透了他的本质,明白了他的全部心思,感到十分可怕。“你猜猜,去年冬天,我在冰冷刺骨的巨浪中搏斗了几乎整整一昼夜,手指冻成冰柱的时候,我嘴里反复叨念的是谁的名字?”他从衣兜里抽出右手给她看尽管依然是那双手,强劲有力,青筋暴起,毛烘烘的,但有两个手指短了许多。“我病的时候又做了首诗。”她一下子冲过去,想捂住他的嘴,惊慌地喊起来:“住嘴,一句话也不要再讲了,我不想听。”说着,她转过身,
用手指堵住了耳朵。“这么说,现在不是谈论爱情的时候?”他问。“我得去清洗鱼了。”“这不急。你要去清洗的那些鱼都属于我。跟我谈话不算是浪费时间,都算作清洗鱼的工时。你以为,每天夜里跟你一块瞎逛的那个歇斯底里的傻瓜比我强⋯⋯”“你连做他鞋上的一根鞋带都不配。像你这样的恶棍,无权辱骂正派人。”“称他为歇斯底里的傻瓜,我不是第一个。当着我的面这样称他的人要比我聪明得多,是冰岛最有头脑的人。”“你胡说!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是阿尔纳杜尔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怎样否认我所说的话,你自己也心里明白,这是实话。所以,你和阿尔纳杜尔散步是丝毫不会使我不安的。我知道,你对他的话也一句不信。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他的话全是骗人的。”“算了。”她故作不屑理会地说“,合作社,照你看,也是骗人的?它是谁组织起来的?”“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和我。”“你真是无耻!现在,完全可以相信寡妇盖尔德做的梦,是你从落水的同伙手里夺走了龙骨,救了自己的命。”“这是她梦见的吗?如果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这是真的。没错,我把他们都推开了。一个一个地推开了。我狠命地砸他们那冻得发白的手指,只要我看见谁又从水里钻出来抓龙骨,我就砸谁的头!我嘴里反复喊着你的名字,一边砸他们的头,直到他们全都死了为止。如果你愿意,就把我想象成这么一个人吧。可是,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无论多么疯狂地爱你,也未必
有勇气为了自己活下来而杀死别人。不,他会第一个消失的为了社会!”这一天,萨尔卡瓦尔卡听说了斯坦托尔斯坦松是怎么在美国发的财。他抢劫了银行,杀了人。光天化日之下,他到了美国一家大银行,找到经理,杀死了他,抢走了装有一万美元的钱袋。虽然美国的大银行里在正厅都装有摄像装置,拍摄每一个走出银行的人,但斯坦托尔斯坦松还是想出了办法。他是怎么做的呢?他从银行里出去的时候,是背朝前退出去的,所以,摄像机里留下的只是他的背影。因而也就没能抓住他。“我坚信,这全是胡说八道。”萨尔卡瓦尔卡说“,斯坦托尔不比别人坏。”“那他是怎么对待你母亲的?你忘了?”谈话人问萨尔卡。“他又不是这里第一个抛弃女人的人。”萨尔卡反驳。“那他又是怎样对待你的?你那时还完全是个小姑娘。阿尔纳杜尔是怎么说这件事的?”“全是胡扯,说斯坦托尔斯坦松对我干了什么这纯属编造,是婆娘们的闲扯,说这话都应该感到害臊。依我看,在美国杀死银行经理,就实质说,不比在阿克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有孩子罪过更大。”二十三爱情能使人变得温情、和蔼。在萨尔卡和阿尔纳杜尔的关系中完全没有那种粗鲁的行为,无论是他们的谈话,还是他们相互的态度。他们至今还没有做出有辱他们感情的事。谁能相信,这样一张还带有稚气的、依偎在她怀里的如此柔弱和温顺的脸,竟
属于一个在会上发言那样激烈而罢工期间又那样坚定、强硬的人?又有谁能想到,她把所有涉及钱的问题都放在心上,在吵架中唇枪舌剑,在讨论鱼的问题时据理力争,这样一个姑娘竟会如此温柔,如此驯顺?她抚弄着他的鬈发,问自己是不是在梦中,问上帝是否创造过比这更美的脑袋。他拥抱她时嗅到了从她裙子上散发出来的鱼腥气味,甚至连她的吻也是咸的。尤其是她竟不会接吻。她只是闭上眼睛把嘴微微张开。死亡和爱情在许多方面是相似的。有时,当他们的亲热远去以后,一种恐惧袭上她的心头。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在她的内心深处威胁着她。而这种无名的恐惧由来已久。那还是在她开始懂得了自己母亲本性的时候,懂得了女人的本性由于爱情,女人总是活得那么悲哀,死得又是那么凄惨。她的全身心都在奋力抗拒这个由爱情、耻辱和死亡组成的神秘世界。每当这时,她会猛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用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可能,她是在哭吧。当他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怕。”“你是怕自己,萨尔卡。”他轻声说。她拿开手,激动不安地回答:“不,不,不,我害怕同母亲的命运一样。”她又把脸捂住,一声不吭,但是没持续很久。“是的,阿尔纳杜尔,我怕自己。”她说,停了停又说“,我害怕失去你⋯⋯再也找不回来⋯⋯”她无限深情地依偎着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胸上,轻声说:“阿尔纳杜尔,亲爱的,我心爱的人!告诉我,我会给你带来可怕的痛苦吗?”说着便惊恐不安地望着他的眼睛,惶恐地等着他回答。
“阿尔纳杜尔,告诉我,我使你很痛苦吗?”得不到任何回答,她更加心神不安,于是又用颤抖的声音问:“阿尔纳杜尔,你不再爱我了吗?”有一次就是这种情况,他终于回答:“我越来越相信,我早就应该知道,你心灵深处爱的是斯坦托尔,你对我的爱是荒谬的。”“阿尔纳杜尔,”她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说明摆着的胡话呢?”“是的,斯坦托尔很快就会成为高贵的人。”他不顾她的话,继续说,“他很快就会成为富翁。他不仅买鱼,还同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有着密切的关系。”“阿尔纳杜尔!”她呼叫着他的名字,搂住他的脖子,仿佛在祈求宽恕。“现在,他正打算买下你们的船连同典据,解除你们的债务,使你们重新相信个人的主创精神,然后再让你们背上新的债务。”“阿尔纳杜尔,亲爱的⋯⋯”她恳求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爱。“我的亲爱的,原谅我这一次。你要知道⋯⋯不,我无法用语言表达⋯⋯不过,我会向你证明的⋯⋯无论用什么方法。下一次吧,只是不能在现在。阿尔纳杜尔。”“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原谅我,仅仅是现在不行。我非常害怕⋯⋯我怕失去你,永远永远也找不回你。”有一次,在一个多雨的星期天,他来找她,十分沮丧。他脱掉鞋子,把腿放在她的膝盖上。她开始给他缝补脚上的袜子。他渐
渐地谈起了一个话题,但是突然又止住了,漫不经心地吻了萨尔卡一下,站起身,随后马上又坐下,接着又站起来,走到窗前,忧郁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和阴沉沉的乌云。他经过一场痛苦的斗争之后控制住了自己,终于用低沉、喑哑的声音问:“斯坦托尔把买船的钱付给你了吗?”“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随便问问。”尽管如此,她还是发现问题并不这么简单,好像问题的后面还隐藏着什么,问得越是漫不经心,他的心思也就越沉重。她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很快就成真正的资本家了。”他竭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是我的全部存款。”她回答。“听我说,萨尔卡,”阿尔纳杜尔说得很快、很坚决,像是话在烧他的嘴,“我应该向你坦白地说,这两天我收到了一封南方同志的来信。是我的好朋友。去年,他借给我两百克朗。现在我需要把这些钱还给他。他的妻子生病了。他以为,我是这里合作社的负责人,拿出几百克朗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你知道,合作社刚办起来,我连薪金都没拿过。事情就是这样,在选举结束之前,我是得不到钱的,而且,我们还必须在选举中战胜独立党人。”“亲爱的!”萨尔卡高兴起来,事情并不像她担心的那么严重。“看在上帝面上,别难过。就让我给你两百克朗还他吧可是,当萨尔卡拉开抽屉,开始数钱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头,像是重重地挨了一击,用手捂住了脸。姑娘劳动所得的每一个铜板都是神圣的,难能可贵的是,她十分轻松地给他数出了自己宝贵财富的一大部分。她数得很认真,不慌不忙,像个很懂得金钱价值的人,但又没有丝毫的贪婪和吝啬,虽然每一张纸币上都体
现了她还是村里最脏、穿得最破烂的孩子时就开始憧憬的梦想。“好了,拿去吧。”她高兴地把两百克朗递给他“,这是自己的劳动所得。”他慌慌张张地接过钱,像做贼似的把钱装进衣兜里,谦恭、感激地低下头,把脸贴在她那强壮的胸脯上。“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感激你。”他说。“你说什么呀,亲爱的,这算不了什么!我能给你一些帮助,我是多么高兴,你若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应该为你做的还多着呢。”他们突然相互拥抱,这种由于发自心灵深处的激动而情不自禁的拥抱,常常发生于爱情中掺入了感恩图报的情感时。甚至在一对相爱的理想主义者之间,金钱也具有重大的意义。这之后,他们相爱得更深了,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候。在海边,有人说贝泰因的女儿古依娅病了。这是真的,但并不是很严重。萨尔卡瓦尔卡当时并没打听古依娅出了什么事。可是到了傍晚,她偶然发现阿尔纳杜尔从已去世的贝泰因那座快要倒塌的破房子里溜了出来。他出来后很快就在仓库后面消失了。莫非他没看见萨尔卡瓦尔卡正沿着海边走?或是看见了,装作没看见?这时萨尔卡来说犹如五雷轰顶。她相信他只爱她一个人。或许他还有另外的情人?要知道,当他把头贴在她的胸脯上时是那么幸福!难道在鲜明、纯洁的爱情后面还隐藏着背叛?萨尔卡瓦尔卡的心里顿时妒火中烧,无法平静下来。当她想到阿尔纳杜尔是如何贬低这位与他有着关系的姑娘时,她气愤欲狂,径直朝克鲁克小房子走去,决心弄个明白,古依娅是否真是阿尔纳杜尔的情人,而且要当面质问阿尔纳杜尔。人在生疑猜忌的时候,希望和困感交织在一起,心中诚惶诚恐,神不守舍,最容易发怒。虽然她已恼羞成怒,但是她心里仍在责备自己。如果经历了久拉达利那值得纪念的一夜后,在最近这几天他仍不
相信她,那又是谁的过错呢?难道她不明白,她允许他过分地贴近她,但在最后那一刻又突然躲避对方那被本性激发起来的冲动,这样做对他是多么无情的折磨?她的情绪有了变化,对阿尔纳杜尔的怜悯取代了对古依娅的仇恨和鄙视,转而恨起自己来。门前,一群肮脏不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吵吵闹闹地玩耍。他们玩石头、生锈的钉子和朽烂的木片;有两个小男孩跪在脏水洼里,把这想象成大海,在里面行驶海船。古依娅和衣躺在靠墙的一张单人床上。看上去她病得不很重。“萨尔卡?”她很吃惊“,是你?这可是新鲜事儿!”“我听说你病了。”萨尔卡瓦尔卡说。“这又怎么了?最好别在我病的时候来打搅我。”“当然。”萨尔卡说“,感谢上帝,你看上去病得不太重,我很高兴。”“那就坐坐吧,坐床上吧,家里没咖啡,我没法请你喝。”“我就坐一会儿。我只是想跟你谈谈。”“谈什么?”“我想跟你谈谈一个人,就是因为他,咱们在你父亲的安葬会上闹了点别扭。”萨尔卡已想好了,就直截了当地说,“当时我吃惊不小,你突然无缘无故地把他加在我头上。那时候还没基础,但现在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你当然知道,奥塞里的人是怎么议论的。所以我想问你,你和他到底还有没有关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把他从我这里抢走?”“我们已经订婚了。”萨尔卡说。“那就请把他抓住吧。到时候你就该后悔了。”“我没有从任何人手里抢他。他爱我。”“啊!你是不是打算让我相信,阿尔纳杜尔全身心地爱上了
谁?我还没这么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而且确信无疑,阿尔纳杜尔根本不可能做到忠诚。他爱所有的人,但又谁都不爱。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存在独立的个人,这是他亲口对我讲的。他活得像只鸟。”“我不想和你吵嘴,亲爱的古依娅,不管是因为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都不想。我只想请你回答,他最后一次来你这里是什么时候?”“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要你回答。”萨尔卡眼睛里燃起了怒火,大声说。“他抛弃了你。”古依娅也火了,大声说“,你一点也不比我强,尽管你有渔船的股份。怎么样,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是三天前的事。就因为你不允许他⋯⋯”接着古依娅把上星期六她和阿尔纳杜尔发生的事告诉了萨尔卡。“你讲这些也不害臊!这种话只有放荡的姑娘才讲得出口。”“如果天上有神灵,听到我的诅咒和祈求,也会把你抛弃!我若是放荡的姑娘,那你就是头无性的母牛!像你这样的,哪个男人需要?谁愿跟你白费劲儿?你除了自己,谁都不爱。你想的只是多多攒钱,跟有钱的人来往,尽管你装得挺像,像是要得到他似的。你最好还是去缠斯坦托尔吧。他对你正合适。况且,他老早就对你有权利了。他是你的第一个,也是你的最后一个。”双方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而逻辑性却越来越少,越来越不着边际。最后,古依娅终于气得失去了理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嚎啕大哭。她哭得那样伤心,好像还嫌不够最后直哭到眼泪哽得她喘不过气。“你这样有钱,又漂亮,”她泪流满面地呜咽道“,在村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来找我这个穷得连每天的饭都没保障的姑娘
算账?上帝知道,无论我还是我的弟弟妹妹们,从来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我病了,躺在床上,你来找我,像对待一条最要不得的狗,骂我是放荡的姑娘。这个春天,我忍受了多少苦难,除了上帝,谁也不知道⋯⋯我还不到十六岁呀。”她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不止。只是这个时候,萨尔卡瓦尔卡才发现,古依娅那张孩子脸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愤怒消失了,萨尔卡突然可怜起这位姑娘来。她怎么能够如此残忍地对待这样一个穷苦、不幸、受自己情人诱惑而又生着病的孩子呢。“亲爱的古依娅,”萨尔卡瓦尔卡对她说“,原谅我,如果你能够的话。咱们为什么不能成为好朋友,甚至咱们两个都爱他呢?我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古依娅?”姑娘仍然在哭泣。毫无疑问,她是非常不幸的。显然,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对待这个年轻的姑娘太残酷无情了。萨尔卡瓦尔卡坐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原谅我,我使你受委屈了。爱情使人变得残酷。我应该早就记住这一点。告诉我,亲爱的,我现在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是不是给你一些钱?”古依娅哭着摇了摇头,抽泣着说:“不,不。你已经用钱帮助我了。你已经帮助我了⋯⋯”“你说什么?”萨尔卡甚是惊异,觉得古依娅神经错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你的钱?就是他拿来了给我打掉孩子的钱⋯⋯”“你在说什么呀,不幸的人?你真的疯了!”“是的,他们给我打掉了孩子。”姑娘哭着说“,医生同意,但必须要两百克朗,不能再少。因为这很容易坐牢。就在星期六的傍晚做的,阿尔纳杜尔帮着他。亲爱的,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他会很生气的。你可不知道,他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姑娘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因为坦白而变得轻松了似的。“如果你愿意,你就把他拿去吧。”她最后说,像个慷慨的孩子把最后一件玩具送给别人似的,“你这样厉害,他大概不敢把他的真面目拿出来对待你。有什么办法,他把我抛弃了,我的一生算完了。这个世界上的人彼此相处得都不那么友善。”二十四就在这一天,已近半夜,他来到萨尔卡的住处,敲了几下门。萨尔卡正在缝补自己的工作服。他进来时,萨尔卡没抬头,仍在做手里的活儿。他抱住她的肩膀,想亲吻她。她推开了他。“怎么了,亲爱的?你的情绪不好?”“一点也不!”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像对他既不冷淡,又没有伤害。阿尔纳杜尔坐下,点着了一支烟。“我敢打赌,准是有人对你说了蠢话。”萨尔卡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但没有讲话。“阿尔纳杜尔,我希望你这次来不是为了讨我那几个可怜的小钱,再给一个不幸的姑娘打掉你的私生子。”她终于说话了。他把烟放到一旁,站起身,笨拙地向她伸出双手,脸色像夏布那样白。“萨尔卡。”他绝望地说,像是在呻吟。她什么也没回答,也没有准备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表示,而是仍旧缝自己的工作服。他一下子瘫坐在了她的面前,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脸贴在她的膝盖上,双手抱住她,又猛地抓住她的裙子,好像死亡在威胁着他,然后抬起头望着她,神色慌乱和绝望这种痛苦的表情令人可怕,她还从来没见过。
“萨尔卡,你能够明白我在爱情面前是多么软弱吗?我请求你像母亲对待不懂事的孩子那样对待我。萨尔卡,你是已故马拉尔布德的西古尔莉娜的女儿,难道你不懂得,人在爱情面前犹如在死亡面前一样无能为力?我仅仅是个可怜的罪人。”“真的吗?可我认为你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根据我的记忆,你去年还坚信这一点。你站在地上不算很高!”她站起身,想挣脱他的纠缠,可是他死死地揪着她的裙子。“你尽量替我想想。”他恳求说。“不,阿尔纳杜尔,这没用。我很蠢,此外,我还可能是个坏人。或许,为了弄明白什么道理,需要具备高深的文化和崇高的美德,可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渔民。你可能有许多朋友,他们对你的理解要比我强得多。”“听我说,萨尔卡,听我说,我求求你。久拉达利的那个春天的傍晚,我第一次吻了你,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坦白地说,我有过许多姑娘。但她们没有一个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迹。你要知道,我有时也认真地思考过,对于个人生活,我拥有的权利还不如一只飞鸟,或者海里的鱼。我认为,我的整个存在就是有意识地为广大群众服务。有时候,我也同某个姑娘来往,但我的感情从未离开过我,那只是偶然的、暂时的,我来我走。我完全相信,我不能做到对别人深深地眷恋。对个人生活提出要求,我觉得是资产阶级的偏见。咱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萨尔卡,咱们常常吵嘴,有时候还动手,我常常想把你弄疼,或者贬低你,因为你是那样有主见,那样勇敢。即便是我打了你,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战败者。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我去找你告别的最后那天晚上吗?我给了你一个嵌有我的照片的颈饰盒。那是我母亲的珍藏物,她一直保存着,直到她去世。萨尔卡,我可以请求你帮助吗?请把这张照片保存一辈子。”
她没有回答,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就好像在梦中。她想让他说,一直说⋯⋯“去年夏天我回到这里时,又感觉到有一种企图征服你的欲望。你还记得我是怎样从各个方面进攻你的吧?武装到了牙齿,换了一个招数又一个招数。我看到,你是最厉害的,我觉得你能管理一个国家。我给你设置了我能做到的一切圈套,或者使你对我设置圈套。你大概还记得,去年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竭力地躲避你。后来有一天早晨,你来找我,说想加入工会。我本应该把你的手握在我无力的手里,我却放过了它,你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早晨,你坐在我的床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那灰蒙蒙破晓的朝霞⋯⋯你问我冷不冷。从那天起,我就故意躲着你,只要你一出现我就避开。可是我坚信,早早晚晚咱们会在一起。缺了哪一个,咱们都无法活下去。有一天在一座房子附近,我偶然碰到了你。你到那里干什么去了?不,不,别回答。这不要紧。从那一刻起,我就只是等待,希望你失去你的傲慢,完全地信赖我。我知道我反对博格森的论据多多少少打碎了你的认识和道德标准,使你失去了对实现个人主创精神的坚定信念,放弃这一主张而改信了另一种新的信仰。终于,久拉达利那一美好的夜晚来临了。那是我一生中最神往的一夜,当我使你倾心,第一次亲吻了你的时候⋯⋯可是就在那时,我又发现是你征服了我,你改变了我的信念我活着与大多数人同呼吸共命运,我没有权利要求个人生活。我突然感觉到,我仅仅是个渴望有个人生活的普通人。是的,萨尔卡,如果想死,那就为个人而死,为自己而死。我过去理解的爱情主要是生理方面的,是你把它领进了崇高的精神领域,同时,你又给它套上了桎梏。你征服了我,将过去属于我的一切全部置于你的影响之下,把一切都抓到了你的手里。”
“真难以想象,”萨尔卡叹了口气说“,人能够讲得这样好,像是照着书本念!我不知道我对你讲的是不是都明白。这对于我来说仿佛难懂的中国字,但是也可能过一段时间我会明白。不过,有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尽管你说我征服了你,把一切都抓在了我的手里,可是星期六的晚上,你却同另一个人在一起,你和医生一起就是要从她身上打掉你的孩子。如果我知道那天夜里,我们从久拉达利回来后,你又钻进了她的被窝,我是不会惊奇的。看见了吧,我就是这么征服你,把你置于我的意志之下的。”他放开了她,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这是你的过错。”他说得很坚决,“你总是在心爱的女人自然也必然给予恩赐时拒绝我。你非常清楚这一点。你说你爱我,我听信了,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相信富人爱他一样。饥饿的人非常谦逊,不好意思张口向富人讨面包。他心里坚信,如果富人真的爱他,会主动给他面包。还记得你借去的那本书里有这样一段故事:阔太太献给饥饿的画家一束鲜花。这束鲜花中的每一朵都值二十五克朗。这与你我的情况丝毫不差。可是,饥饿的人不可能吃鲜花充饥,哪怕每一朵价值一百二十五克朗。所以,萨尔卡,你拒绝的东西我只能到别处去找。”她在思考他的回答。现在,他们俩调换了位置。他成了进攻的一方,而她又不得不反击。她突然讲起来,像是要公开自己的想法。“我不能想象,真正的爱情会是这样丑恶。”她看了他一眼后又问:“难道你这样想,奖给我一个孩子,然后再花两百克朗把他打掉?或者你想使我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从一个港口漂泊到另一个港口,手里拉着个私生子,让那些合法出生的孩子从角落里
向私生子投烂泥巴,同时高喊:‘淫妇!淫妇!,“那完全是偶然。古依娅怀孕是非常偶然的事,是疏忽大意造成的。我有一种预防的办法。无论怎样的情况,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结过婚还是没结婚,只要她不利用自己的性别挣钱,就无可指责。有了不合法孩子的穷苦姑娘,通常都是正派的。不必总放在心上。”她眉头紧锁,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空前的风暴席卷了整个海面。她在紧张地思索他的话,思索他的丰富体验。最后,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阿尔纳杜尔,你根本不喜欢古依娅吗?”“不喜欢。”“仅仅因为人家喜欢你,你就抛弃人家,这样做,你不觉得太残酷吗?”“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从来没喜欢过,也不可能喜欢。”“当你又看中其他姑娘时,你会不会对我也产生这种反感?等你再爱上另一位姑娘,又会对她说:‘不,我从没爱过萨尔卡瓦尔卡!据说,男人占有了一个姑娘后,会立刻失去对她的感情。”“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是的,但你确信这是真的吗?阿尔纳杜尔,你认为你能够保证这种感情吗?你分析过你的这种感情吗?你能够完全弄明白吗?”“我只能保证此时此刻,只能对现在这个时候负责,以后我怎么会知道?生活中一切都在变,不断地变化这是生活的规律。人只能明白他活着的那一刻。人生中,我们每个人都如此,只有惟一的一次绝对真理的瞬间。那一瞬间就是死亡。人死了也就停止了变化。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实中是否存在着这种瞬
间。”他走到窗前,站定,背朝着她,又说起来:“我对你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教会了我,如何在这个个性不断变化的世界中看待自己。总之,如果好好想一想,就会发现人生中有许多不相关联的、能判定人生和指导行为的时刻。这些时刻使人变得更具有带着其个人生活环境特点的个性,更与众不同,更有别于其他人。在某种时候,人以其最通常的方法受孕了,这往往是偶然的,或者是由于不小心。于是,这个人就出生了,并不富有诗意,一直到他咽气始终没有崇高的形象。在这些主要的关键时刻,他从未完善过,一直是个变化的、由于某种无情的规律逐渐消逝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无论是人还是环境,想改变和动摇这一规律都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命运,上帝、群众、工会、革命都无能为力。实际的人是孤单的,完全孤单的。死亡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人才认清楚这一点。他知道了死亡正在接近他,不是别人,正是他。你问,我是否真的喜欢你?我回答:是的。在这一刻,也就是现在是的,除此以外,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但是我体验到了一种我对其他女人从未有过的感情,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从未有过的感情!我坚信,世界上存在着美丽的女神,就像埃达或荷马史诗中描写的那种女神。但我对她们当中任何一个的感情都无法同我对你的感情相比。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或者想你的时候,我就会产生一种极为强烈的渴念,想依偎着你的胸死在你的怀抱里。我愿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和你在一起⋯⋯”描写古代冰岛神话传说和英雄业绩的诗歌
二十五这天傍晚,她对他的依恋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在狂热的亲吻间,她的双唇贴着他的头发轻轻地低语:“阿尔纳杜尔,我觉得我比以前更爱你了。也许,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没发生同那个姑娘的事,我不会这样强烈地爱你。”就在这天夜里,她在床边向他俯下身子,神情痴迷地说:“瞧,我成了你的情人,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两个人体很少能像他们今晚这样紧紧地贴成一体。现在,他们的爱情不仅仅是大自然中的抒情曲洋溢着春天气息的夏季,蔚蓝色的天空伸向远方,百鸟欢快地歌唱,时光飞速地流逝,落日的余晖召唤着同朝霞的会面,那朝霞怯生生地如同期待着自己韵律的尚未唱出的歌曲。像晨雾从谷地消失一样,所有的诗意都渐渐隐去了。从今以后,他们的爱情就成了世间的现实,其中包括最美的和与之相悖的一切共存。但最可怕的莫过于那种违背道德的看法,认为一切正在发生的都是美好的、高尚的。现在她激情满怀,能不假思索地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在尖利的岩石上。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他的一部分。她比他强壮。她说“过来”,他就会走过去。她要与他亲热,他就会顺从地满足她。她要求随心所欲,他也会做她恭顺的仆人。她的生活,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呼一吸,都映照在这新的火焰之中。她的情人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觉得六神无主,像是生命离开了她,晴朗的天空也变得昏天黑地,乌云密布,她周围的人也都成了没有灵魂的影子。
现在,他们在众人面前丝毫也不掩饰彼此之间的亲密关系,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傍晚,他们在街上碰见,拥抱之后就从村子里走出去,根本不注意两旁窗子里那一张张激动起来的脸,更没听见孩子和酒鬼骂他们的污言秽语。他们走出村子很远很远,就连村里最好奇的野孩子也失去了深更半夜跟踪他们的兴趣。有时,大白天他们就在合作社里接吻,而且是那样痴迷,使得顾客们不得不提醒他们有人在场。时时处处都有人制约着他们火一样的爱情。然而,他们无所顾忌,女主人无意中碰见他们在床上,他们也满不在乎。一天夜里,萨尔卡突然像是从死亡的边缘醒来似的,犹如一个梦游症患者,心神不安地问:“阿尔纳杜尔,我怎么办?我现在都认不出自己了。如果你离开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会出什么事?”没得到回答,她更加惶恐,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你走了,我会出什么事?”还是没有得到回答。这一次,她绝望地抱住他,一头扎进他那有了变化的怀里。在这炎炎的夏日,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就连在奥塞里和谷地进行的那么可爱的以先进的工人阶级为首的社会主义变革和新旧秩序的更替也被抛到了一旁。没人过问合作社商店必需品的供应。如果不是斯韦恩巴乌尔松的小铺子里拥有合作社商店缺乏的大量物品,而这些物品无论什么样的条件他都不愿转让,那么,精明强干的博格森肯定又要回到记有全部老债务人名字的账本上来。此外,据可靠消息,这已是尽人皆知,斯韦恩巴乌尔松最近南行了一次,现已成了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追随者。这一推断可以从一件极不起眼的小事中轻而易举地得出:《人民》报上发表了斯韦恩巴乌尔松的一首诗。村里大多
数男人都走了。一些人去了山上,以很低的工资承包修筑公路架设电话线的工程,仅仅是为了别闲着没事干。还有一些人到邻村找活儿去了。村里剩下的三个人都是以不明目的留在斯坦托尔斯坦松身边干的人。他们都是渔民,靠机帆船捕鱼吃饭。阿尔纳杜尔曾暗示,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曾许诺过,推举他为本区议会代表,并给予他自己党的支持。可是名单公布后,里面根本没有阿尔纳杜尔的名字。同时,还有一件事也明白了,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在南方同社会党人的领导达成了一致的协议,如果他们能推举出比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更稳重的候选人,他的党就向他们提供选区。“我还以为你们和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呢。”萨尔卡读完报上的这些消息后说,“别人说他背后讲你坏话,我还以为是造谣和挑拨离间呢。”“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只是明确许诺过,等合作社站稳了脚,如果我本人同意的话,我可以继续担任合作社经理这个职位。”阿尔纳杜尔说“,当不当议会成员,我无所谓。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愿不愿意当这个合作社经理,别看我拿基本工资。我有你,还想要什么呢?”她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但是什么也没回答。“你该买件新上衣了。”她终于开口说“,你连衬衫也没有。”凡是她有的,她总要分给别人一些,这就是萨尔卡瓦尔卡的性格。她给他买了鞋、袜子和帽子。她又把买新上衣的钱给了他。他身上穿的,从头到脚,全是用她的钱买的。斯韦恩巴乌尔松小铺子里的物品样样都是好东西,而且在合作社的商店里根本没有。她用自己的钱给他置办一切。他从早到晚抽的烟也是用她的钱买的。没有一天她不给他点儿东西。最后,她又开始给他做饭,征得主人的同意后,他们在厨房里占了一个小角落。
“萨尔卡,”阿尔纳杜尔说,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好几次饭,“请你注意点儿,别把刀子往嘴里放。我看着不舒服。”“怎么啦?”“不雅观。”“不雅观?”她有些吃惊,反问了一句“,怎么不雅观?我从没想到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的脸还是涨得通红。“没见过你这么吃饭的。这被认为是一种粗俗的表现。原谅我,亲爱的,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习惯,我也没办法。人首先应学会具有文雅的风度和举止。”她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笨拙地用叉子挑起盘子上的食物,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抬起眼睛看他。最后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你就教我要保持个人卫生,别生虱子,不能穿得邋邋遢遢。去年夏天,你又注意到了我的牙齿,说我的牙太黄,得刷牙。我总是听从你的建议。以后我再也不用刀子吃饭了。今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告诉我。”每天夜里,他们都能在村里的街上遇到一只母羊带着两只小羊羔。它们每次都会猛地跳起来,闪到一旁,那惊恐的神色好像是装出来的。一只小羊卧在篱笆墙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这对恋人。很难猜透它的笑容里所包含的意思是讥讽还是得意,或者是感到幸福。当他们俩走近的时候,小羊羔会猛地蹦起来朝它的妈妈奔去,以寻求保护。它们会拼命地跑开,像是处在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但它们很快就会停下来,回过头来观望,仿佛在同人做游戏。牧场上,卧着约翰博格森的几匹饲养得很好的良马。它们嚼着青草,显出一副在深深思考抽象的哲学奥秘的神情。这里生长着名目繁多的花草:蒲公英、风铃草、铃
兰、三叶草、野豌豆、肥叶草,有的散发着芳香,有的没有任何气味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习性,尤其到了夏天,百花争艳竞秀,各具特色。而这对青年男女想的只是爱情。他们在谈论动物和花草时,欣赏鸟儿那优雅翱翔、翻飞的动作时,倾诉的却是爱情。呷呷,噢达噢达。公鸭还是那样拉长声音叫,可能现在只剩下它了,因为眼下母鸭们都在生蛋,或者正忙着操持家务和教育下一代的事。海燕展开双翅在高空翱翔。一只隼刚一贴近水面,成群的海燕像一支军队似的,立刻投人了保卫自己海岸鸟类王国领土的战斗。在铺满露珠的绿草上,许多漂亮的蝴蝶像小天使似的翩翩飞舞,尽情享受着一生中无比美好的一天。一天夜里,在谷地,他们坐在草地上,萨尔卡神情严肃地问:“阿尔纳杜尔,春天里一切都这么生机勃勃,到了秋天,会怎么样?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害怕秋天。”“为什么,亲爱的?”他问了一声,温情地把她搂进怀里。但是,安慰的话和把她搂进怀里的温存都不能消释她的忧虑。沉默了片刻,她又说:“你走了,我就去死,阿尔纳杜尔。”“我哪儿也不去。”“如果你变了心,我也就完了。”“如果我变了,你也跟着我一起变,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成为新朋友。”“阿尔纳杜尔,你没来这里的时候,我生活在这个小地方,就像是睡着了似的。你来了,才唤醒了我,我成了你的一部分,不再属于我自己。你是我的生命。你若走了,这就意味着我站到了自己的墓前。你可以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活下去,可是我的生活就结束了。当你跟我讲最后一句告别的话时,对于我来说,就一切都不存在了,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可是如果我死了,把我埋葬了,”阿尔纳杜尔小心地说“,难道你也不活了,不再为我,不再为我教给你的一切,不再为崇高的理想继续工作了?”“什么是理想,阿尔纳杜尔?”“理想,就是人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可是,还没来得及实现,人就死了,理想又有什么意义呢?”“理想在人之上。”他以一种哲学家的口气说,“人就如同神一样,在没有什么理想的时候就会陷入困境。人,是单独的个体。他们是变化的,一些人死亡,一些人屈服。但是理想,萨尔卡,它的根基是无比深固的,比神、比人都更坚不可摧。它们很像自然界中的力量,可以征服地球上的一切,甚至征服宇宙,而与此同时,作为单独个体的神或人是要消亡的。但理想不会因为作为单独个体的神与人的消亡或屈服而受到损害。理想引导着人类,而不是反过来,人引导理想。”“你还记得吗,那是早春的时候,一天,你说起了民族精神。告诉我,民族精神同理想相比,哪个更具有力量?”不知道她对他的见解明白了多少,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情激动地问他,理想同爱情相比,哪个更大。“我想知道,”她说“,爱情死亡了,理想是否还活着。”“我怀疑是否可以这样提问题。但爱情常常能使人忘记理想。”第二天,阿尔纳杜尔收到了西里斯峡湾来的一封电报,签名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同其他一些党派的政治家们进行了一次选举前的游说。电报中,他要求阿尔纳杜尔尽快与他见面。当天,阿尔纳杜尔就乘机帆船去了西里斯峡湾。萨尔卡瓦尔卡一直觉得春天还没有结束,可是这天晚上,
她忽然发现夏天正在离去。天下起了雨,萨尔卡感到异常孤独,像个被遗弃的人。她掐指计算距奥塞里选举还有多少日子,她知道,到时候阿尔纳杜尔会赶回来。她努力安慰自己,强迫自己高兴地想,阿尔纳杜尔现在正忙着做有益于人民的大事。她很为阿尔纳杜尔受到领导如此重视感到骄傲。事情发生了这样重大的变化,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并不瞒他。她极力想象阿尔纳杜尔在各峡湾的选举大会上发表演说的情况。他站在静下来的大厅前,眼睛里放射出智慧的光芒。当他讲到峡湾的生活,讲到失业的工人,以及工人阶级生活的恶劣环境时,俄国和丹麦的敌人开始发抖了。他们诽谤、污蔑其他民族,极力想把工人的思想从他们的生活中引开。阿尔纳杜尔身旁站着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真正的巨人,秃顶,蓄着大胡子,同明信片上的艾吉尔斯卡拉格里姆松丝毫不差。她日日夜夜憧憬着阿尔纳杜尔在选举大会上的胜利,但是,她自己也不想在阿尔纳杜尔身居第一线的时候闲着。她挨家挨户地游说,说服大家拥护他的学说。现在的天已黑得早了,尤其在天空中布满乌云的时候。昏暗中她坐在窗前,回想那逝去的美妙的春天和她生活中最美好的日日夜夜。心上人的演说在姑娘的幻想中要比实际情况精彩得多。世上再没有比思念不在身边的情人更令人沉醉的幻想了。政治家们很快就来了。是一艘渔业检查机构的警卫快艇把他们送来的。贵客的到来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艘快艇送来了即便是圣父、圣子和圣灵也未必能有如此隆重的场面。他们满怀坚定的解决人民生活问题的愿望每一个人都有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法。六位身披雨衣、头戴制帽、手持拐杖的男人登上了码头。他们个个体格健壮,身材魁梧。他们愉快地高声交谈,相互
开着玩笑,像是一群聚在一起野餐的年轻人。萨尔卡瓦尔卡站在一旁,准备阿尔纳杜尔一出现就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顾这么多人在场。可是,来宾中没有她的阿尔纳杜尔。而且,除了她,别人谁也没发现阿尔纳杜尔没来,甚至没一个人问他在哪儿。约翰博格森请所有的代表去他家喝咖啡。他们既是对手,也是朋友。这时,众人朝学校拥去。萨尔卡瓦尔卡没走进学校的大门。她站在门口,想认出谁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好向他打听阿尔纳杜尔的消息。这些贵客在约翰博格森家喝咖啡抽烟的时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参加大会的人都耐心地等着。萨尔卡站在楼梯口,不跟任何人讲话。天下着雨。最后,代表们终于出现了。他们谈笑风生,很是愉快。其中一位同约翰博格森亲热地挽着手,对他讲着什么,看来是个非常可笑的趣闻。博格森也兴高采烈,满脸生辉。这位来客中等身材,不胖,皮肤很白。他的相貌也很喜人,牙齿白得放光,犹如打磨过的象牙制品。鼻子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穿着打扮很像一位外商。这位就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冰岛最危险的布尔什维克。众人非常礼貌地给贵客让出一条走道。来宾也很客气地摘下帽子,点头微笑。她,一个普通的没受过教育的渔家姑娘,敢不敢站到这样一个举足轻重、几年后可能成为国家要员的人跟前去?她怎么能贸然向他打听自己的情人?当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从萨尔卡身边走过的时候,萨尔卡的勇气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她的心猛地停止了跳动,脸色煞白。眼看着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一只脚踏上了门坎他穿着一双崭新的棕色皮鞋,裤线熨得笔直,就像是锋利的刀刃!瞧,另一只脚也要跟上来了,多么高贵和雅致的一双皮鞋!再过一秒钟,她就要错过机会了。不,该行动了!绝望中萨尔卡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冲上去,抓
住那男人的手。“克里斯托菲尔!”那人很快地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这位身体健壮、体态匀称的姑娘,笑了笑,抬了抬帽子。“您是叫我吗?”“能和你谈谈吗,克里斯托菲尔?就几句话。”她已忘记了不好意思,甚至忘记了该对他称呼“您”。他放开约翰博格森的手,转身对着她问:“单独谈?”“是的,只几句话。”他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臂,走出了校门。“噢,我知道您,”他说“,在码头上有人指给我看了。您就是那位工作积极、在反对本地要人的斗争中取得了成绩的姑娘。当然,我们是同盟者,所以我们希望,选举后,我们能够让他们偿还一切。现在您说吧,有什么私事找我?”“也没有什么,”萨尔卡说“,不过,您知道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我和阿尔纳杜尔比较熟,⋯前不久,您把他叫到西里斯峡湾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现在他在哪儿?”“啊,阿尔纳杜尔,”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可爱地笑了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萨尔卡说,“您和阿尔纳杜尔是朋友,我很高兴。我一直觉得自己对这位青年负有某种责任。所以,我非常高兴他找您这样的姑娘做朋友。对于您,我已经说过了,我非常了解。我观察您已经不止一年了。自从您在这里组织了渔民协会,我就开始注意您了。这在村里是头等重要的一步。啊,对了,咱们是要谈阿尔纳杜尔。几年前,我们为他进入议会筹集了不大的一笔资金。他这样有作为的青年是不多见的。他具有非凡的才干。除此以外,他还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新思想。不
知为什么,我总认为他具有极高的诗人般的天赋,尽管他从未认真研究过文学和艺术。这位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异常吸引人的魅力,有这种气质的人是很难得的。我只是有些怀疑,像他这种敏感型的人能否胜任政治。政治竞技场对他们这种人是不适宜的。至于我本人,应该承认,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一匹衰老的劣马了,只是狂想,而认不出道路是否平坦。这样的马如果拖着重载天天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拉车,就不能算是一匹好马了。鉴于这种命运,我于是开始千方百计地帮助那些有才华的人,尽我最大的能力。现在我告诉您阿尔纳杜尔的情况。现在他在山里⋯⋯我想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稍稍休息一下,补偿他这几年在奥塞里的忘我工作。如果我们在这场运动中胜利了,那我完全可以相信,我们一定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子,适合他的志趣和爱好。西里斯峡湾有一伙美国人,他们陷入了难以想象的困境!他们想上山,但是没有马和向导。我答应向他们提供帮助,所以我想,这件事由阿尔纳杜尔去可能最合适。他同知识界的人打交道总是很轻松。而且,他的英语也不错。确实,报酬不很多。但一天三十五克朗,对于一个没有奖学金的大学生来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零用钱。我想,他的这次旅游不少于四至六个星期。我可以担保他会觉得很不错。大约九月中旬,他可以同马队一起返回西里斯峡湾。那伙美国人将从阿克雷里返回,在那里上船。”萨尔卡瓦尔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坐在深山里,雨点正落在她的胸膛上。
二十六这天,约翰博格森又埋头研究起他的人名册来。这些本册他已经精心保管了四十来年。他没有让一个人饿死,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但现在,重要的是他上面的那些显赫人物让他大伤脑筋。现在,一切都是反其道而行之。上面,所有的利润和亏损都突然一起冲销了。国家银行倒闭了。八月底,新选出的议会以多数票驳回了银行提出的弥补价值三千五百克朗损失的请求。这些事件在阿尔斯拉尔峡湾的奥塞里造成了一系列的后果。国王指派有关人查封了约翰博格森以及所有与他有关公司的全部财产。这样一来,他的一切财物全部被清点入册后拍卖,包括他的白房子和漂亮家具。其实,那房子在博格森被宣布为破产人之前已是博格森夫人的私有财产了。夏末,斯坦托尔斯坦松买下了这座房子连同里面的所有家具。这位冒险家善于利用有利时机,在合适的关头又占据了渔场。据传,仅仅这一个夏天,他就挣到了五万克朗。根据通过的宪法,在南方又新开办了一家银行,取名为渔业银行,属国家固定资产。渔业银行的行长是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亲密战友。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本人在新选出的议会中也占有显著的位置。因而《晚报》又授予了他新的称号“冰岛最臭名昭著的反动分子和国家工业的危害者”。一般意见认为,国家银行的破产损害了国家工业的发展。根据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的提议,奥塞里的合作联合公司得到了土地并无偿接管约翰博格森的全部产业。九月初,召开了合作联合公司全体成员大会,斯坦托尔斯坦松在会上当选为主席。这是他及时向联合公司给予的最有力的支持。斯
韦恩巴乌尔松被任命为经理,年薪丰厚。联合公司还从南方聘请来一位经验丰富的会计师。现在,大家的名字又都记入了合作社商店的大本册,像以前一样,人们购物可以赊账或付款,也可以像过去一样,用自己的劳动所得换取所需的物品。阿克斯拉尔峡湾奥塞里的生活重又流入了自己原来的渠道。后来,约翰博格森走了,这位出色、高尚的人离开了奥塞里。没有一个人去送他,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头领说一声“再见”。最后这一天他离开故乡时没穿大衣。忘恩负义,是这个地方给他的惟一奖赏。他雇的是合作公司的小船,付了五十奥拉,孤零零一个人朝轮船划去。他去了丹麦,这几年他的夫人就住在那里。他的儿子也在丹麦为自己建造了豪华别墅。也许在那里能给这位老人找间斗室栖身吧。过了一段时间,传说约翰博格森隐瞒了一笔巨款大约五十万。这些钱分散存放在丹麦的各家银行里,所以没被查出来。有一点是完全清楚的,约翰博格森活着,安度着老年人应有的那种晚年。确实,他生活在那些在我国有着恶名声的危险的丹麦人中间。大家都觉得,这位可敬的老人很可能是怀着无限的哀伤与辛酸离开老家的。但可以肯定,他是不会贫穷的,尽管很难解释他最后离开奥塞里那天为什么没穿大衣。人们喜欢对别人品头论足,评价其道德品质。九月中旬阴冷潮湿的一天,萨尔卡瓦尔卡的住处来了一位客人,就是那位新当选的联合公司的主席。椅子被他坐得吱嘎乱响,任何人坐在上面,椅子也不会发出这种响声。怎么会发生去年他回到这儿来的那种情景,萨尔卡瓦尔卡当时竟看不透他比别人危险多少?现在,萨尔卡瓦尔卡看到他的肩膀强劲地挺着,他那张厚颜无耻的脸上又添了一种自信和力量。他的牙上镶着金牙套,在厚厚的线条分明的两片嘴唇之间闪闪发光,而他的颌骨是那样结实有力,似乎就是让马踢上一蹄子也能禁得
住。他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野性的、桀骜不驯的、能摧毁一切障碍的火焰。为了达到目的,他会不择手段,同时,他的身上还奇怪地兼有孩子与凶手、罪犯与恩人的特征。“我戒了酒,又回到人的生活中来,仅仅是为你。”“最好你还是继续喝吧,那样我们都要好一些。”“瞧你说的!我若是跟你妈结了婚,还不得养出十三个挨饿的孩子?不,萨尔卡,我及时地走了,又适时地回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咱们现在可以结婚了。”“你好像是村里惟一的一个不知道我已订了婚的人。”“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永远也当不成这里联合公司的经理。在我们这块土地上,他已经是个完蛋了的人。选举期间,他应该留下来,可是他却走了。选举联合公司主席的时候,他只得了几票。赞同他的也就是两三个疯子,忠于他的赤色分子,还有你。他是个完蛋的人。”“是你在他背后搞阴谋诡计?”“克里斯托菲尔图尔夫达尔比我比你更了解他。他说,阿尔纳杜尔只不过是个歇斯底里的快嘴。”“他有思想。”萨尔卡骄傲地说。“也就是个可怜的窝囊废罢了!”“胡说!”萨尔卡大声喊起来,“别以为我不敢把你从这儿赶出去。是你以欺骗的手段钻进了联合公司,是你窃取了他与博格森之流斗争的胜利果实。你要明白,为了阿尔纳杜尔,我可以牺牲一切,可以为他日日夜夜地工作,给他生十三个孩子,再成为奥塞里最可怜的乞丐。”“你这种糊涂的想法永远也实现不了,萨尔卡,亲爱的,因为阿尔纳杜尔彼耶尔松不给你这种可能。他会毫不犹豫地迫使
你打十三次胎。现在,你对他来说已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了。听我说,萨尔卡,你看到了,我现在是左右逢源,万事亨通。我甚至决心参与政治,逗弄一下那些政客。那些坏蛋向我讨好的时候结束了。正如常说的那样,我现在已成了村里的精英。我不再是令人鄙视的酒鬼了。博格森的房子属于我了。”“可是,你的思想表现在哪里?”萨尔卡问“,你打算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什么?”“我非得为百姓做点什么吗?我能够使他们过上过去的那种日子就足够了。我要把你请到我的房子里去,请到博格森的卧室里。今年秋天,你还可以出国。”“我没必要出国,也根本看不起你那座有博格森卧室的房子,还有你从我手里和像我一样的人手里夺走的房子。”“噢,是这么回事!”他面带嘲讽的笑容说。他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装烟草的袋子,从里面捏出一撮烟草,放进嘴里。“脏手指也往嘴里放多好看!”“这烟草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斯坦托尔大声说,面带着穷人的那种自豪感。显然,他还没完全习惯富翁的角色。“我不怀疑,只是用这些收买不了我。我评价一个人并不看他是否能买得起烟草。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能够独立自主的人。如果我想嚼这种烟草,我也买得起。所以,你没有必要请我到博格森的房子里去住。我不出卖自己。”“如果你这么讨厌烟草,那我就不再嚼它了。”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从嘴里抠出烟草,把它扔出了窗外,“我以后只做你高兴的事。不过,你要记住博格森的房子在等着我们。”“你只能把我的尸体抬进博格森的房子。我活着永远也不会走进那座房子。”他用威吓的目光看了她许久,脸阴沉得像风暴来临前的大
海。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关节处都变白了,眼睛瞪得溜圆。但是,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嗓音。“这只是说说罢了。不管你说什么,反正你是喜欢我的。你永远也不会爱上别人。肯定会有那么一天你全都明白了,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别看你现在这么傲慢、强硬,明天你就会趴在我脚下,趴在我这速朽之躯面前,”他把拳头伸到她的鼻子底下威吓着,“趴在我这把不幸的老骨头面前。这把老骨头,任何人都不曾像我这样蔑视它,甚至连大海都拒绝把它收进自己的深渊。我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应该说,我视它如泥土,就是那些我踏着走路的泥土。我根本就不把你和阿尔纳杜尔那些关于思想、正义的胡说八道放在眼里。我是这里的一切咸鱼以及这片土地。没有什么力量比我更强大。我会得到你的!”他猛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整个房子直颤。“我喜欢的人,眼睛里充满的是对所有人的爱。”萨尔卡骄傲地说。她终于收到了阿尔纳杜尔的来信。信是半个月前从北部寄出的。他已经从山上下来,决定在回西里斯峡湾之前让马休息休息。除了告知这些和几句祝愿的话以外,信里没再说什么。可是,她却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上,亲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几乎快把这封信变成了碎纸片“。他真的快回来了。”她这样想“,难道他真的很快就回来?这可能吗?”每天早晨,她都要把这封信读几遍,为的是使自己相信这不是梦,相信阿尔纳杜尔很快就回来。就好像她有许多年没见到他了似的。她决定一辈子跟他走,永远永远同他站在一起。她坚信,她不仅能在推翻旧制度的斗争中取得成果,也能在新建设的工作中获得巨大的成功。一年的时间,他结束了博格森的政权。接下
来的一年,阿尔纳杜尔又使合作公司初步繁荣。现在,最重要的是使议会同意向合作捕鱼业和合作农业提供经济帮助。在阿尔纳杜尔忙于组织工作的时候,她将担负起两个人的劳动。她能够做两个人的事现在挣钱好像容易一些了。捕鱼将采用合作制,斯韦恩巴乌尔松决定不拖后腿但关于斯坦托尔斯坦松的消息却听不见了。还会有些人参加。一切看上去都很不错,市场的前景令人鼓舞。西班牙人非常乐意买鱼,他们的国王对王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信心。萨尔卡瓦尔卡相信自己干清洗鱼的工作一天能挣十克朗,或许还能当上组长。可是,这种想法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工作就繁重起来开始兴建农场,盖工人住宅,修花坛和儿童游乐场。萨尔卡瓦尔卡给阿尔纳杜尔缝了两件花格布衬衣。她干什么事都很精细,而且能缝得一手好活儿。她从邻居家借来缝纫机,点上灯,一直缝到深夜,每一道接缝都倾注了她的爱。他是九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回来的。村子里弥漫着新割晒的干草的浓郁气味。萨尔卡在门口碰见了他,欣喜若狂,两眼放光,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难以相信真的见到了他,难以相信他真的回来了。她幸福地笑着,而眼睛里却充满了泪水。待最初的狂吻之后,她稍稍恢复了神智,便细细打量起他来。她还是不能完全相信站在眼前的真是他。她以前从未见过他现在这副样子。他的皮肤晒得黝黑,很漂亮,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神采,举止从容而又自然,好像以前的他是用魔法变化的假身,现在他收回了法术,又恢复了他原本的面目似的。他那深棕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一身装束活像个外国游客:考究的西装上衣,咖啡色皮绑腿一直缠到膝盖,天蓝色衬衣,头戴一顶大檐儿制帽,嘴上叼着烟斗。这一切使她不由得想起了阿温甘吉尔博格森。她给他缝制的那两件衬衣同他现在身上穿的衬衣相比,简
直难看得不成样子。“噢,你穿得可真讲究,”她说“,简直认不出你了。”他亲了亲她,笑了,从座位上站起身。“你怎么也不对我讲讲你这次外出的情况?”萨尔卡不很自信地说。“没什么可讲的。这种外出,一完事,也就都忘了。我们在山里呆了一个月。我陪的是两个加利福尼亚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法官,另一个是果树种植园主,自认为是自然科学家。园主的女儿是一位诗人,同丈夫离婚了,在美国一家著名的自然保护杂志当编辑。顺便说一句,她是共产党员。”“你真走运!”“是的,跟她谈话很有趣。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有教养的资产者过的是丰富多彩的知识分子式的生活。共产党人常常表现得过于苛刻,认为所有的富人都是罪犯。的确,在众多的有教养的资产者中间,像他们这样对社会问题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对共产主义基本原则理解得这样透彻,是不多见的。所以,很难疏远他们。他们答应,如果我去西方,他们会给我提供优厚的待遇。总之,他们请我去他们那儿。”萨尔卡站起身,走到窗前。“你同这么有学问的新朋友分手,真是太遗憾了。”她背对着他说,“或许,探求社会主义理论并对保护野生动物产生兴趣,需要相当的文化水平吧。我对你深表同情,你不得不离开他们,重新回到我们中间我们很像是一群动物。如果我是你的话,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们走。”“这的确也是个很不错的想法。”他轻率地说。“怎么,你是指我?我可是向斯韦恩巴乌尔松保证过,要把晒草的事干完。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他在门口搂了搂她的肩膀。“你为什么这样冷漠,这样陌生?看来,我不能当着你的面提别的女人,即便她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面。不然,你马上就会产生嫉妒之心。”“是的,是的。这样的女人你已经不止说过一次了。现在你总算找到了。好了,我祝你幸福。”晚上,他们都极力作出以前的那种样子。两个人像统一的一个整体,但结果却是枉费心机。他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现在他是在装扮情人的角色,千方百计地强迫自己顺从这位胸中燃着熊熊妒火的女友;而她只能扮演责备、流泪和哭诉的角色。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最后,她只得屈从于他的劝说,在怡然的困倦中倒进他的怀抱。但这只是在做戏。她的心里已经感觉到他已不再是他了。他现在犹如梦中的故人,就像多少年来她常常在梦中见到的母亲,年轻貌美,衣着华丽,而真正的马拉尔布德的西古尔莉娜约温斯多蒂尔被活在她记忆中的形象取代了。同样,阿尔纳杜尔现在似乎比活生生的他更快乐,更无拘无束。当然,她不怀疑这是他。尽管如此,一种茫然若失,心中无底的情感仍然压抑着她。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在对她说,他已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然。甚至连他的吻也是异样的了。他没有说一句他心里的想法,对撤去他合作社主席的职务也丝毫不在意。萨尔卡没有留他一起吃晚饭。他走了以后,萨尔卡把亲手为他缝制的衬衫默默地藏到了柜橱的最底层。这次短暂而又冷漠的见面之后,萨尔卡彻夜未眠。她度过了平生最可怕的一个夜晚,这一夜悲凉的哭泣永远凝固在了她心中。一座座城堡在倾覆,一座座要塞在崩塌,但是听不见一点声响。好像人类的全部历史正在寂静中死亡,大地又重归荒漠,黑暗在渐渐吞噬世界。
第二天早晨,阿尔纳杜尔来找萨尔卡,但是她不在家。门上挂着一把锁头。他挨家问了好几户邻居,可是,没一个人知道萨尔卡去哪里了。阿尔纳杜尔着实不安起来,有人甚至想到了海边应该到那里去找找。傍晚时他才得知,萨尔卡一大早就到谷地帮她的朋友晒草去了。眼下,大家正趁着好天气忙于收获干草。人们认为晚上萨尔卡就会回来。可是三天过去了,还是不见她的踪影。阿尔纳杜尔再也坐不住了,打着自己漂亮的皮绑腿来到了谷地。有人告诉他,萨尔卡吃午饭的时候到山上去采野果了。还有人给阿尔纳杜尔指明了她去的方向。阿尔纳杜尔沿着山崖边一条牛踩出来的小路,谨慎地注意着脚下的沟沟坎坎,朝山上走去。他终于看见了萨尔卡。她正躺在草丛里睡觉。浅色的浓发散铺在被压倒的绿草上。她的嘴微微张着,露出一线洁白健康的牙齿。她的嘴唇被黑浆果汁染成了蓝色。她的一只手平伸在草地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法兰绒裙子,上面沾着些干草和苔藓。两条粗壮有力的大腿从裙子下面显露出来,长筒棉线裤袜已布满破洞,但是,她那丰满浑圆的胯部却与这青山绿野的自然景观煞是协调。她静静地躺在秋日的阳光里。鞋子脱掉了,扔在旁边的草丛里,像两只献了身的山间小兽。她的身边还放着一包采摘来的野浆果。萨尔卡均匀而深沉的呼吸着,似乎经过一场难以想象的劳累之后彻底垮了。阿尔纳杜尔在她身旁坐了许久,最后终于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前额上,唤醒了她。她惊恐地睁开眼睛,抬起头,半张着嘴,不解地朝四下望了望,好像一下子没有认出他,也不能立刻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很快她便无奈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你要走了”她激动地问,但马上又用不安的口吻补
上了一句“,你是来同我告别的?”她害怕听到他的回答,于是猛地扑进他的怀里,身子瑟瑟地抖动。“不,我的亲爱的。”他温柔地说“,我不走,我只是来找你。”“阿尔纳杜尔,”她像病人呻吟似的说“,我要你对我讲实话,只讲实话。除了实话,我现在什么都害怕。”没听见回答,她又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你要离开我,对吗?对我讲实话。如果是我让你不幸福,即便在一起,我也会感到痛苦,比我一个人留下来还要难受一千倍!我明白,我对于你毫无意义。可惜你就是不对我直说!无论什么样的实话,也比不上含糊其辞更令人觉得可怕。”“萨尔卡。我很怕你不能理解我。我知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真正的爱情,而且远远胜过爱情。你是最现实的化身,是我最原本生活的体现。尽管如此,萨尔卡,尽管如此,我不能不承认,我想走。我只不过是个不幸的空想家,东一头西一脑地浪费生命的空想家。每当我觉得我将要完成某件非同一般的、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时,命运就会出来阻挠我。你也清楚,在奥塞里,我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现在,我已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了再也不是孩子时在我祖父家里沉湎于荒诞可笑幻想的那个时候了。现在,我所有的退路都已断了,连我屈尊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看来,我该去那个理想的国家,定居在那里。”阿尔纳杜尔从西装上衣的内兜里掏出几张照片,上面,漂亮房子周围长着棕榈、竹子、仙人掌和其他热带植物。在其中一张上,房子门口站着一位身材匀称的姑娘,身穿最摩登的时装,戴着礼帽和手套。她的手里还牵着一只狗。“是的,阿尔纳杜尔,”萨尔卡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说“,你一生追求的正是这样漂亮的姑娘。”
“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无能为力,萨尔卡。即便我想走,即便我觉得有个神秘不解的声音在召唤我,但我还是知道,你是我生活的真正意义,而这种真正的生活只有在我死后才能进入。大概从我这方面考虑,无论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抓住我都是愚蠢的,但是我毫无办法。这种无形的吸引力,这种绵软的力量,比我更强大,比我身上具有的一切都更有力量,也比你有力量!我感到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拦我,但同时我又明白,当我离开你以后,我会大声呼唤你,萨尔卡,我要恳求你放我走,但同时又想恳求你拦住我别让我走。帮助我离开你又允许我留在你身边;离开你去别处生活又回到你身边来死。我怎么办,萨尔卡?”“如果你走了,阿尔纳杜尔,我就当成你死了。请允许我在你还活着的时候这样爱你。”她热烈地拥抱他,然后把他从怀里松开,轻轻推到一旁,自己无力地瘫倒在草地上。她的双手紧抓土地,嘴里咬着一根草梗。看到她这样痛苦,他也变得不能自已,失去了控制。他把她猛地搂到怀里,安慰起她来。他说,不,不,他只是胡思乱想,她不应该把他的话当真。根本谈不上他要离去⋯⋯他仅仅是在说蠢话。即便他有钱买去加利福尼亚的船票,也没有进入美国所需的那五百克朗。况且他是共产党员,仅只这一个原因,就足以令人怀疑是否能允许他入境了。阿尔纳杜尔的这些话使萨尔卡稍稍得到了一点宽慰,她平静下来。他把头贴在她的胸上,温存地抚弄着她的头发。“这么说,阿尔纳杜尔,我还可以指望你能留下来多呆几天。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允许我继续爱你这几天,直到你死⋯⋯过了这段时间,我亲自送你去断头台,砍掉这颗上帝造就的最漂亮的头颅。阿尔纳杜尔,对我说‘行’,别的话都不要说,只说这一个字:‘行,。,,
“行。”他回答。“那么,明天就去让他们砍掉你的头。”他们的爱情就是如此。他们就是这样在晴朗的秋季忍受折磨。傍晚,夜幕还未降临,他们步出谷地,朝村里走去。他们穿过河上的小桥,不远处,他们曾在那里用自己的奇思异想建造了大型联合企业,配有最先进的技术装备,周围是语言无法形容的辽阔牧场。曾几何时,一个春天的夜晚,他们在这里漫步,欣赏他们在铺满露珠的草地上留下的脚步。现在,在秋天的暮色中,他们手挽手,默默无语地走着,顺从命运对他们的摆布,避开为他们营造的囚牢。二十七这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当巨大厚重的云团悬在大海上空的时候,萨尔卡最后一次将自己的吻印在了他的嘴唇上。她把他从怀抱中松开后说:“好了,我现在就解除你的镣铐。”她起身下床,开始穿衣服。这最后的一夜他们还清晰地记得,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讲。阿尔纳杜尔仍在床上躺着,还没有完全清醒。她半裸着身子,走到柜橱前,背朝着他,在一个抽屉里摸索起来。“轮船今天早晨到,晚上走。”她漫不经心地说,好像他们相互爱恋的这个房间突然变成了码头检票处。“这里是五百克朗,还有四十克朗,留你给备用。这些钱是我的全部积蓄。”“你在说什么?”他完全醒了,问道。
“我在说你去青山后面那个国度缺少的纸票⋯⋯”她毫无表情地笑了一下,仿佛在朗诵早已背熟的诗。“你疯了,萨尔卡。”他用臂肘支起身子,惊奇地望着她“,我早就打消走的念头了。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不,你得走,亲爱的。这是惟一明智的做法,也是我对你的惟一请求。”“用你最后的这点积蓄!不,你自己也看见了,这个要求有多么荒唐。荒唐!”“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你肯定是身体不大舒服。”“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让你走⋯⋯就在今天。必须走⋯⋯趁冬天还没有到来。”他不再讲话。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总之,那里是幸福的气候比我们这儿好,房子舒适,家具精美,还有比我漂亮、比我有教养的朋友。也可能你是对的,你曾断言,在生活条件没有改善之前,要想实现人们对幸福的梦想是不可能的。”“萨尔卡我从来没有像最近几天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我离开了你,我就等于毁掉了自己。以后你怎么办?不,你大概是在开玩笑,对吗,萨尔卡?”“不要考虑我了,阿尔纳杜尔,我不会出什么事的。我又不是所谓幸福终将降临头上的那种人。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由于一次偶然的不幸,或者是因为不小心,正像你有一天所说的那样,因为我母亲不会掌握避孕的时间,而且没有钱把我从她肚子里及时地打掉。我就是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阿尔纳杜尔。而现在我拥有你,我可以欣赏你的一举一动,抚摩你这颗漂亮的脑袋,这是最大的幸福。然而,这一幸福命运根本不是为我安排的。我
的一生是一条厄运和不幸连接起来的锁链。我们的相识只是这条锁链中一次意想不到的成功。现在,我请求你允许我同你告别,就像同亲爱的即将死去的朋友告别那样。你去那个美丽的充满阳光的国家,我留下来,还像我原来那样,犹如弃置在海边的一块船舶碎片。”他想把她拉到怀里,握住她的手,可是,她却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毫无感情,拒绝靠近他,更没有去吻他。他一头扎到枕头上。说不出一句话,连哭泣也不能。当暮色开始变得浓重的时候,他们一起乘上了一只小船。两人肩并肩坐在船头,船上的乘客都望着他们交头接耳。“好像颠簸得很厉害。”他说。“海湾里的水总是不平静。”她说。“昨天夜里山上下雪了。”他说。“这是第一场雪。”她看了看他的皮绑腿,今天特意擦拭得很干净,问道:“你没忘带皮鞋油吧?”“没忘。”“你肯定什么都没忘带吗?前天你放在我抽屉里的那本外国书,你带了吗?”“没带,忘了。不过,不要紧。它不是一本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书。”“不重要,”她说“,可是带着它更好。这一下你路上没书可读了。”他看了看她。远处的村子显出一副难看的样子,蜷缩着身子,很不雅观。它渐渐地隐没在山脚下,模模糊糊,虚虚实实。她躲避他的目光,直视着眼前,凛然而坚决,充满力量。“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他碰了一下萨尔卡绒线衫领口处
露出的细细银链,问道。接着他伸出一个手指,勾住银链轻轻一挑,银链带出来一个颈饰盒。“这是什么?以前我从没见过。”“是个旧颈饰盒。好久没戴了。这次我决定戴上。它还是你第一次与我分手的时候送给我的呢。”说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他不再盘问,垂下了目光。他没有勇气要她把颈饰盒打开。萨尔卡没有说话,又把那个小东西藏进了绒线衫。轮船鸣了两声汽笛。围在船旁的人群一阵骚动,开始吃力地沿着吊梯爬上了甲板。她帮他提行李。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他们俩身上。他举止文雅,风华正茂,下身是崭新的皮绑腿,上身是一件漂亮的西装。况且,他因为推翻了约翰博格森的政权而享有著名“红党”的称号,他的名字人人皆知。而她人高体壮,身强力足,头上无遮无盖,面皮晒得黝黑,身穿咖啡色高领绒线衫,胯部宽大,嗓音低沉。见到她的人无不哑然失笑,流露出不甚赞许的神情。令那些高贵乘客大为惊奇的是,阿尔纳杜尔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竟同这样一个五大三粗、愚昧鲁钝的女人来往。萨尔卡帮助阿尔纳杜尔把行李提进舱室。里面烟雾腾腾,有几个醉汉正坐着嘴对瓶口喝变性酒精。看见萨尔卡,他们想拿她开心取乐,讲了几句戏弄她的话。萨尔卡没理睬他们,汽笛鸣了第三声。送客的人急忙走下轮船,来到小船上。萨尔卡挤在人群中,同站在跳板旁的阿尔纳杜尔告别。他们匆匆做了短促的吻别。阿尔纳杜尔把一只手搭在萨尔卡肩上,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她不甚明了地回瞥了他一眼,似乎要立刻扑到他的怀里,然而,她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的脸上显出难言的痛楚这种痛楚她曾在死去的同母异父的小弟弟脸上看到过这是一种生命的痛楚。大概,他们从未像此时此刻这
样相爱过!她飞快地跑下跳板,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小船上,在船尾面对海岸坐下了。船手划动了木桨,小船很快就离开了轮船。萨尔卡一次也没有回头。回家的路上穿过拉乌盖里,在经过奥德斯弗列特家的宅院时,她看见一群女人正在忙碌。夜里,这家夫妇的第九个儿子出世了。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站在门口,仰望天空,正估摸明天的天气。看见萨尔卡,他摘下了帽子。“晚上好!”萨尔卡说。“这样的天气,有件绒线衫太好了。”老人说。“是啊。”萨尔卡一边往前走一边回答。“这种天气出世的孩子可要受冻喽。”古德蒙杜尔约温松继续叨唠。这回萨尔卡什么也没回答。她已经走远了。天黑了,刮起了刺骨的寒风。忽然袭来一阵冰雹,风暴将至。还没有走到马拉尔布德小房子,萨尔卡就在山坡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望着冰雹敲打岸边的卵石。轮船沿着峡湾,顺着它离去的航线继续向前行驶。它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很快便在视界中消逝了,留下的仅仅是回忆,简直难以置信,刚才她还在它的甲板上站过。萨尔卡从脖子上摘下颈饰盒,打开它。一张孩子的小照片这已经不像是一张照片了它完全退了色仅仅算得上是一张照片的印象,一种记号,一个直观地证明一切都在变化的凭据。但它毕竟是属于她惟一的东西。现在,除了这张已经不能称之为照片的照片,她一无所有⋯⋯此外,属于她的还有那句俯在她耳边说的话:“我死的时候,将呼唤你。”现在,她就是这样贫穷,这样孤独,孑然一身在海边。好像是今年的春天,也可能是去年春天,孩子们在高坡上玩耍,草还没有发绿,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唱:
海岸边的飞鸟,它是你的姐妹。我的小短腿儿,愿意随我跳舞吗,愿意随我跳舞吗?可笑不可笑孩子们怎么也无法给这几句配上合适的曲子!海燕飞走了。海边一片空寂,好像这里从未听到过鸟的喧闹叫声,也从未见过它们那美丽的飞翔。绒鸭也不见了,这种毛茸茸的、喜欢漂亮巢穴的多情鸟也飞走了。呷呷!噢达噢达!它飞走了。只有春天把蛋生在山坡上的宽翅膀的冬鸟海鸥还在峡湾上空飞翔。
附录颁奖词瑞典皇家学院院士维森冰岛是北欧叙事艺术的摇篮。这全然是出于冰岛社会独特的性质和发展的原因。冰岛不存在其他地方那种教会和民众、学者和农民的阶级社会,而这正是中世纪十分突出的特点。这些书不像在别的国家那样只是少数精通拉丁文的教士的专利。即使在中世纪,冰岛的普通百姓也远比欧洲其他地方的居民更少文盲。这就为用本国语言记载古老的方言诗创造了基本条件,而在包括我们瑞典在内的北欧其余诸国,这些方言诗都受到轻视和忘却。于是,这个地处偏僻岛屿的穷乡小国为世界文学作出了贡献,那里创作的散文故事是欧洲其他国家数百年间无法企及的。斯诺尔和中世纪英雄传奇作为文体清晰生动的规范,将永据历史记叙艺术的巅峰。冰岛的英雄传奇大多为无名氏所作,是全民族的文学天才和独立的创造才能的产物。在冰岛,英雄传奇始终享有殊荣。对冰岛人来说,这些英雄传奇在贫困的黑暗岁月里给了他们慰藉与力量。时至今日,就其普及性和源泉而论,冰岛仍可称为北欧的文学大国。
今天,我们需要以极大的力量来恢复具有这些传统的叙事艺术。在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关于农民诗人奥拉夫尔廖斯维金古尔的著作中,他特别谈及了诗歌的使命和问题。他让一个人物说出:“只有触动人们心弦的诗才是好诗。此外别无其他标准。”然而要触动人们的心弦,单凭文学技巧,无论诗人如何高明,也是不够的,光有描写事件和事迹的能力是不够的。文学要成为“世界之光”,就必须力求描绘出人生和环境的真实图画。这个目标如同一条连绵不断的丝线,贯穿于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的大多数作品中。由于他对人生的具体事物有非凡的良好感觉,同时又具备讲述故事的永不枯竭的天赋,他已经跻身于当代冰岛最伟大的作家之列。对当代文化生活的冲突不仅在冰岛,而且遍及整个西方世界最有力的证明之一是拉克斯内斯的早期作品《伟大的克什米尔织工。小说虽然写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却实为一部当代文献和一篇个人忏悔录。主人公是一个年轻的冰岛人,是个具有艺术气质的作家,在欧洲各地漫游中充分体会到了随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来的混乱与困惑。如同汉斯阿连努斯一度的努力那样,他竭力要找到自己的航向与生活中的立足点,然而毕竟时过境迁了!他们俩中间相距何止一代人:一方面是和平,对进步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和美好的梦幻;另一方面则是四分五裂、鲜血淋漓的世界,道德轻慢无力,令人苦恼。斯坦艾利兹最终投身于天主教会的怀抱。自从斯特林堡以来,鲜有北欧文学作品能以如此执著和坦率的态度揭示内心冲突,表现出一个人何以会屈从于时代的压力。直到二十年代末,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返回冰岛,发现自己的职业已成为同胞们的游吟诗人为止,他始终没达到艺术上的平衡。他的一切重要作品都具有冰岛的主题。
拉克斯内斯是冰岛风情的出色画师。然而,这还不是他为自己设计的主要使命。“同情心是最高尚的诗歌的源泉。就是阿斯塔索利加在人世间的那种同情心。”他在他的一篇佳作中这样说。艺术应当由对人类的同情和热爱来支撑,否则就不值一文。对社会充满激情恰恰构成了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全部作品的内容。他本人对当前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呼号总是十分强烈,有时甚至强烈到影响了他的作品的艺术性。此时,他便使出了冷峻幽默的手法,使他得以在拯救的光芒中甚至看到他不喜欢的人,也看到人类灵魂深处的错综曲折。在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的长篇小说中,感人至深的始终是那些个人及其命运。在小小的冰岛渔村中那一片贫困、挣扎与奋斗的阴暗背景下,少女萨尔卡瓦尔卡的身形突兀而立。她坚强能干又心地纯洁。或许更加动人的是比雅尔图尔的故事。这位有着为自由独立进行不屈不挠斗争意志的人是冰岛背景下的盖亚式的自由农民,并以其史诗和丰碑般的高大形象成为冰岛上千年历史的土著居民的典型。比雅尔图尔食不果腹,疾病缠身,在贫困与不幸中挣扎,与狂风暴雪搏斗,面对骇人的魔鬼般的荒野生活了下来。他的孤立无助,他对养女阿斯塔索利加的挚爱,都令人哀婉至终。写农民诗人奥拉夫尔廖斯维金古尔的故事《世界之光》堪称他的最伟大的作品。该书的基础是艰苦环境同一个作为美的朋友与仆人的人的天生梦幻的对比。在《冰岛之钟》里拉克斯内斯首次把场景置于往昔的岁月中。他确实成功地制造出了当年冰岛和丹麦的氛围。从文体上说,这是一篇杰作。但即使在该书中,人们牢记不忘的主要仍然是那些个人及其命运:穷困潦倒的荣赫列格威
森,漂亮头斯涅芙莉则尔艾达琳,尤其是饱学的手稿收藏家阿尔纳斯阿尔纽斯,冰岛精神在他身上体现得最为强烈。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把文学发展恢复到了大众化和传统化的轨道。这是他的巨大贡献。他的文体生动而亲切,流畅而自然,能够充分和灵活地为其主题服务,这一点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要想适当地理解拉克斯内斯的地位,还必须强调一件事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冰岛的作家们用其他的斯堪的纳维亚语言写作。这倒不仅出于经济原因,而是他们对用冰岛语作为艺术创作的工具丧失了信心。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却在散文的领域中恢复了冰岛语作为表现现代内容的艺术手段。他以身作则,使冰岛作家有了使用自己语言的勇气。广义地说,他的最伟大的意义就在于此,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在他的祖国,他得到了备受尊崇的有力地位。胡允桓译
受奖演说数周之前,我正在瑞典南部旅行。当时我听到传闻,说瑞典皇家学院的选择可能会落到我的头上。当晚我独处旅馆客房,自然开始自忖:对于一个可怜的漂泊者,一个来自地球上最荒僻的岛屿之一的作家来说,被一家因为推动了文化发展而举世著名的机构突然选中,并且被带到这座讲坛上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并不奇怪,我的思绪当时其实直到这一庄严的时刻也丝毫没有改变就转向了我的全部亲友,转向了那些原来是我青年时代的伙伴、如今却已逝去并被埋葬在忘却中的人们。即使在他们生前,他们也鲜为人知,如今只有更少的人记得。然而,是他们造就和影响了我,至今,他们在我身上的作用仍然超过任何世界伟人或先驱对我产生的影响。我想念所有那些伴我长大成人的伟大的男男女女,我的父亲和母亲,尤其是我的祖母早在我学会字母之前,她就已经教会了我数百行冰岛诗歌。那天晚上,我在旅馆的客房中想到了至今仍在想她灌输给我的道德准则:绝不要伤害生命;在我的一生中,一定要把世上穷苦的人、卑贱的人和柔弱的人置于他人之上;绝不要忘记那些遭到忽视和轻蔑的人或者遭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因为
他们在冰岛或世界的其他地方比任何别人都更值得我们热爱和尊敬。我的整个童年是在一种除了故事书和梦境之外就没有强权的环境中度过的。对日常生活及其创造者们的热爱和尊重,是我儿时惟一具有说服力的道德规范。我记起了我的那些朋友,他们的姓名不为世人所知,但他们却在我的青年时代直到我成年之后很久,一直指引着我的文学创作。他们本人虽然不是作家,但他们却具备准确无误的文学目光,而且能胜过多数大师打开我的眼界,让我知道了文学的精髓所在。那些天才的人许多已经不在人世,但他们仍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心目中和头脑里以至于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确定哪些是我自己的表达方式,哪些又是我心中的朋友们的声音。我也想到了那个由十五万男女构成的酷爱书籍的国家,那就是我们冰岛的社会。我的同胞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我的文学生涯,对我的作品时而批评,时而赞扬,但绝少放掉一个字眼,任凭其埋没于忽略之列。他们就像记录各种音响的敏锐仪器,对我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做出或喜或恼的反应。一个作家生在这样一个数世纪来一直浸渍在诗歌与文学传统的国度里,实在是人生之大幸。我的思绪飞向古代冰岛的说书人。他们创造了我们的古典文学。他们的人品已然与群众融为一体,然而,他们的姓名却没有像他们一生的作品那样留传给后人。他们活在自己不朽的创作之中,如同冰岛的山河一样成了国家的一部分。年复一年,其中也有那些黑暗的世纪,这些不知姓名的男男女女坐在他们的茅屋中撰写着作品,从来没问过会有多少收入,他们的作品会有什么价值或是否得到认可。在他们简陋的住处,没有炉火可以烤冻僵的手指,但是,他们却这样熬到深夜写书不止。然而,他们不但成功地创造出了一种可跻身最优美、最精致语言的文学语言,
而且还成功地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文学风格,只要他们的心没冷,他们就笔耕不辍。当我坐在斯凯因的旅馆客房中时,我问自己:名声和成功能够给予一个作家什么呢?金钱能够带来一定的物质福利吗?当然。但是,如果一个冰岛诗人忘了本,忘掉他是人民中的一分子,如果他丧失了自己的感觉,忘掉自己属于世上的卑贱者我的老祖母教导我要尊重他们忘掉自己对他们的职责,那么,名声和成功对他又有什么益处呢?国王和王后陛下,女士们和先生们,瑞典皇家学院作出了抉择,把我的姓名同那些英雄传奇的佚名作者们连在一起,这的确是件大事。皇家学院对如此出奇地选中我所作的解释,将被我视为对我余生的鼓励,那些理由也会给那些由于支持了我的写作才使我的作品产生了价值的人们以欢乐。诸位授予我的荣誉使我充满自豪和欣喜。我怀着感激和尊敬之情对瑞典皇家学院所做的一切致谢。虽然今天是我从陛下的手中接受了奖金,但我却觉得,这也是赠给我的许多良师的,他们正是冰岛文学传统之父。在发表这篇受奖演说之前,加罗琳学院的前院长别尔格斯特兰德对拉克斯内斯先生说:“我们知道阿尔弗莱德诺贝尔用诗人的目光看待生活,而且,他把目光聚在一个遥远的梦幻之乡。因此,文学就应当具备一种理想主义的旨趣。这是后来自称为哈尔多尔基连拉克斯内斯的那个男孩聆听风笛手的故事时的惟一收益。他说,风笛手所讲的不外乎普通的景色或精心绘制的图画,并无深义,然而,那些故事自身照样具有魅力。‘从我学会读书之日起,’他继续说,‘我就一直对那些表面上是冒险情节而实际上含有寓意和暗藏指南的故事感到愠恼。我一感到
我明白了那故事的目的在于向我灌输某种别人认为有价值的机智、该接受的美德,而不单单是给我讲一个故事,我立即就不再阅读或聆听了。因为故事毕竟是人们能讲述的最好东西。’“我相信,瑞典皇家学院在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一位堪称当代冰岛英雄传奇叙述大师的时候也持有相同的观点。而且没人可以否认,他的故事感动了人们的心灵,这正是贺拉斯对诗人的作品提出的先决条件:‘只有激动听众的东西才有竞争力。’”胡允桓译原文为拉丁文。
作家小传哈尔多尔基连拉克斯内斯,年出生于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但是在乡村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十七岁之后,他旅居国外,主要在欧洲大陆。他受到德国和法国的表现主义以及其他现代流派的影响。二十年代中期,他改信天主教,他的精神经历反映在几本自传性的作品中,主要如《在圣山下》年,他出版了第一部主要作品《伟大的克什米尔织工》。拉克斯内斯的宗教阶段没能持续很久,在一次访问美国中,他为社会主义所吸引。《人民之书》)显然是向社会主义观点的转折。年,拉克斯内斯在冰岛定居下来。拉克斯内斯的主要成就是写于三十年代的三部以冰岛人民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萨尔卡瓦尔卡》(上卷,;下卷,)讲的是一个贫穷渔家姑娘的故事;《独立的人民》)写的是小农们的命运,而《世界之光》则以一位冰岛民间诗人为主角。拉克斯内斯后来的作品经常选用历史题材并受到英雄传奇传统的影响,如《冰岛之钟》《快乐的武士》)和《天堂之恢复。拉克斯内斯还是反映现实尖锐问题的作品《原子站》的作者。胡允桓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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